窗前的人沒有回答,只把臉緩緩地轉向他。在這張曾屬于凡人的面孔上,那雙無神的眼睛如今最容易引起外人注意,以至于面孔的其他細節反倒都模糊了。羅彬瀚盯著這張臉越久,對這個人的五官細節竟然就越感到陌生,漸漸地他甚至覺得窗臺前坐著的真是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而不是一具他認識了超過二十年的軀殼。這是怎么回事呢?盡管如今它大概率是被鳩占鵲巢了,那也不應該連廢墟的遺跡都叫他認不出來呀。
他又朝對方的胸口瞄了一眼。就跟他早先的印象一致,那里被整潔如新的衣物蓋住了,難以確定布料下是否隱藏著更可怕的秘密。而當他的目光過于長久地停留時,對方竟主動伸出手掌,將五根蒼白的指頭按在胸前;從布料的凹陷形狀判斷,那地方倒很像是實心的。
這人擺出了如此一副捫心無愧的架勢,繼而笑著向他介紹道:“我乃赤縣東域青都境玉畿山蒼莨宮座下掛名散仙,今得掌教法旨,特來向你指點迷津。”
羅彬瀚又開始把身體往后仰,拉高了聲調說:“哦?”
對面的人只沖著他笑。于是他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確認自己眼下手腳俱全;然后又抬手摸了把左臉,那處皮膚也是光滑平整的。或許他現在看到和摸到的一切都是幻覺或夢境。這倒沒什么難理解,反正在高靈帶中可能會發生任何事。
他心平氣靜地放下手,重新看向窗邊的人。“尊姓大名?”他客氣地問。
對方笑答:“你叫我周雨就是了。”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羅彬瀚說。他冷冷地朝茶幾上的彎刀瞥了一眼,但沒有真的去拿。不管他現在是不是處于某種逼真的幻覺里,既然對方敢把他最趁手得意的家伙直接丟在他眼前,顯而易見是不懼這一丁點暴力威脅的。
他等著看這次言語冒犯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結果對方依然只是笑說:“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你既然不愛聽,我再換個名字就是了。”
“行啊。”羅彬瀚說。按照慣例他應該立刻給對方起個更好聽的名字,可一時竟有點想不出該說什么,只能繼續瞧著對面。他甚至有點懷疑是自己搞錯了。難道對方并不是他所想的那個東西?可他也確實記得自己上回碰見對方的場面;他記得周溫行是以怎樣的態度和口吻跟對方交談的,因而這道謎題已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答案。
他思忖了一陣,最后決定實話實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他說,“嗯……跟我聽說過的不大一樣。”
“這趟又是聽誰說了?”
羅彬瀚聳聳肩。他已經聽過太多人的評價,腦袋里盡是些浮光掠影的碎片,一時間也沒法全想起來——況且誰又規定一個大邪神就得成天青面獠牙鬼吼亂叫的呢?沒準人在非工作時段的脾氣也挺好的。這東西的弟弟在上班摸魚時還會給他科普許愿機理論呢。
“不重要了。”他爽快地說,瞥了瞥對方懷里那把琵琶,“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我只要曉得你是誰就行了。”
“你當真曉得?”
“反正聽你弟弟提起過。”羅彬瀚說,目不轉睛地觀察對面的反應,“不過,我本以為你是要干掉我,而不是把我叫到這個……我能問下這是哪兒嗎?外頭又是怎么回事?”
他指了指窗外,那里仍舊只是一團白茫茫的霧氣。那光景確實很像人夢里會有的場面。他也早已暗自聆聽了多時,期望從屋外捉見一些風聲,甚至是汽車與行人的動靜。這并非不可能,因為在蔡績跟他講過的故事里,那座死者居住的城市在表面形式上可是相當現代化的。但他沒有聽見任何期望中的聲響,這房間外頭靜得像宇宙真空一樣,因此他又懷疑自己仍在高靈帶中,要么干脆就是在他自己的思想里。也許這屋子很快就會崩塌瓦解,將他丟入永恒的黑暗與虛無,就在他眼前這名特殊訪客告辭離開以后。
然而這東西不肯直截了當地宣布他的下場,只帶著玩笑般的態度說:“我與你挑了處好地方。你要是個明白人,日后自然知曉。”
“啊,”羅彬瀚斟酌著說,“……日后?”
“怎么?”
“這么說,你不是專門過來干掉我的?”
窗臺前的人聞言失笑說:“這倒奇了。原聽說是你非鬧著要找我,惹得外頭烏煙瘴氣,大家心里頭都不痛快。我實在挨不過旁人催了,索性就來見一見你,看你到底要怎么樣。現在反說是我專門來害你了?”
“我以為你是專門來見你弟弟呢。”羅彬瀚說,“也順道替他干掉我。”
“我何必做這個?”
“兄弟之情嘛。我也想過你總不會看著他被我干掉。”
“我若不來,你就一定殺得了他么?”
這是個羅彬瀚沒法回答的問題,但他盡量假裝得自己很有把握。窗前人又低頭撥起懷里的琵琶,羅彬瀚差點以為這東西還要再唱點什么,但這次對方不過是一面調弄絲弦的音色,一面不緊不慢地對他說:“你也聽過幾樣許愿機的事頭,雖稱不上什么精通,總知道些輕重了。我只問你,假使你跟他關在一臺許愿機旁,你不想叫他活,偏偏他又是定了不能死的,你猜一猜那機器如何處置你們兩個?”
他伸出兩根指頭,把它們緊緊并在一起,笑著向羅彬瀚晃了晃:“你若是真愿意,我也不必將他趕開,也省得有人埋怨我偏私護短。就只怕到時候你看了自己的樣子,受不了又鬧將起來,倒賴我是隔岸觀火了。”
羅彬瀚盯著那兩根手指,什么也沒說。他的思緒仍然很紛亂,沒法像往日那樣應對自如——不僅僅是因為眼前這個東西的表現完全不符合他的預期,而是他自己不太對勁。這會兒他本應該警覺起來,可實際上卻很放松。那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心情。他的身體似乎在頭腦的控制外產生了另一重獨立的情緒,或者有另一個陌生的意識正潛伏在他的意志里,透過他的眼睛去觀察窗前之人。他因此而變得比往日更平靜,或者也可以說更遲鈍了。
他原本疑心這種體驗是受到某種精神控制的結果,可現在隨著那兩根并攏的手指在眼前搖晃,一個更可怕的答案浮現在他心頭。他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試圖尋覓剝離鱗片后會造成的斑駁傷疤,結果還是什么都沒有。這個現象本應算是好事,現在卻突然令他焦躁起來,并且聯想起了那段瘋狂記憶中的幾處細節:那些鉆入他血肉中的煙蟲,那座玉石琳瑯的山谷,那使人肝腸寸斷的思鄉之情……他的視線開始在房間內四處逡巡,尋找任何能照見倒影的東西。
當他俯身對著茶幾蓋面的玻璃觀察自己的面孔時,窗臺前的人發出了一陣短促的笑聲。那笑聲倒是一點也不像人們通常描繪的魔王那樣尖利刺耳,或者飽含著叫人戰栗的陰森惡意,聽起來簡直可以說是年輕而爽利的。羅彬瀚不禁要抬眼去確認那笑聲到底是不是從對方嘴里發出的。難道這是屬于軀殼原主人的聲音嗎?他無法分辨。上一次他聽見周雨的放聲大笑恐怕已是少年時代的事情了。
“看見什么了?”對方問他。
“看見有人胡說八道。”羅彬瀚說。茶幾玻璃上映出的完全是他自己的臉,一張氣色晦黯、目光陰沉的凡人面孔。除了沒有鱗片與傷痕,這張臉并未摻雜任何叫人不安的新特征。他腦海中也沒增添任何奇怪的草藥學知識,或是閃現出一兩張血腥駭人的回憶畫面。
他仍是他自己,只不過如今有些狀態欠佳——那種類似于服用了特殊鎮靜劑的感覺仍在影響他,使他隱隱分裂成了兩個情感態度頗為不同的思維,一個正在經歷幻夢,而另一個則在冷眼旁觀。但他仍然知道自己是誰。他記得自己的姓名和身世,并且非常清楚自己是為何而落到如今的下場。
當他這樣想時,窗前人停下了調弄絲弦的手。并沒有什么特別明確的跡象,他只是從對方那種戲弄似的神情知道自己的思想已完全暴露。這東西是真的可以聽見他的心聲,而不僅限于聞聞氣味。
“你當真知道緣由了?”那窗前的人問,“都完全清楚了?”
“你這語氣倒有點像你弟弟了。”羅彬瀚評價道,“還是他其實是跟你學的?”
“你找我是為了什么?”對方說,“為誰?”
這是個想都不用想的問題。羅彬瀚張嘴就要回答——現在還有什么可隱瞞或遲疑的?最初他不正是為了說出這個愿望才一去不返嗎?不正是為了搶奪神燈才犯下大錯嗎?而今奇跡之門終于向他打開……在他已經徹底絕望時,命運才終于肯向他垂顧,因此他務須抓住時機,毫不猶豫地提出要求。
他說:“我當然是為了……”
這時他的胸中涌起了一股陌生的情感。那個透過他的眼睛觀望外界的潛在意識,那個冷眼旁觀的更高處的自我突然間降落了下來,奪走了他的喉舌聲線,即將說出另一個完全錯誤的答案。但他察覺到了身軀的失控,立刻緊緊地閉住了嘴,把唯一的機會重新奪回自己掌中。
羅彬瀚猛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錯愕地摸著自己的臉,又低頭去看玻璃茶幾上的倒影。是他自己。是他的意志,他的記憶,他的人生——可是到底為什么?他又一次企圖張口說出愿望:“我要……”
他的咽喉猛烈痙攣了一下,差點把自己嗆得咳嗽起來。還沒等他緩過氣,他的左手又突然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我要,”他從牙縫里擠出聲音,試圖打贏這場簡直不可理喻的自我之戰,“我要的是……復活。”
“誰?”窗臺前的人笑著催問,“你想叫誰活?”
羅彬瀚無法說出來。他的左手正如仇敵般猛扼著他的咽喉,簡直要創造奇跡一般地將自己活活掐死了。他不甘心失敗,仍掙扎著用右手指向桌面上的那份文件——那份在最后附著未簽字遺囑的文件。那份文件上就有他想說的那個名字,但他要的可不是什么分配遺產,而是更大的奇跡。他要的是顛覆事實,改寫因果,死而復生……他的右手仍指著那份文件,未曾受到任何阻攔;可每當他試圖從口中說出任何音節時,喉管處甚至會響起細微的軟骨碎裂聲。
如今這點損傷并不是什么大的妨害,但很快他就窒息脫力了,精疲力竭地坐倒回沙發上。他邊喘氣邊盯著那只失控的左手,驚怒不定地想著是否能先將它的關節掰斷,甚至是遠遠地丟到一邊去。但那是沒用的,他不需要嘗試就已經確信了結果,因為真正的問題并不出在手上。攔住他的東西并不是影子。
坐在窗前的人始終笑吟吟地望著這場滑稽劇。“何不試試折中呢?”他向羅彬瀚建議道,“各退一步?”
羅彬瀚木然地抬起頭。“是為了我自己。”他沙啞地說,“這一切是為了我自己。”
這一次話語順暢地流出了口。他的左手靜靜擱在膝頭,他那兩不相容的意見終于得以諧調,借著同一張口給出同一個回答。他茫然呆坐著,思索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窗前人放下了琵琶,笑道:“我來幫你一把吧。”
在羅彬瀚的注視下,他伸手牽住餐桌左側的懸結黑繩,如從熟繭上剝絲般不斷拉扯末端。那個繁復精妙的纏結就如此輕易地被抽拆了,變為一堆盤繞逶迤的玉線。那拆結之人將黑繩繞成的盤圈朝桌上一擲,正巧蓋住放在底下的鸚鵡胸針。接著他又把右邊懸系的繩結捉到手中,握在掌心里輕輕摩挲著,轉頭問道:“現在又如何?”
兩根繩結如今只剩下了一條。看起來那理應引起某些不同尋常的現象,可羅彬瀚并沒產生什么奇異的感覺,也觀察不到任何可見的變化。他還在打量右側繩結底下的銀質打火機——那份女巫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向他指引了打開奇跡之門的方法,并且被預言將成為他的憑證。接著他又注意到了玉線顏色的轉變:被拆散的線繩正在光照下逐漸褪色,最后幾近透明;而被窗前人不斷摩挲的繩結卻變得越來越深,像在油墨里浸過一樣烏黑發亮。
“到底如何呢?”窗前的陌生人又一次問他。
羅彬瀚徹底回過了神。他又重新回想起自己的往事,想起自己為何一定要喚來眼前的訪客。現在他的心智恢復了穩固和協調,那個在體內和他拉鋸的無形異見者暫時消失了。他立刻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傳說中的兇神厲鬼。
“你比我想得要文弱些嘛,”他習慣性地評價說,“和你弟弟也不大像,沒他長得那么討喜。”
對方只是沖他笑,又問道:“你想找我要什么?”
“我要復活一個人,聽說你能幫得上忙。”
“誰?”
“我妹妹。”羅彬瀚說。他說這話時心情很平靜,沒有絲毫猶豫。這不正是他四處尋幽探秘,最終鬧到如今地步的理由嗎?這東西的危險和狡詐他早先便有所耳聞,但他已付出了太多代價,絕不可能接受半途而廢。
“只她一個?”那東西語調奇特地向他確認,“絕不悔改?”
那話里似乎暗藏玄機,但羅彬瀚沒太放在心上。他事先就得到過不止一人的警告,明白這東西盡管神通廣大,個性上卻頗為殘忍惡毒。若真想心愿得償,他勢必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你想要什么回報?”他索性直接反問,“想要牛羊獻祭?還是我必須得殺掉一堆活人才能讓你滿意?”
“何必將我想得這樣壞呢?”
“聽說過一些你的傳聞。”羅彬瀚說,“我的同學里碰巧有個女巫,我自己也拜訪過幾個怪人……總之,你在我們這個地界的風評不大好。我不知道這些人的話準不準,但既然你有一個那樣的弟弟,我猜事情多半不會太簡單。”
“我要是真向你討幾條人命呢?你肯將誰換給我?”
“得考慮考慮。”羅彬瀚說,“不過,你最好別以為這真的會叫我很為難。我跟那個瑪姬·沃爾可不一樣。”
對面的人又發出了一陣明快的笑聲——羅彬瀚完全不知道那是在笑什么,反正也不是很在乎——等他笑夠后卻又對羅彬瀚說:“你放心。只要你等下不反悔,我什么也不會再向你討。”
“那么我的要求?”
“我已辦過了……只是這樁事成了,周雨又要怎么辦好呢?”
羅彬瀚盯著他看,等著他進一步給出解釋。他也望著羅彬瀚,手里慢慢捻著那個造型古怪的繩結。羅彬瀚看出他不會再主動開口,只好自己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陣,最終依舊是毫無頭緒。
“什么叫做你辦過了?”他莫名其妙地問,“誰他媽又是周雨?”
那東西沒有回答,而是開始拉扯自己掌中的線頭。當他一點點抽松右邊的繩結時,左邊那團拆散的亂線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巧手捉了起來,自行在半空中交纏編織。羅彬瀚怔怔地望著這兩條平行的垂線,看它們中的一條被層層編就,而另一條則要被絲絲拆散。被編起的繩結逐漸化為濃重的黑色,而拆開的玉線卻總是越來越透明……他猛然按住自己的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他狂亂地叫著,因為突如其來的劇痛而從沙發上跌了下來,“……你?是你?”
他掉到了地板上,開始身不由己地抽搐和打滾。他感到顱內的神經也正同繩線般被飛速拆散,某些重要的記憶,還有為之積淀的情感被生生從他心里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故事,新的記憶,新的傷痕……他再也無法分辨所謂的新舊,因為它們已然被拆碎或重編了,各自化為了虛無縹緲的假設與不可動搖的事實。這一切原本無關肉體的變化,也不應該讓他感到任何疼痛,可實際上卻像拿石碓一遍遍碾過他的腦袋,使得他幾欲發狂。他又聽見窗臺邊傳來那明快爽利的笑聲,而這一次他終于聽出了其中的殘酷無情。
“我曾說過這件事可以辦成。”窗前的人說,“但我從沒保證你會心滿意足。”
羅彬瀚掙扎著扭過臉,看見那東西已經拆完了右邊的繩結,將玉線一圈圈收繞起來。他以為事情至此終于要結束了,可那東西卻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機,把它一下下按出火苗,靠向右側玉繩的末端——羅彬瀚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停下!”他因頓悟到后果而嘶叫氣起來,“你不能……你不能……”
“或者,”那東西笑著問,“你更愿意燒掉已經編成的這一條?”
火苗轉而探向左邊的繩結。羅彬瀚的慘叫更響了。他倒在地上,幾乎是乞求著說:“不行……你不能再殺了她……”
“我從未這樣做過。”那東西說,“但既然你已經提了兩次要求,我總得問一問你真心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你完全理解了后果的前提下。”
他從窗前站了起來,把兩根垂線分別握在雙手中。“你只能選擇其中的一條路。”他含著笑對羅彬瀚說,“你只能從林中救走一個人……誰會被你留在那兒?”
羅彬瀚喘著氣,最后絕望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鸚鵡胸針。
“周雨。”他顫抖著說。
那根已被拆散的線立時燃燒起來。火苗沿著幾近透明的繩線攀緣而上,一路撲向慘白如紙的天花板。轉眼間整個房間已被火海環繞。在這地獄般搖曳的熾毒火光里,那具骨肉淋漓的行尸又現出了本來面目。它搖搖擺擺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微笑著打量他。
“我們的舊賬清了。”它低聲細語地說,把打火機丟在他手邊,“現在你可以去外頭瞧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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