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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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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姜望以董阿為師,不顧生命危險,告訴他自己是白骨道子,請國家誅滅邪教,保護無辜百姓,以為自己的死,能夠挽救家鄉。

  最后董阿從于君王,楓林城一場螳螂捕蟬,數十萬百姓成了莊高羨口服的丹。

  后來姜望封閉自我,再也不肯相信什么師父,卻又被苦覺老僧感動,事其為親長。及至對方死后,奉其為師,因其之死,大鬧天京城。

  永恒懸照的天京城啊!

  現世第一帝國的首都。

  現在想來,中央逃禪,正是在那時候發生。

  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蒼圖神、神冕祭司涂扈、神俠、中央天子姬鳳洲、大齊天子姜述,乃至一門心思逃獄的執地藏自己……諸方混雜的布局中,推動了事情的發生。

  所以到底什么是愛。

  什么是恨。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這個世界好像總是要辜負真心!

  總是要你捧出滾燙的那顆心,然后將之棄置。

  你明明已經說不要再相信了。

  你明明已經被傷過了心!

  卻說愛你。卻說真誠。卻說把你當成世間最親近的人。

  讓你相信,讓你懷念,再讓你明白一切是泡影。

  人間果然是苦海啊。

  果然苦海無邊。

  那么什么是極樂世界呢?

  什么是眾生極樂呢?

  姜望使勁地張開了嘴,讓自己有大笑的姿態。

  可只感到心口巨大的“空”,這大笑像是一次干嘔,嘔出那一顆傷痕密布的心。

  是不是笑著就行了呢?強顏歡笑也算是一種極樂吧?

  “我承認你有超脫的本事。”

  “你有這樣的手段——姜無量。你怎么會不超脫呢?”

  “你已經勝利了,姜無量!你已證佛!”

  姜望站在那里說:“阿彌陀佛已算至高的果——你已贏得無上的勝利,倘若你不要求更多。”

  他終于明白,在東華閣的昨夜,姜無量的確是希望他來的!

  那句話并非夸言,只是事實的宣稱。

  姜無量視他為護道者,視他為同行之人。

  今奉觀音道果于此,請他食之。

  姜望有姜望的心情。

  躺在地上的苦覺,彌散著“大勢至”的因。

  佛陀仍是佛陀。

  仍然金身璀璨,無限光明。

  祂平靜地說:“若為自身故,青石宮就可以滿足我的一生。是‘眾生極樂’的理想推動我,告訴我,我必須成為更強大的人。”

  “歷來為平等而赴者,都為平等而死。”

  “世尊已經失敗了。”

  “我必須要超越祂,才有可能前行。今行此路,不得不求。”

  到了姜望這樣的境界,誰都不可能洞悉他的一切。

  他的力量讓他有資格擁有秘密。遑論仙師一劍護道,足以抗拒超脫者的目光。

  管東禪認為姜望的倚仗無非兩種,大齊國勢和仙師一劍。

  但姜無量給出了姜望的第三種倚仗——成就超脫。

  當然姜望距離真正的超脫還有一段路走。

  但只要吃下這顆觀音道果,立刻就能因果圓滿,合緣得道,成就西方三圣之一……成為西方極樂世界的主持者,諸天萬界的觀世音菩薩!

  這是一尊未有佛名,卻力勝諸佛的大菩薩。比肩于文殊、普賢、地藏。

  今天這一戰,當然就結束了。

  觀世音是極樂世界聲名最廣、德望最隆的大菩薩。也只有今天的姜望,在此成道,可以讓“眾生極樂”的理想,不那么飄渺,而是切實扎根現世,有籠蓋諸天的力量!

  為何新皇如此從容。

  因為祂確切地算到了這些,從青石宮里走出來,并不是戰爭,而是收獲。祂的布局,早就完成了。

  祂當然可以面對天下纏白。

  當然可以面對民心所向。

  因為代表民心的那個人,被民心潮涌推到紫極殿前的那個人……將坐于靈山,侍于佛祖。

  此前越是山呼海嘯,此后越是民心懾服。

  所有撲向龍椅的潮涌,最后都將奉起那丹陛。

  姜望今至臨淄,才是真正幫新皇一舉收服了人心,真正掌握這個帝國。

  民意如潮,順水推舟。

  太妙了,這一切嚴絲合縫,順理成章。

  唯獨……

  唯獨是忽略了,被稱之為“觀世音”的那一位,他的感受。

  有那么一刻姜望的臉上幻見千面,無窮無盡的情緒在其間翻滾,世間極情極欲都要化為極魔,他眸中都有黑煙蔓延,幾乎綻開黑蓮!

  但姜無量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靜待他的選擇。

  不成超脫他無以殺超脫。

  而成就超脫,暫時沒有別的選擇……

  佛魔一念間,無論成佛抑或成魔,這一戰都結束了。

  但姜望站定在靈山之巔,慢慢的沒有表情。

  最后他只是半跪下來,伸手輕輕撫過苦覺的臉頰……

  這張嶙峋的臉。

  如果早知大勢至是苦覺,這一戰,他會打得慢些。

  “所以我的師父,是大勢至菩薩?”姜望問。

  “世尊已死,懸空寺參禪已空,拜佛無門。橫三世佛三世替之。有奉世尊者,也有他奉者。”

  姜無量認真地說道:“當年苦性身死,苦覺迷途。角蕪山上,借由楚烈宗熊稷的幫助,朕接引了他——那時候起,他信奉極樂。”

  “大勢至菩薩,是朕留給他的果位。也是他修行的道路。”

  “接引?”姜望問:“是像昭王入夢,平等替心那樣的接引嗎?”

  靈山上的金身尊佛搖了搖頭:“苦覺是怎么接引你的,朕就是怎么接引他的。”

  “真正的佛,不可強逆他人之意志而成就。真正的佛,當是你發乎本心的誓愿。不是要把一塊石頭變成鐵,是讓一個想要成佛的人,成為佛。”

  “真正的度化,不是抹殺一個人的意志,強行改變他的喜惡。所謂度化,只是給沉淪苦海的人,另外一種人生選擇。”

  曾在楚國特意調查過苦覺的姜望,終于明白苦覺為什么要收左光烈為徒了。

  在當年的那場大雪里,年幼的左光烈,央求他的父親左鴻,救了心死的苦覺,說的是……要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

  苦覺收的哪里是徒弟,他收的也是他心中的佛。

  當初在青羊鎮,他給予少年姜望的……亦是另外一種選擇。是放下仇恨之后的人生。

  “你一直說命中注定——”姜望問:“你想說,我生下來就是觀世音菩薩嗎?”

  姜無量深深地看著他:“你是最靠近觀世音菩薩的那一個。”

  “大勢至菩薩,擁有無上力,智慧光,苦覺也行在路上。而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成為觀世音菩薩的人——那是阿彌陀佛的耳朵和眼睛。你幫朕補充了很多知見,西方極樂世界,賴此周全。”

  “但實事求是地說……觀世音菩薩的果位,應當先是左光烈,后來才是你。”

  “年幼的左光烈在雪中救苦覺,予他再選一次的機會,慈心渡海,有觀世音之姿。”

  “后來這份因果被你承繼……你苦海跋涉,血仇回身,仍然未失憐憫。亦有觀自在之德。”

  “朕相信你生來就有佛的緣分。”

  “但佛緣與你的種種,都只是接引,你走向靈山的過程,都只是求道途中。”

  “就像阿彌陀佛也可以是別人,也有很多人在這里跋涉……可最后是朕來成就。”

  《乾陽之瞳》,《觀自在耳》。

  這兩門奠定姜望見聞之道的術法,都有姜無量的推動,是青石宮里慧覺者的手筆。

  他并不想成為什么阿彌陀佛的耳朵和眼睛,卻在事實上已經這樣貢獻。

  追溯到最初的還真觀外——

  李一殺左光烈,是受秦太子嬴武的請托,也未嘗不是道子殺佛子。

  他繼承左光烈的因果,若循著苦覺最早的接引,走上觀世音菩薩的路,有朝一日同李一相殺,又何嘗不是一種佛道之爭。

  冥冥之中……冥冥之中!

  “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個問題……”

  姜望為倒地的大勢至菩薩合上了眼睛,又抿上了唇:“算了不問了。”

  明明只剩一個道果在這里,但你仿佛還能看到他沖你擠眉弄眼地笑!

  黃臉老僧雙眸緊閉。

  他的法衣掀起一角,只有霜色的天風微卷,如同卷著落葉。

  半跪在那里為其合眼的人,已經不見——

  姜望已連人帶劍殺近了金身尊佛!

  自閻浮劍獄而衍生的殺術……眾生。

  那無窮高無窮廣的金身尊佛,身外有無窮個姜望,斬出了無窮次劍!

  就算是螞蟻,今日也蟻聚覆佛。

  今日長河浪千疊,觀河臺上濃云聚。

  白日碑璨然電閃,恍惚兀立天地之間,是一柄抵天的劍——

  仙師一劍已經欲發。

  姜無量可以不在乎這大圣的手段,卻不能忽略許懷璋的全力一劍!

  祂不僅要贏,還要盡可能地保留力量,以應對接下來的群雄伐紫。

  金身尊佛的顱頂,站起了身穿冕服的姜無量。

  便以這金身尊佛為戰場。

  無數個姜無量,也無數次以劍相格。

  “你應當問!你想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愛你。”劍格相錯,祂看著姜望的眼睛:“這個問題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阿彌陀佛的智慧劍,在無量光中無所不在。

  姜望斬劍而前,一時面蒼蒼,如老僧。

  蔓延在金身尊佛上的每一個姜望,劍法都不同。或正或奇,或輕靈或悲壯,或者堂皇,或者詭譎——

  閻浮劍獄,天下問鋒。

  四十年來眾生劍!

  姜無量面無表情,佛光徹眸,以智慧劍一一應之。

  無論什么樣的招式,無論何等妙到毫巔的變化,祂都恰到好處地破解,隨之正,隨之邪,隨之眾生苦海。

  金身尊佛上的這一幕,簡直是絕代的劍典演示。

  若有劍客眺此,必能朝聞其道。

  在無數個時刻,仙師一劍都像是已經動搖,但最后都靜懸。

  登山者難越關山。

  立在山巔的佛,也心有所忌。

  姜望已經明白,他的眼睛是阿彌陀佛的眼睛,他的耳朵是阿彌陀佛的耳朵,他的所見所聞,確然是極樂世界的一部分風景。

  姜無憂說——在你了解祂的時候,你就已經被祂了解。此之謂“慧覺”。

  他和齊國的因緣,被先君提前了斷。

  但他和姜無量的因緣,卻還存在于那里,存在于他的求道路上。

  阿彌陀佛是可以將因緣具現的存在!

  所以為其所投資、為其所接引的觀世音,永遠不可能真正對抗祂。

  這是永恒的勝局。

  姜望的眼中下起了雨,一朵朵焰花紛如雨墜。

  紫衣在風中激蕩,他提著劍如潮涌無數次徒勞地拍岸!

  可他只是用落著紅色焰雨的眼睛,看著無量光明的佛。

  “當年我從楓林舊域走出來,迎面好大一場血雨!”他終于問道:“我去天京城,是你之于執地藏的伏筆嗎?”

  他不曾懷疑苦覺對他的愛。

  也不曾忘記心中的悲傷。

  但他想知道,苦覺當初去長河攔截靖天六友,是不是也在姜無量的棋局中,為了所謂極樂的理想!

  姜無量注視著那場焰雨,祂想祂明白姜望的心情。

  “有那么一個瞬間朕想欺騙你,因為朕是如此的需要你,眾生極樂的理想,太需要觀世音!”

  “但觀世音是不應該被欺騙的。”

  “朕需要志同道合的西方三圣,而非失去自我、不再懷憫的超脫上尊。”

  姜無量搖了搖頭:“我算不到你會去天京城。”

  “沒有人可以算到。”

  “那根本不是一個選擇。”

  “你走出了不可能的路,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大家都順水推舟。”

  諸方順水推舟地威迫天京城,順水推舟地引動天契,順水推舟地推開牢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布局,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黃雀,而苦海潮涌,最后交匯到一起,到底誰能如愿。

  姜望忽然想到,凈禮小師兄一直信誓旦旦地說,苦覺有一部無上佛經,是勝于《三寶如來經》的存在,要等到凈禮有朝一日成長起來,智慧通達,才能得授。

  那部經的名字,叫《苦覺智慧經》。

  他一直覺得那只是苦覺無數次吹噓里的其中一次。

  但那個可惡的老和尚……

  大勢至菩薩所擁有的,正是智慧光!

  那部經書大概率真的存在。

  一個總是耍徒弟的人,有時候不耍也是一種耍。

  “被匡命送回懸空寺,在禪房里關禁閉的時候,我師父說——”

  姜望在無止歇的進攻中,與佛陀對話:“世尊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是懸空寺里持戒者,世尊早就死了……”

  “你猜他罵的是誰?”

  眼中的焰雨飄零,他的嘴巴卻咧著在笑:“我師父到最后都是信仰極樂的,他罵你罵不出口。你明白嗎!?”

  一個信仰破裂的人,重新建立起來的信仰,必然比以往更堅固。不然不足以支撐已然破碎的人生,無法承受過往之重!

  可即便是這樣堅固的信仰,到最后也未能改變苦覺的方向。

  他在離開懸空寺的那天,大罵他的師父,甚而要罵到世尊,事實上是要開口說阿彌陀佛,不惜揭露這一切,毀掉佛家真正的超脫希望,萬佛尊者……以這樣的決心,讓苦命不得不放手。

  姜無量有瞬間的沉默。

  即便是佛陀,也不由得嘆息,畢竟那是祂所期待的脅侍,代表一切都將行圓滿、時間已到的大勢至菩薩。

  祂說道:“他當時是想逼苦命放他走。他不顧一切要救你。”

  姜望提劍更縱前,他用仙師一劍牽制超脫者的力量,而后自身在無量光里披荊斬棘:“他所不顧的那個‘一切’里……也包括你。我的阿彌陀佛!”

  在已經過去的漫長時光里,姜無量獨坐于青石宮,對外能做的畢竟有限,以補充知見、填寫慧覺為主。先君又修掉祂所有的枝葉,想將祂修剪回帝王的“正途”,祂之所行,尤其謹慎。

  苦覺這位懸空寺的高僧,特立獨行的當世真人,大勢至菩薩道路的踐行者……其實是這段時間里,為極樂事業貢獻最多的那一個。他云游天下的那些年,可不真的只是游戲人間,而是在傳播極樂的信仰,持誦阿彌陀佛。

  懸空寺的眾僧,都誦釋迦摩尼。唯獨他和凈禮,禮敬西方。

  他是真正相信那個極樂時代的人!

  “朕不能強求所有人都期待眾生的極樂。”姜無量佛眸黯然:“他若能獲得自己的極樂,那也是佛的修行。”

  阿彌陀佛的理想是眾生極樂。

  可苦覺的極樂……

  在那天波濤如鏡的長河。

  苦覺的極樂世界,是那座簡簡單單的三寶山。

  “所以啊!我的師父,最后沒有成為大勢至。我也不會成為觀世音。”

  無數個揮劍的姜望里,有一個姜望卻合掌:“你說命定的大勢至和觀世音。”

  “可我們只是三寶山上的苦覺和凈深。”

  三寶四覺,靈山璨光!

  這一刻千千萬萬舉劍的姜望,都放聞、思、修三寶,開身、心、意、靈四覺!

  “什么西方三圣,我只知三寶山上名三寶者!”

  在最圓滿最理想的極樂世界,眾生諸佛,都得其樂。

  能夠成就超脫的,不止阿彌陀佛這一尊。

  而在極樂世界的諸多果位里,以西方三圣為最尊。

  其中阿彌陀佛是最貴者,大勢至菩薩和觀世音菩薩次之,都在諸佛之上。

  但現在……

  大勢至菩薩已棄極樂而死,觀世音菩薩繼大勢至之傳承,放三寶開四覺,舉劍伐佛。

  西方三圣逆其二,是所謂,以佛制佛!

  這是極樂世界里的裂土,也似昨夜東華閣里的爭鼎。

  他姜望亦能合三鐘,他姜望也能是佛子,這個命中注定的觀世音菩薩,也可以是西方極樂世界的主人!

  他合掌頌佛卻自頌,他沿著姜無量安排的道路前行一步,又狂妄地多行一步!順即為逆。

  在這一刻,千千萬萬個姜望都放佛光。

  千千萬萬個姜望都在成佛路上。

  超脫者居高臨下,予挑戰者以佛魔之選。

  姜望提劍西向。

  看起來他是要走那成佛的方向,但卻是要成為篡佛者。

  你信手一指,為我安排成佛的命運。我也提劍而來,告訴你佛土當翻覆新天!

  “愿共諸眾生,往生安樂國!”眾生在頌。

  “南無上尊……三寶如來!”梵音在傳。

  轟隆隆隆!

  茫茫極樂世界,又起靈山一座。

  彼山恰同此山高。

  山上亦有金身尊佛,亦有諸般妙相,亦有頌聲,亦見慈悲……金色佛眸之中,亦落焰雨!

  祂雖虛幻,而正凝實。祂雖遙遠,而正成就。

  “大逆不道!”

  “禪皮魔骨,敢逆真佛!”

  阿彌陀佛的靈山,頓起無數斥聲。諸天萬界有奉于阿彌陀佛者,莫不以此為大不敬。

  三寶如來的金身,卻只是對視于阿彌陀佛。

  姜望道:“君可不正而君,佛可不正而佛!既是極樂禪法,謗我如謗佛!”

  我非西天正統,你豈齊國正朔?

  觀世音在大勢至的幫助下爭奪佛位,比你青石宮里的廢太子奪鼎,還要名正言順得多!

  有那么一瞬間,新起的靈山,巋然而高聳,仿佛抵天,仿佛無上。

  那些為阿彌陀佛唱頌的存在,在三寶如來面前也是浮埃。

  如果說民心的潮涌只是把姜望送到了極樂世界里的阿彌陀佛面前,這份佛陀留給觀音菩薩的道果,和大勢至放棄的果位,就是真個有機會把西行路上的這個人,推舉為改換新天的佛。

  佛亦不得不垂眸!

  “朕的理想是眾生極樂。但眾生極樂,不必是姜無量的故事。”

  阿彌陀佛在靈山之巔探掌:“如果你真的認可眾生極樂這條路,真的愿意立地成佛,又真的勝過了我。”

  “朕又何妨……為你脅侍?”

  三寶如來金身亦探掌。

  兩尊金身尊佛遙遙對撼,阿彌陀佛的金身上,還攀滿了對決劍招的姜望和姜無量。

  仿佛地鳴,仿佛鐘響。

  但見這輝煌無盡的極樂世界,山竟分巒,河竟分流,梵花都各開,光海都逆游。

  佛掌相合,佛理相沖,極樂裂土。

  無數善信為之悲哭。

  倘若東華閣里先君與姜無量裂于國勢,也當似此般光景。而那是真切的億兆齊人,極樂世界暫只是理想的禪境。

  姜無量的臉上有悲苦之色。

  祂赤足行在坼裂的大地,如同世尊當年行在魔潮的尾聲,瘡痍的人間。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祂持頌曰:“你即是我,你亦為我。愿爾成佛,乃眾生極樂佛。”

  金燦燦的佛掌再一次對轟到一起,姜望仰身而跌落。

  他畢竟沒有真正懷揣眾生極樂的理想,無法真正與極樂世界相合。

  極樂世界大地彌合,山川相并。

  轟隆隆隆!

  三寶如來已虛幻。

  三寶靈山被推遠。

  “咳咳咳!!”

  阿彌陀佛劇烈地咳嗽起來。

  佛眸遠眺,光明無窮的極樂世界天邊,有一抹懸峙的鋒白。

  那是仙師許懷璋的劍。

  一旦觸發,祂即迎來同許懷璋跨越時空的對決。

  可即便祂強行掃滅兩圣果位,自晦極樂世界三分,露出巨大破綻……這一劍也沒有激發。

  唯其懸而未決,才是無量智光都無法解決的難題。

  萬千姜望歸一身,將“眾生”握回自我,他倒翻在三寶靈山與極樂靈山之間茫茫的空,以劍拄云,止住了退勢。

  從長相思鋒刃上暴射出的茫茫劍絲,一瞬間倒灌其身,終于剔出一個金色的“卍”字佛印……絞之如煙。

  他以觀世音道果,大勢至果位,向阿彌陀佛發起挑戰,逼得對方滅殺觀世音道果,動搖了他的佛性……

  而于此刻,一劍剔之。

  當年在青羊鎮借苦覺之手送出的禮物,今日還了。

  因果線的了斷,牽動了姜望身周的云。

  使他長發飄飛,拂額如鋒。

  姜無量為了眾生極樂的理想,愿意讓出佛祖之位,給予姜望。前提是他也如姜無量一般,以眾生極樂為理想。

  先君姜述為了齊國永昌,也愿意把江山給姜無量!前提是姜無量放棄眾生極樂的理想,把大齊帝國的偉業,作為最切實的夢。

  “眾生極樂”何嘗不是一種政綱相繼,“天下大寶”又如何不是一種沉甸甸的理想。

  可正如姜無量執拗于自己的路,姜望亦不能行走在姜無量的指劃中。

  今日之戰,不可避免。

  亦如昨夜。

  佛陀于此望退者,仿佛看到來時路。

  “三寶山上名三寶者……”

  姜無量的佛眸中,竟有一些寬慰:“苦覺的知識,苦覺的經驗,苦覺的智慧?”

  姜望抬起頭來,抬著焰雨不歇的眼睛,就這樣看著祂:“是我,我的師父,還有我的小師兄。”

  其實今時今日這一戰,已經有很多人提醒過昔日懵懂的少年。

  很多人愛他。

  不止是師父苦覺放棄大勢至菩薩的果位,讓他完成自己選擇的人生。

  他想到更遠,想到很久以前燭歲就對他說——

  “不見得是善緣。”

  而丘吉第一次見面時,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恰是“結個善緣”。

  燭歲是長夜里的巡行者,燭歲不言。

  所以那其實是天子之言。

  紫極殿里的審視,東華閣里的考教……天子又何嘗不是對為國浴血的少年,有自己的期待呢?

  他期待你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希望你成為北衙都尉。

  希望你做武安侯。

  希望你是九卒統帥,執掌斬雨軍。

  但最后的最后,只是說,你做得很好。

  那張不言的青羊天契啊。

  希望你遂意此生!

  你可以做觀音菩薩,但最好是,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

  “如此三寶!”阿彌陀佛喟嘆。

  “朕要如何建立一個沒有遺憾的世界呢?無量佛帝,是否就是終極的力量?”

  “姜望,朕真的很希望,你可以和朕一起,尋找答案。”

  姜望只是看著佛。

  他眼中的每一朵火焰,都有燃燒的光影。

  少年白發,離開沉淪的楓林城。

  新安長街,混淆了眼淚的雨。

  寂寞林中,碎于心雀的小貓。

  楓林舊墟,“我心答他”的凌河。

迷界血戰,隨他同去的千軍萬馬  長河靜止,血雨漫天的苦覺。

  譬如朝露,九宮天鳴的葉小花。

  還有昨夜,永不會再見的先君……

  太多太多,焰雨越落越疾。

  這個人的一生,姜無量明明都看到。

  他是世間受苦的人啊,你說他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嗎?

  我渡眾生,誰來渡我?

  那么成魔嗎?

  今日之我,亦被真切愛過。

  人生不是非佛即魔。

  世上不是只有你給的選擇。

  雨落之前忽橫劍。

  半跪在地上的姜望,眼中落著焰雨的姜望……一劍橫眸!

  長相思冷冽的劍鋒,斬斷了那場不歇的焰雨,這雙巡視過諸天萬界,令無數敵人膽寒的眸子……

  在這一刻被血淋淋地剖開!

  不朽的金光染上赤紅的血。

  就連無量智光的阿彌陀佛,一時都有驚容。

  但姜望的劍卻沒有一絲顫抖,他松開了這柄橫眸的劍,雙手抓住自己的耳朵——那晶瑩如玉的觀自在耳。

  而后一撕!

  這雙耳朵被他生生撕裂,棄置于下,墜落在靈山之前茫茫的空間。

  他站起身來,血淋淋的手,已握住那虛懸的劍,身推此劍,再赴靈山。

  再戰阿彌陀佛。

  “你的眼睛,還給你了。”

  “你的耳朵,還給你了。”

  他拒絕了觀世音菩薩的道果,以最決絕的方法。

  他斬斷了自身與阿彌陀佛的因緣,沒有比這更慘烈的形式——

  “從來不相干,今日不相容!”

  以見聞之道橫絕諸天的蕩魔天君,今日自斬見聞,自剔佛性。

  而后千萬個姜望,再次殺向金身尊佛,再次眾生赴劍。

  著冕的姜無量,仍以智慧梵劍相迎,但再不能如最初從容,見招拆招。而是切實地以降魔劍術來相抗——來者已脫出佛境,必要以外道視之。

  即便是阿彌陀佛這樣的慧覺者,也不能再掌控下一刻的姜望!

  那在觀河臺上高懸的仙師一劍,也已遁入時空,將出于未知。

  即便是以阿彌陀佛對因果的掌控,也不能再預見。

  在這樣的時刻,金身尊佛合掌而嘆。

  祂發現理想的未來,發生了偏轉。本該圓滿的結局,有了祂不能捕捉的變化。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

  角蕪山上,世自在王佛廟。

  大楚國師梵師覺,坐在廟前淚流滿面。

  他是盤坐的姿態,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本佛經。

  線訂的有些年頭了的佛經,書封是紫金色。

  紫金智慧光也。

  偏偏其上歪歪扭扭五個大字,破壞了它的貴重——

  《苦覺智慧經》。

  苦覺身死之后,從來懵懵懂懂的琉璃小圣僧,就開始追尋師父的人生。

  師父當年的變故,涉及苦性師叔的死。

  苦性師叔的死,和身份隱秘的神俠有關。

  所以他加入平等國。

  苦性師叔死于楚地。

  所以他來到當初師父破碎信仰,又建立信仰的楚國。

  及至機緣巧合,成為楚國的國師。

  當年的歷史,對他打開。角蕪山的秘密,對他開放。

  有一件事情他騙了小師弟。

  其實他早就得到了《苦覺智慧經》。

  是師父離開以后,他在修行中突然得到的。他在三十四歲的時候,得傳了師父三十四歲編的經。

  滿足了師父當年所說的,“追上年齡”的要求。

  但經書上什么都沒有,一頁頁翻過去全都是空白……

  苦覺沒有智慧!

  他不想讓小師弟知道師父沒有智慧。

  他不想讓小師弟不那么崇拜師父。

  有很多人會在背地里說他笨。

  沒關系那些人都會被套麻袋挨悶棍。

  師父說他很聰明,他一定很聰明。

  他在追查師父歷史的過程里,逐漸了解到,他從小跟著師傅持誦的阿彌陀佛,究竟緣起于何時,也發現了大勢至的命運,觀世音的因果。

  師父背離了大勢至菩薩的命運,他也要幫師弟逃脫觀世音菩薩的命運。

  因為師父不在了。

  他就是三寶山上最大的那一個。

  他要保護好小師弟。

  師父在時,他只開開心心地修佛,吃素齋住苦窯享清福。

  師父走后,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就只有這一件。

  姜望踏足臨淄的時候,他也走上了角蕪山。

  姜望前往紫極殿的時候,他也走進了世自在王佛廟。

  世自在王佛與阿彌陀佛有師徒的因緣。

  這一刻他打開《苦覺智慧經》,看到了極樂世界里的故事。

  他看到很多年前在青羊鎮,師父給小師弟留下的“卍”字符印。

  他看到很久以前在懸空寺,師父特地偷走的《觀自在耳》,還有一張《降外道金剛雷音》。

  他看到阿彌陀佛在告訴小師弟——你得到的愛是假的,觀世音菩薩的果位……是你的命。

  他看到小師弟在那里咧開嘴笑。

  那笑容是多么悲傷。

  “不……不是這樣的……”

  三寶山的凈禮,在世自在王佛廟前淚如雨下:“師父的確希望你成為觀世音,但他更希望你快樂。”

  “師父的確背負了接引觀世音的命運,但他愛你是自愿的!”

  “他真心覺得放下仇恨會讓你好過一些,但最后他明白,你一定要親手拯救自己的過往,回應自己的人生,所以他才去了長河。”

  “那天在三寶山,師父跟我說……我們三個是一家人。”

  他說的這些,姜望全都沒有聽到。

  可是極樂世界里,姜望半跪下來,輕輕撫摸苦覺的臉。

  小破山上的三寶,彼此相愛著。

  凈禮嚎啕大哭。

  他從小就持誦阿彌陀佛。

  他曾經在浮陸世界念誦的《往生咒》,全稱是《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凈土陀羅尼》,別稱是《阿彌陀佛根本秘密神咒》……

  但他對阿彌陀佛的頌念,他于極樂的修行,只是因為苦覺對極樂的信仰。

  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師父和小師弟都在的三寶山,就是他的極樂世界。

  師父走了,小師弟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空門里的家,求而幸得的緣。

  沒有任何人應該站到小師弟對面,沒有任何人可以這么傷害他。

  哪怕祂是阿彌陀佛!

  “熊咨度!!”凈禮使勁地抹掉眼淚,在廟前高喊。

  其聲如鐘,撞醒了世自在王佛廟。

  其淚如雨,打濕了經書。

  紫金色的書頁,終于有文字浮現。

  這才是真正的“時間到”。

  其上為——

  “吾有三寶。”

  “一曰鵝,二曰禮,三曰深。”

  一個給了他選擇,一個給了他空門里的家,還有一個命最苦的,告訴他永遠別放棄。

  身后的世自在王佛廟,那尊晦沉的佛像,忽然金身顯耀,佛光如海,皆投于凈禮的道身。

  他一頭栽倒,栽進身前的《苦覺智慧經》,就如游魚入水,隨經書一起消失不見。

  極樂世界里已經黯淡的三寶如來金身,已經虛幻的佛陀,在這一刻忽然凝實,忽然清晰。

  那座已經被推遠的三寶靈山,在這一刻又轟轟隆隆靠近。

  前方已經割目拔耳的姜望,正以眾生殺術,殺向那無盡高上的阿彌陀佛。

  而三寶靈山之上——

  真正的三寶如來……來了!

  此一時金身探掌,向阿彌陀佛而去。

  看到滿身血污、耳目皆傷的小師弟,佛陀金身飛出金色的淚珠,如巨石滾在巍峨高山。

  三寶如來的金色佛掌,瞬就捏成了拳頭。

  泣然為洪聲——

  “阿彌……陀佛!”

  曾經千萬次持頌,而今斥之!

  “師兄嘿!光耀禪宗未來,舍咱們其誰?!”

  “來,都不要吵,自家人吵什么?聽我安排。苦性師弟長得最順眼,合該是下任方丈。苦命師兄整天不開心,明天我帶你去開心一下。苦病你個小崽子,別在那里蹦了,降龍院交給你,先降一降你的病!還有那個聽墻角的,滾出來罷,你不去觀世院都屈才——還有誰來著?還有老子。嘿嘿,把那金身搬下來,老子坐上去試試感覺。誒!誒!我警告你們別動手啊!老子真不是吃素的!”

  “師兄啊,你總哭喪著臉干什么,讓佛爺看著煩!來,給佛爺樂一個。”

  “苦命!你信你的世尊,我不逼你轉信極樂,你也別再逼我回頭!”

  “那個老東西說你的命最苦,所以你來承受一切。他娘的,老子聽著怎么這么不舒爽呢?來,方丈的位子讓給我,你讓老子也承受一下這種辛苦!寺里的佛寶都給我,舍利我能不能嚼幾顆!”

  “死胖子,我是不是錯了啊?我保護不了苦性,保護不了凈鵝,還保護不了凈深,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是很厲害的嗎……”

  “你知道什么是大勢至嗎?”

  “大勢至就是時間到,我的時間到了。”

  “別說話,聽我說——”

  “我知道你想挑起擔子,你想保護懸空寺所有人,以此及佛宗,及人間,及諸天……你要走一條不同于文殊普賢的路,這樣才能在末法來臨的時候,填補世尊的空白,點燃希望的火種。”

  “可是你還差一些……差一些。”

  “差的這一些,會讓你在時間到的時候,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再往前走了。今以‘大勢至’,為你補勢。”

  “別忙著拒絕,老子不是白幫你!”

  “死胖子!最后……最后一件事!”

  “我那個命最苦的徒弟,我不想讓他去救苦救難救蒼生……咱們修佛的人,不該要求受苦的人,你說對嗎?”

  “今為你全命運之勢。有朝一日他需要的時候,沒有立場,沒有理由……幫他!這是你欠我的。苦命師兄,你欠我很多!”

  我聞鐘前靜佇的命運菩薩,終于伸手,按止了轟隆的銅鐘。

  中央佛禮敬西方佛。

  但中央佛是中央佛。

  懸空寺有轉信極樂的人,也有堅守世尊信仰,專注于“現在”的僧人。

  多少年后,佛宗又出超脫者,此事自然益于天下修禪者。

  此為“修業”。

  但更大的是“因果”。

  “苦覺師弟——”

  “佛說因果,你說虧欠。”

  “我欠你的,懸空寺也欠他的。”

  命運菩薩拿起收束的妙高幢,像拿起一柄劍,然后抬腳踏進了命運的河流中!

  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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