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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4 一爝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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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羅彬瀚從地上爬起來時,房間里的烈火仍在熊熊燃燒,活像躺進某座大型焚化爐后看見的場面。這一幕短暫地令他想起了往昔所見的某些奇景——那片洶涌無盡的燃素浮海,在烈火之夢中歌唱的星光元素,沉睡于焰洋深處的銀白山脈……他旋即便將這遙遠而無謂的回憶拋出腦海,俯身撿起地上的打火機。

  焰火如鼓風的帷布般覆蓋四壁,甚至還在他頭頂上方倒懸飄舞;滾滾熱浪扭曲了空氣,散發出濃重的硫磺氣味。這場面儼然要將火海內的一切都化為灰燼,可多數屋中的陳設卻絲毫未損,只有頂燈、墻飾和窗簾被焰色淹沒;曾經放著打火機的餐桌也安然無恙,仿佛它旁邊竄動的火苗只不過是逼真的幻象。行尸已坐回了桌邊,若無其事地等著他走出門去。

  羅彬瀚回身看了一眼玄關——這房間竟真有一個出口,位置也跟他在梨海的故居差不多——火焰同樣蔓延到了那處角落,卻唯獨避開了屋門,在煌煌閃爍的炎光中留出一方幽暗的出路。

  他沒有往那扇形制陌生的暗色木門走,而是回過頭查看茶幾上的雜物。它們都和室內家具一樣安放如故,不受周遭酷熱干擾;那份包含了死亡證明、事故報告與未簽字遺囑的文件自然也在其中。他盯著文件上附帶的卡片,腦中不停思索著其中的意義。

  那份缺了簽字的遺囑不可能是毫無意義的,但也不可能是李理偽造的;她也許真的會給俞曉絨寫一封解釋他明面死因的致哀信,卻沒道理替他捏造一封遺產分配比例如此貼近他本人設想的遺囑。畢竟他從來沒把自己腦袋里的這些設想告訴過別人,更何況還多出一條提前替周雨還債的古怪條款——他認為照李理的脾氣是絕不會替他拿這樣的主意的,因此,這遺囑不應當是李理捏造的,也不是他自己在意識清晰時寫下的,至少不是眼下這個他寫的。而比這一切都有意思的是,這份偽造得天衣無縫的遺囑還偏偏缺了簽名。

  羅彬瀚又轉頭看向桌邊。就在他琢磨事情的這段時間里,那具行尸又變成了他朋友的模樣。它面目如生,衣衫整潔,并且還在饒有興趣地端詳自己手掌上的紋路,就如同在觀摩一件瓷器上的釉紋。

  “周雨欠了你什么東西?”羅彬瀚問,“如果他一直不還債會怎么樣?還上了又會怎么樣?”

  “你何必關心這個?”

  “那堆紙后頭有一份我的遺囑,我想它出現在這里不會單純是為了好玩吧?”

  “你大可以不管它。”

  羅彬瀚皺了一下眉。他發現這東西拿腔作調的癖好比它那樂于助人的弟弟嚴重得多。“在我聽過的故事里,”他說,“就算是猴爪都能連許三個愿望,藏著精靈的神燈搞不好還能更多呢。我想再多復活一個人也不算過分吧?”

  “只是復活?”

  羅彬瀚琢磨了一會兒。已經有太多結局不幸的許愿故事傳到他耳朵里了。“我要的是正常的復活。”他謹慎地說著,不斷推敲自己吐出的話語,“不附贈任何稀奇古怪的精神病,或者別的什么身體毛病,只是變回他自己——我是說身體健康時的版本。要讓他安安分分地過完他這一輩子,至少活到他開始衰老的歲數,再有個不太痛苦和丟臉的死法,然后他就去普通人的鬼魂該去的地方。天堂?地府?化為虛無?反正我認為他沒什么道理要去十八層地獄。”

  “這要求聽起來可遠不止是復活。”

  “這當然是復活,”羅彬瀚著重說,“這才能算作是復活。”

  他認為自己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既然他指定的那個靈魂曾經干掉過最危險的死秩派,從而拯救了一個未成年神仙的性命,沒準還間接拯救了整個宇宙不被某條滅世魔咒一鍵歸零,給這樣積過陰德的家伙完整的一生是完全符合他老家的傳統觀念的;要是再加上宗教信仰的成分,就算死后當一當閻羅王也沒什么不行。

  然而,他對面的那個東西顯然不這么想。“不建議你這么做。”它只是笑著說。

  “你辦不到?”

  “只怕你會后悔。”

  羅彬瀚本想大聲嘲笑它,可是話到嘴邊卻停住了。那枚鸚鵡胸針還留在桌子上,在熾亮流溢的熛焰下閃爍著繽紛火彩。在胸針上方,黑色繩結紋絲不動地垂著,提醒他眼前這個故事并非唯一的可能。

  也許他已經做到過一次了。當追尋金鈴之城的魔法師在許愿機前黯然撒手時,他卻靠著魔鬼的穿針引線達成了夙愿。他確實可以復活某個人,可以給某個人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代價卻已擺在他面前,而那甚至不需要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屠殺。因為代價也可以是非常私人而微小的東西:他無法為已達成的愿望而心滿意足;他注定要為許下這個愿望而悔恨,就如同那個在悔恨中放棄了許愿的叛國者一樣。為了彌補悔恨他就難免要許下第二個愿望,如果仍不能滿意(這次又是因誰而不滿呢?),那么也許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只要瓶子里的魔鬼不曾厭倦,這場游戲沒準要無止境地進行下去。

  他默然地站著,觀察自己此刻到底想要做什么。也許他可以再試一次。這一次他會更小心謹慎,嚴格要求不增添新的替死鬼,要求他自己能為這個愿望而滿意……但這真的能做到的嗎?他的思維之縝密、言語之完善能夠凌駕于魔鬼之上嗎?如今他終于認清楚自己并不是那塊料,因為每次當他說出他沒什么可在乎時,因果業報總會毫不留情地降臨。他再也不能夠說出自己可以不惜一切,可以肆意嘲笑一切……輕狂無知的歲月已逝去,眼下他唯有謹慎行事,以免白白葬送時機。

  桌前的人終于抬起頭。“出去瞧瞧吧,”它又一次建議道,“你要是覺得心煩,何不先出門去排遣一下呢?”

  羅彬瀚問:“外頭到底有什么?”

  “也許會有個幫得上你的人。”

  “能幫我實現愿望?”

  “能幫你想清楚愿望。”

  “用不著,”羅彬瀚立刻說,“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要沒有別人擅自給我的愿望加注腳。”

  那怪物裝出一副聽不懂他意思的模樣。羅彬瀚終于轉身向烈火熊熊的玄關走去。當他的手指碰到那扇冰冷暗沉的門扉時,他才聽見身后的聲音說:“你若是對那份遺囑感興趣,出去后不妨捎一捧灰回來。”

  羅彬瀚扭過頭瞧它。“一捧灰?”他重復道,疑心自己聽錯了。可那東西仍然只是向他微笑。

  “去找個合適的地方放一把火,”它漫不經心地吩咐說,“等火熄后取一捧余灰來做憑證,然后我會再聽聽你的愿望。”

  羅彬瀚的掌心還握著他的打火機。他試著摁了兩下,確認里頭的燃料還夠用,拿著它出去放一把火似乎不算是個難題。他只是忍不住瞧了瞧環繞他們的火屋,質疑在這種地方是否真能燒出什么灰燼來。

  “你要的是什么樣的灰?”他客氣地請教道,“沒有原材料上的要求嗎?比如說一定要是骨灰?草木灰也能算數?

  對方笑道:“你愛燒什么都隨你,只管把燒剩的東西取來就是了。”

  羅彬瀚終于推門出去了。他帶著滿腹的懷疑與戒備,踏入屋外白茫茫的光霧里。起初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見,只感覺腳下并非虛空,而是略為柔軟的泥土地面。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看似無邊無際的光霧散淡下去,周圍的環境里突然充滿了色彩與聲音。帶著潮濕的翠綠映入他的眼簾,而耳畔傳來的是潺潺水聲與某種動物的喘息——他發覺自己置身于一片群山環繞的綠野中。

  這片綠野的風光很陌生,不是他生平所熟悉的任何一處地點,而且透出某種奇異的凄清氛圍。但他無暇再對此地多加打量,因為就在他前頭不遠處的某棵大樹下,一只渾身爛瘡腐肉的野狗正興奮地朝著枝頭喘氣。它的外形瞧著早該死透了,卻依舊能活蹦亂跳地咧開嘴,發出陣陣狂笑般的氣音。當羅彬瀚納悶地盯著它時,這只狗甚至用他的母語開口說話了。

  “下來,下來!”它尖笑著沖樹梢上的某個東西說,“我要吃了你!”

  羅彬瀚往旁邊悄走了兩步,繞開一團遮擋視線的樹蔭,想知道這只怪狗是在沖誰說話。他凝神觀察樹梢,起初以為那里什么都沒有,直到枝梢深處的葉叢輕微蠕動起來,他才終于認出這團暗影的熟悉輪廓。原來這是一顆探首戒備的蜥蜴腦袋。

  “菲娜?”他試探著叫道。

  樹梢上的菲娜無疑是聽見了,立刻就朝他延頸張望。而樹下的怪狗也同時轉身望向他,發出一串恐怖的嚎笑。

  “哎呀!”它怪叫道,“我的老朋友!”

  它突然撒開四足朝羅彬瀚狂奔而來,口中獠牙綻露,涎水淌滿了腐朽的下頜。由于忘了帶上自己的魔法彎刀,羅彬瀚只得瞪眼瞧著,等這只怪狗撲到他面前時才猛然飛起一腳,把它遠遠踹到了薄霧后的草叢里。他繼續站在原地觀察情況,同時疑惑地撓起自己的頭皮——這只死狗鬼吼亂叫的腔調令他覺得有幾分耳熟,但一時間還想不起來。他本以為自己認識的人言狗只有法克,而法克是絕不會這樣神經兮兮地跟他打招呼的。

  他正摸不著頭腦地回憶往事,菲娜已經趁機溜下了樹,悄然出現在他的肩膀上。羅彬瀚瞧出它現在情緒很緊張,于是伸出手撓了撓它堅硬粗糙的下巴。

  “你怎么會在這兒呢?”他隨口問它,“是跟我妹妹一起來的?可我之前沒看到你在,是她把你落在這兒了?”

  他不是真的指望菲娜能回答他的疑問,這對一只蜥蜴來說未免期望太高。可是緊接著菲娜口中就伸出了許多細細長長的絲須,它們在他的凝視下彼此纏結,形成一種弦管狀的發聲結構。

  “我覺得這是一場意外,”那絲須震顫形成的聲音細細說,“當井口臨時溢出時,我們被卷了進來。我的宿主當時沒想著要出去,而是急著追上你的妹妹……所以,我也被帶了進來。”

  這絲須形成的音色和羅彬瀚印象中略為不同,但那獨特的發聲方式讓他能立刻猜出對方的真身。

  “米菲?”他試探著問,“我還以為你早就離開井底了,那個爬桿裝置當時看上去還挺牢靠的。而且你怎么會在菲娜身上?”

  “我想,”絲須說,“我和你說的并非同一個體。我被分離時承載的記憶很有限,不過我認識你……母體告訴我你是可以適度合作的,在面臨陌生威脅的時候。”

  羅彬瀚還想再問問這是怎么回事,但遠處的新動靜打斷了他。那只怪狗搖搖晃晃地從草叢里鉆了出來。

  “嗷!”它怪叫著說,“你這塊臭餅干,差點把我的骨頭踢散架!”

  “你又是誰?”羅彬瀚奇怪地問。

  怪狗不懷好意地沖著他齜牙,身上的膿液和腐血滴滴答答地灑落在草茵間。這一幕已經不怎么能恐嚇到羅彬瀚,因為他發現這條怪狗雖說形貌可怖,實際上卻沒表現出多大的危害——話又說回來,這里還有什么東西比那盤踞屋中的怪物危害更大呢?

  “你有點不一樣了,凡人。”怪狗狂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后頭藏著一個魔鬼。”

  羅彬瀚驚訝地挑起眉毛。他認真留意起這只狗的神情步態,試圖從中找出更多熟悉的痕跡。而怪狗則開始繞著他轉圈,還想再找機會襲擊他。羅彬瀚不禁捏了捏手里的打火機,思考凡間的火焰能否把這一具濕腐敗壞的皮囊焚化,還能順道取得些骨灰去交差。要是燒不起來呢?他最好還是先折返回屋子里,把自己的彎刀拿出來試試。

  此時他沒有太把這場故人重逢當一回事,因為這條狗盡管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架勢,事實上卻已連續兩次在他面前丟人現眼,足以證明它再非昔日那顆噬魂奪魄的致命魔星。不過這具喧嘩吵鬧的腐臭皮囊依舊令菲娜很不安,大約是因為眼前這個威脅超出了它的常規經驗,難以靠爪牙和毒素來徹底擊倒。它蹲在羅彬瀚的肩膀上,視線緊隨怪狗而移動,爪子深陷進他的衣服里,隨時都要起跳出擊。

  米菲的絲須也在不安地顫動。羅彬瀚只得一面撫摸安慰菲娜,一面對它說:“你用不著太緊張,這東西現在應該沒什么威脅。”

  “你知道它是什么?”米菲問。

  “我猜它以前是顆星星。有生命的那種。”羅彬瀚解釋道,“你還跟它碰過呢——我是說,從你母體那兒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你,大概可以算你的近親——當時它寄生在我的體內,保護我的腦袋不被那顆星星入侵。不過我瞧它現在沒有這個本事了,不過是一顆死了的星星……但你也不應該一直賴在菲娜的身體里,你不會一直在吃它的細胞吧?”

  米菲堅決否認自己損害了它宿主的身體健康,聲稱自己之前長期處于休眠狀態,只是極少量地從菲娜的日常飲食里汲取營養物質。羅彬瀚不大相信它的誠實,不過至少菲娜表面上依然精神勁兒很足,并且處于一種最好能適度減減肥的富貴體態(它之前的日子顯然是過于好吃懶做了),他暫且相信自己寵物的健康情況并未受到寄生蟲影響。

  “但你不能一直住在它身體里。”他對米菲說,“我可以給你另找個住處,還有食物。這地方總該有些你能吃的東西吧?我看這里也不算太荒涼。”

  “我不敢進食,”米菲回答說,“我感到這里有點不尋常……除了你所說的星星,我暫時還沒看見任何會移動的生物。”

  “你對這地方了解多少?”羅彬瀚問。他沒有等到米菲的回答,那條一直繞著轉圈他們的魔犬——眼下羅彬瀚也只能如此看待他的老朋友了——終于停了下來,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喘氣。

  “嘿!”魔犬版本的路弗憤憤不平地叫道,“你們這些臭餅干不該無視我!”

  “你想要什么?”羅彬瀚禮貌地詢問。

  “我要撕碎你的靈魂!”這位他鄉重逢的故人怪笑著回答他,“你這個可悲的凡人!現在你終于落單了,再沒有別的什么怪東西能保護你了,是不是?咱們倆要好好親熱親熱!”

  這真是一段溫暖人心的問候,值得他回以同等的真情切意,沒準還能有些額外收獲。于是羅彬瀚暫時中止了他對周遭環境的考察;他把菲娜抱到地上,手里一下下地按著打火機,準備先去溫暖他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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