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的觀星樓,今夜懸燈高照。
這是個無星的夜。星星落在大地上,是人間的萬家燈火。
東國天下雄都,總是不歇喧鼓。
燕歸巢時,麻雀又夜飛。
多的是妙曼腰肢隨絲竹轉,載酒銅觴與太白升。
歡笑又是徹夜。
酒客偶然抬頭,感慨觀星樓九十九層懸燈的美麗。卻不知今夜長明,是為欽天監正的祭奠。
悲歡交織在這座偉大的城市,風調雨順七十九年矣。
那位年紀輕輕就登頂觀星樓,以一己之力撐起東國星占版圖的卦道宗師,不會再負手憑欄。那一卷星圖道袍,不會再遮蔽東國的夜空,于觀星樓頂似旗幟飄揚。
前些年在他主持下一夜拔起的望海臺,雄矗帝都已成為新的風景線,昭顯著大齊威服東海的武功。
其上日夜不熄的蔚藍輝光,這時也如海潮般一疊疊翻卷。
今夜海不眠。
“人生并不公平。”
朔方伯府之中,過分年輕的伯爺,坐在爺爺生前常坐的那張大椅上。
這張代表鮑氏家主威嚴的椅子,已經被歲月打磨得油光。
靜靜地佇立在那里,像一個巨大的樹樁,載著鮑家的參天木。
幾代風華,都描作掛畫。幾代老朽,或腐成春泥。
然后他茁壯成長,然后他坐立不安。
鮑氏歷代“最天驕”,必然能創造鮑家歷史最高成就的當代家主,在如火如荼的神霄戰事里,取得了驚人軍功……
現在正回國休養。
未履朔方,待詔東華,只圈在鮑府這一畝三分地里……如坐家囚!
不,應該把那個“如”字也拿掉。
人在院中,豈不為囚。
錦衣華服的鮑玄鏡,孤獨地坐在那里。無形的枷鎖,壓皺了他的眉頭。
“我是說,作為一個人而言,很多事情在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
他摸出一顆開脈丹,放進嘴里,嘎嘣嘎嘣地響。
他在種族戰場上做了堅定的選擇,可他并沒有被堅定的選擇。
姜夢熊說,歸國當有圣裁。
他也把這當做最后的機會,愿意為此表現。
可是他班師回朝,載譽而歸,卻未得到大齊天子第一時間的召見。
只有一個名叫“丘吉”的秉筆太監,帶來幾句不咸不淡的慰問。然后就讓他閑坐家中。
這已不啻于刀鋒臨頸!
僅僅這種程度的“圣眷”,如何能支持他與那位“去國王侯”相爭,如何能讓這大齊帝國,在長相思之下,保住他的性命?
來府慰問的內官,不是霍燕山也就罷了。哪怕換成仲禮文,他都好想一些……偏偏是丘吉。
偏偏這位丘公公,與曾經的大齊武安侯……“素結善緣”。
昔日兩侯同朝,齊天子“輒有賜”,隔三岔五就找個理由賞點什么。
“武安則丘,冠軍則仲”,說的就是宮里對兩位侯爺的賞賜,都有固定的內官來奉送。誰出了宮,今日就是賞誰——實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寵。
他鮑玄鏡在齊國經營了這么久,努力了這么久,也只不過得到一個“小冠軍”的名頭!自詡的“小武安”還沒有被太多人認可,也沒有機會再在神霄戰場拿軍功來奠定。
今天子示以涼薄,叫百官如何站隊?
這樣的他,怎么正兒八經的放到那位“武安”面前,又哪里算得上天平的兩邊呢?
可今日若不爭于齊國……則諸天萬界,哪還有立足之地?
“魔族說誰是白骨降世身,誰就是么?誰就要死么?”
“那豈不是閻王點卯,點到誰人,誰就得死?”
“今日白骨,明日魍夭,后日又言魔祖,此中無窮盡。”
“泱泱人族,難道任他幾句閑言擺布?”
“此非大國擔當,對我也不公平!”
鮑玄鏡暫止了咀嚼:“丘公公,你說呢?”
五官溫和的丘吉站在庭院里,任穿簾而過的晚風,卷起他的衣帶。
他的面色一貫紅潤,像正烤著一團心火。
把白骨的名字和魔祖放到一起,著實有些詼諧。因而他笑了。
“朔方伯何出此言吶?”丘吉笑道:“可沒人說要殺您。您乃大齊世襲伯爺,尊貴之極,又是載譽而歸,誰敢生此妄心?外頭那些閑言碎語,您別往心里去。”
鮑玄鏡猛地一拍扶手:“但我坐在這里就是在等死!”
他又平靜下來:“陛下打算什么時候見我?”
“從來天恩難測,我可不敢掂量。”丘吉稍稍欠身,以示敬意:“陛下忙于國事,憂心神霄戰場,已是數日未歇,都住在紫極殿了。以下官看來……伯爺不妨耐心一些。”
“自當以國事為重!”鮑玄鏡撐椅而傾身:“正好陛下也關心前線,本座方從前線下來,當面稟軍情!”
今夜無星,竟不知明日晴或雨。
就像他現在不知道,大齊皇帝是要磨他的性子、看他的態度,還是單純的已經將他放棄。
長期以來他都是以超然的心態參與齊事,無論怎么曲意違心,臺前表演,內心的視角都是高上的。
他是絕巔之上的存在,來重走一遍人間!
縱覽齊國數千年歷史,沒有走到他那般高處的存在。看誰都要低一等。
一直到把自己逼到完全沒有退路,只可等待天子裁決的今天。
他才陡然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心難測”。
生死任人,由懼生威。
才愈發理解了爺爺,明白他一生的取舍。
身在這樣的齊國,侍奉這樣的君王。
爺爺是懷著怎樣的決心,才毅然走進那場大雨。
叫他余生都要聽雨聲。
“關于軍情,大元帥自有呈報。”丘吉始終是那副溫吞樣子,慈眉善目,與世無爭:“伯爺當下應該好好休息才是。”
“休息?”
“姜夢熊也是說讓我休息……”
鮑玄鏡笑了笑:“他把這話也一并送到了臨淄嗎?!
丘吉淡聲道:“軍神公忠體國,大有雅量,其心其志,天地可鑒。伯爺不必擔心他在奏疏上有什么偏頗言語。”
“偏心自陂,豈勞于文字!”鮑玄鏡面上仍是克制的:“軍神帶兵打仗,或是絕頂。但在我這件事情上,并不公允。魔族一句白骨轉世,他便把我趕回臨淄——倘若神魔君當時說重玄勝是白骨轉世,軍神也會如此安排嗎?”
他表現出刻意的不滿:“無非是重玄家還有一個冠軍侯,一個定遠侯,又有政事堂易大夫為姻親。而我鮑玄鏡,父祖盡死,后無所倚。故為天下所輕!”
一直陪坐在左近的鮑維宏,心下已是嘆息。
名滿天下的朔方伯,同齡無敵的絕世天驕,竟然開口做這么粗糙的試探,且是對區區一個秉筆太監……
可見他的心已經亂了。
丘吉難道能夠真正把握天子的態度嗎?
丘吉夠格嗎?
他為鮑氏的未來而憂愁。
也想到尚在妖界奮戰的父親。
或許作為一名將軍在戰場上廝殺,要比眼下在臨淄好受得多。
山雨已來,身為油煎!
“內官不言外朝事,這些事情,咱本不該言語。但既然您說到了博望侯……”
丘吉看向鮑玄鏡,似笑非笑:“想來他是一定有辦法證明他不是白骨降世身的吧?”
是啊。
說一千道一萬。
他鮑玄鏡真是白骨降世身!
唯真相是自知的囚籠。
世上當然存在以假亂真的假面,當然有百口莫辯的冤心。
但在白骨降世身這件事情上,從軍神,到篤侯,再到博望侯,這些身在前線的絕頂的聰明人,莫不心中有一桿秤在。
當鮑玄鏡這樣一個時代天驕,在魚躍龍門的關鍵時刻,被軍神送回臨淄來……
臨淄之眾,知者已心知。
鮑玄鏡更自知!
不然他今夜的波瀾,又是如何泛起?
鮑維宏并不覺得白骨降世身是什么問題,反而那更坐實了鮑玄鏡的天資,于鮑氏的未來也有更多故事可講。那靈咤圣府幾成冥界臨淄,也沒誰對幽冥尊神抗拒。
唯一的問題,是今天的鮑玄鏡,站到了前武安侯的對立面……在還沒有成為圖騰的時候,要對抗一個幾乎成為齊地圖騰的存在。
天平的兩端,過于懸殊。
鮑維宏微微地抬起眼睛,看到當代朔方伯仍然端坐大椅,兩根手指點在透光的木質扶手上,如行路之人,慢慢地往前走。
“玄鏡?”他有些擔心,忍不住從座椅上起身。
鮑玄鏡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懂得越多,越是恐懼。或許什么都不懂……也是一件好事。”
鮑維宏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他看向庭院里站著的丘吉,丘吉也沒有言語。
“從未想過臨淄城的夜晚有這么冷。”
年輕的朔方伯,聲音悠悠:“我的心也冷了。”
燈光把霍燕山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一把謹慎的掃帚,掃去歷史的蛛網。
路過那座石屏風的時候,他把影子抬了起來,避免自己成為那幅畫作須臾的陰翳。
東華閣里有過很多的故事,一些他不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還有一些,他希望自己不知道。
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顯然無法在這里長存。
“東華學士”正式成為一個官職,入品列朝,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
這官位品秩不低,是從二品,祿計元石,有“帝前行走,旁聽朝議”之權。
事實上皇帝不太召來行走。
而東華學士之首,常年值守君側的東華閣首席大學士,乃是從一品。這官位空設,還沒有人坐上去。
對于不回頭的人,天子絕不會主動去勸說什么,曲折的表達也很少見。
這就是歉意了。
不過他的玉郎君,再未走進齊宮城。
天子御極已經七十九年了。他有卓然于世的武功,冠蓋諸方的文治,一手將大齊帝國推舉到如今的高度——
治東海,御南夏,跨兩域之地,懸日出之魁,盛世空前!
但他最器重的長子鎖在冷宮,最寵愛的十一子結為秋霜,親封的國公叛于明地,寵信無加的武安侯棄國而走……
就連常在君側的玉郎君,也在一個平靜的午后離去,不再歸閣。
是否世間愈是圣明的君主,到最后愈是孤家寡人?
那些讀書練武的小太監,無不心心念念,要做這內官之首。以為侍君近前,憑天威而貴宇內。
可真走到了這個位置,才知什么叫“只鱗半爪在云外”。
他常年侍奉君王,略窺鼻息,已是天風浩蕩。偶聞驚語,真個雷動九天!無一時不小心謹慎,無一刻不思前想后。
“陛下……”
霍燕山默默調整了紫玉書燈的亮度,小聲進言:“朔方伯已經候在殿外,是否現在宣見?”
天子并未放下手里的卷宗,但視線略略抬了一寸。
“陛下先前吩咐,說是朔方伯來了可以直接入殿,不過去迎朔方伯的丘吉公公私言于內臣,說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懟,萬一言辭無狀,恐傷君心……所以內臣想著,還是來問一句陛下,是否可以讓朔方伯再等一等?”
“長夜寒涼,心火慢慢就淡了。”
霍燕山把頭放低,聲音也漸低:“您忙于國事,好不容易能有片刻小憩,若為庸事所累,妄驚心弦,則內臣死亦含恨。”
“宣見吧。”天子的聲音波瀾不驚:“朔方伯乃有功之臣,朕豈會輕慢他?”
霍燕山一頭磕在地上!
只應了聲:“喏。”
天子未有申飭之語,但敲打實在清晰。
皇帝都不會輕慢的人,你霍燕山讓他在外面等,哪怕只是“暫等”……這究竟是誰給的權力?
自己身為內臣,妄窺天心,在前武安侯和朔方伯之間輕率站隊,已是犯了忌諱。
皇帝親近與否,是否惦念,哪輪得到內官表態?
態度是皇帝最直接的權柄!
他明白當今天子厭蠢惡冗,不喜廢話。
自己聽懂了批評,受著便是,改正便是,無謂在此浪費皇帝的時間,表些不必要的忠心。
這一記重磕便是認罪認錯。
至于其它……天子只看你后面的表現。
東華閣外珠光如雪。
雖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人為的亮堂也算良夜。
朔方伯的轎子就停在殿外。能乘轎至此方止,還真是兵事堂和政事堂才有的份量。
霍燕山高大的身形踏著碎步迎出,一邊伸手掀簾,一邊用袖子為其拂去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伯爺這邊請。”
轎旁的丘吉微微欠身,以示對內官之首的尊重。
轎中身披先祖爵服、異常隆重的鮑玄鏡,只是投來一個費解的眼神:“不是說……要再等等?”
他攏了攏袖子,打著哈欠:“我都快睡著啦。”
霍燕山躬身低頭,小心引路,聲音也壓低:“陛下累日案牘,心神頗耗,此時正在閣中小憩。”
“伯爺星夜覲見,下面的人不能自決,恐擾圣安,亦不敢阻您車駕,誤了國事,所以只說稍候……急忙訊問于咱。”
“當其位,承其責。咱穿上這身袍子,就應該替他們擔著。”
“咱記得陛下說過,只要朔方伯到了,可不問而入殿——真是叫他們怠慢了!故此來迎!”
他微微抬起一點目光,讓自己的歉聲更為柔和:“伯爺等惱了吧?”
鮑玄鏡扶著玉帶,不緊不慢地踏行石磚,步聲清脆,如在叩門。
他的確在叩一道朝圣的門。
“如此說來……”他英俊的臉上有了感懷的色彩:“陛下還是在意為國奮戰之功臣的。”
霍燕山低聲說:“您是簡在帝心。”
丘吉從頭到尾都不說話,到了第二道宮門就止步,袖里攏著玉如意,站進了宮衛肅立的門洞里。
門洞陰影如垂簾,就此遮住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個隱約的身形。
霍燕山則是一直把鮑玄鏡送到掛著“東華閣”懸匾的宮室,才在宮門外站定了。
亮堂堂的珠光,照著他的恭謹。
“伯爺,陛下就在里間,您直接進去便可。”
內官之首斟酌著措辭,靜佇宮門,官服鮮亮,像一柱華表。
作為天子近臣,現在的過分尊重,抵消了前番的輕慢。所以天子的態度,又歸于未知。
明里暗里的視線,在東華閣高聳的門檻前遽止,如潮涌止于堤壩前。
鮑玄鏡邁開犀牛皮鞣制的長靴,穿著他爺爺曾經穿過的爵服,戴著他如昔日武安一般、自著的冠,走進這天子偶憩之殿——
這地方只是一間暖閣,在大齊帝國的綿延宮殿中,其實并不突出。
只是天子朝歇時常于此處看書批章,偶爾召些親近的朝臣前來閑話……如那位玉郎君,常來解書。如那位前武安侯,常來背書。
漸漸它也就在朝野間有了一層神秘色彩。
都說只有最受天子恩寵的人,才會在這里被召見。
鮑玄鏡還是第一次來。
他去過威嚴高闊的紫極殿,作為重臣參與朝議。也去過執掌帝國武力的兵事堂,同那些東國最頂級的統帥討論軍務。
唯獨作為這二十年來東國最出色的天驕,朝野稱頌的“小冠軍”,姜望之后的時代驕子……他從來沒有走進東華閣,沒有被押著背過書。
或許是因為他很擅長讀書,沒什么考察的必要吧!
他抬腳跨過那高高的門檻,隱約明白這是一次重要的選擇。
或許應該再想想,但路已經走到這里。
“臣鮑玄鏡——”
當代朔方伯行了個軍禮,以展示朔方鮑氏傳家的風采,聲亦洪亮:“陛見天子!”
坐在長案后的皇帝,如神龍盤在云海中。只有一角龍袍微卷在前,作為鮑玄鏡視野的帷幕。
他垂眸注視著地磚,想象著這是一座演臺。
今日他盛裝登場,掛旗而來,要唱一臺大戲,奪回臺下應有的彩聲,奪回他本該具備的主角位格。
皇帝的聲音從高處落下:“這里不是紫極殿,不用那么正式。”
鮑玄鏡還聽到翻閱卷宗的聲音。
顯然這個時候,皇帝也沒有怠慢政事。
官道的修行在于官事。體現官道最高成就的一國之君,亦是擔待社稷,履極絕巔。
這一卷卷的工作,是他時時刻刻的前行嗎?
在他漫長的政治生命里,又有哪些“政事”,讓他倒退呢?
鮑玄鏡沒有抬頭:“天子無私,臣以正見,不敢不正式。”
“什么有私無私的,朕也為國而私!”格外清晰的翻頁聲,如浪潮相疊,皇帝的聲音仿佛被潮汐托舉:“朔方伯起來說話。”
鮑玄鏡便站起來。
他的視線隨之抬高。
高高摞起的奏章,仿佛堅不可摧的城墻。
莫測的天子之心,就安放在城墻之后。
他沒有看到。
他沒有急切地去看。
“謝陛下!”他高聲。
謝恩謝得氣壯山河。
“聽說你一直想見朕。”皇帝有些閑話家常的意思,聲音不高,語氣隨意:“難得休息的日子,竟是在府里閑不住?”
“閑豬待年刀,閑事風吹去。”
鮑玄鏡昂首挺胸,目放精芒:“我乃鮑易之孫,大齊正印名爵,享祿朔方,世襲罔替朔方伯。兵事堂列席,湮雷正帥!陛下——”
他問道:“我應該閑著嗎?”
“齊有九卒,居其下而眺九卒者無算。齊以臨淄御天下,富有東海,跨鎮南域,名將賢臣未可數。”
皇帝輕描淡寫地道:“朔方伯遠征辛苦,該休息就休息。齊國不會離了誰就不行,也沒有一定要你蠟炬成灰的意思。”
“是啊,朔方在齊,貴為伯子。鮑氏離齊,不過一車馬行商。”
鮑玄鏡恭恭敬敬地道:“古來君臣一體,天子不愛孤臣,臣亦無顏茍且。一日天絕也,應當自棄!我就該坐在府中,待絞索轉緊,閉上眼睛,等刀鋒臨頸。”
“但臣又想,鮑玄鏡這一生錦繡華章,是祖父親手起筆,其次才是我寒暑用功。如若就這般潦草收場。我怎么對得起我死去的祖父?”
他仰起頭來,直視天子冠冕:“國家……又怎么對得起我的祖父,以及鮑氏歷代為國壯烈的人?”
這問題稱得上尖銳了。尤其以鮑易為鋒,著實不可輕慢。
皇帝暫且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將朱筆也擱下。
“鮑易國臣也,大齊勛故。一朝歿于東海,乃有田安平囚天牢,鄭商鳴主審理,為的就是一個國法和公道。”
“至于朕的國臣為何死在東海,究竟為何而去,又為誰而死……朕也不深究了,歸根結底,那是他的選擇。在不傷國事的情況下,朕亦憫之。”
他從長案后面投來毫無情緒的目光:“鮑玄鏡,你以為,國家要怎么做,才算對得起鮑家歷代忠烈呢?”
東華閣里,燈光并不似外間明朗。
昏昏有暖意,鮑玄鏡瞧著,卻是日暮的殘光。
自己降生鮑家之后,所做的種種。皇帝或許最初不知。
但在確定白骨降世身的身份后,反溯過往……那么他鮑玄鏡幾乎是透明的!
永遠不必懷疑這位霸業天子對國家的掌控力。
從國家的層面來說。
或許在他作為鮑玄鏡降生的時候,就發現他,然后殺了他,才是對鮑家最好的選擇。
那么鮑易不會死,鮑家不會進一步跌落。
只要鮑易還在,鮑家就還有希望。
而如今……只有他鮑玄鏡可以寄托鮑氏未來了。
他起則家興,他落則族亡。
這也是鮑易在東海所做出的選擇。
但彼時的鮑易一定沒想到,縱然他犧牲自己去為孫兒遮掩,理論上已經沒有任何漏洞可言……卻還有一個論外的超脫者,將鮑玄鏡的身份,棄于人前。
皇帝已經提到了東海,鮑玄鏡自知再無僥幸。
深夜陛見,他原本也沒有抱著僥幸的心情。
事到如今,還有退路可言嗎?
該死的七恨,該死的重玄勝……這個該死的世界,給過他退路嗎?
“陛下!鮑家世受皇恩,世代報國,臣生即齊人,活即齊事。邇來二十有二年,處處為齊慮,事事為齊爭。”
鮑玄鏡往前一步,昂身而直:“今去神霄而適蝸角,失龍門而撤天梯。臣亦只有一言——”
年輕的朔方伯,如青松一豎,英姿勃發:“去國之武安,忠國之朔方!您怎么選?”
一個已經離開齊國的姜望,和一個世代忠于齊國,也愿意為齊國繼續奮戰、為齊國做一切事情的當代天驕,這本不該成為一個選擇題。
這也是鮑玄鏡在暴露來歷的危險情況下,堅決與七恨劃清界限,堅定不移地站在齊國這一邊的重要原因。
但姜望于齊國而言,太特殊了……
特殊到他坐在朔方伯府,感覺隨時會有一紙圣命,將他押赴刑場,送予姜望刀下。
恰是他在齊國生活了二十二年,在臨淄經營了二十二年,才深刻明白,齊人從來沒有忘記那個摘下黃河首魁,使“齊天驕勝天下天驕”的姜青羊。
后來無論多么杰出的天驕,都不免被拿來與之比較。
愈是絕頂,愈在那人的影子里。
可這影子該撕碎了。
皇帝應該表態!
不然他要惴惴到何時?
他的希望也在惴惴中流逝。
“朝野都說你像冠軍,你自己總說自己學的是武安。但你既不像冠軍,也不像武安。”
皇帝深深地看著鮑玄鏡,終于道:“你不該這么問。”
鮑玄鏡靜了片刻,忽然咧開嘴,笑出燦白的牙齒。
只換來這樣一個回答!
這二十二年的經營,著實是有些好笑了。
他拋了二十二年的媚眼,表了二十二年的忠心,究竟都給誰了?
那個號為蕩魔的,統共才在齊國待了多少年?!
皇帝卻沒有笑。
東華閣在很多人心里都是特殊的。
但對大齊天子來說,它的特殊性只在于……這是一個讀書的地方。
他自己是手不釋卷的,東華閣里堆滿了書,每一本都翻皺。他把讀書視為政務之余的放松,與今人斗,與前人論,其樂無窮。
他的長子也常在這里讀書,他休朝小憩的時候,就在這里順便考較課業。后來的姜無棄,從娘胎里帶出寒毒,朝不保夕,他也常常養在身邊,親自看顧。他看過的書,姜無棄都會跟著翻一遍。
東華閣之所以是暖閣,就是為了養姜無棄的寒體。
他本來什么都不想再說。
但現在看著殿中的這個年輕人,徹頭徹尾的“人”,莫名又有了幾句提點的心情。
大概因為這里是東華閣!
“在鮑易和田安平之間選一萬次,朕還是會選鮑易。哪怕是已經死了的鮑易。”
“這選擇并不在于雙方的實力、未來,或者別的什么價值體現,而是選擇本身的意義。”
“朕永遠選擇國家秩序,選擇忠國之心。選擇一個把齊國放在心里的人。”
皇帝慢慢地道:“至于你和姜望……這根本不是選擇題。”
“姜望會怎么做,他一路走來,已經給出了答案。鮑玄鏡會怎么做,在人間的這二十二年,你也給出了答案。”
“朕疑天下也不疑他。”
“朕信天下也不能信你。”
“你說這算選擇嗎?”
“你怎么敢這么問?”
姜望哪怕登臨超脫,也是心有齊國的超脫者,不會視齊為草木。
鮑玄鏡呢?
在他超脫之前,皇帝有信心駕馭這把刀。在他超脫之后,皇帝并不相信他會為齊國做些什么。
他日尊卑異位,說不得他鮑玄鏡,也要大齊天子在門口等!
“我會這么問,是因為我對您仍有期待。”
鮑玄鏡抬高聲音:“我期待一位真正的六合之主,有保護國家忠臣的擔當!姜望就算再好,他已離開齊國,對于齊國他就什么都不是。”
“而我,我已經把自己跟齊國綁在一起,我同樣潛力無限,我能為齊國做任何事情。姜望能為您做的,我也能。姜望不肯為您做的,我卻肯!”
皇帝波瀾不驚地看著他:“齊國當然會在任何時候保護自己人,前提是你做對了事情。鮑玄鏡,你能為齊國做任何事情,但你任何事情都是為齊國所做嗎?”
鮑玄鏡搖頭失笑:“對錯在陛下心里真的重要嗎?您這樣的霸國天子,當世雄主,內爭于權,外爭于軍,難道是一直做正確的事情,才走到今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那人又有多少事情是為齊?”
“陛下,該有選擇了!”
“若是顧慮到那人現在的實力……”
“上屆黃河之會他已叫列國生忌,陛下心中不會沒有掂量!”
他往前走:“現今六大霸國主導神霄戰場,在大戰期間,讓他出點事情,又有何難?”
齊天子在那堆積如山的奏章中,抽出一張已經批好的,丟在了鮑玄鏡面前:“最新戰場情報——姜望正在大赤虛劫至真天,決戰虎伯卿和帝魔君,劍橫妖魔兩大圣!”
“礙于星穹隔絕,消息遲滯,現在還沒有結果。”
“但風華真君正尋路而往,博望侯已揮師待發。”
他的身形微微前傾,似要看清楚案前是怎樣一個人,怎樣在思考。“你是說……朕應該幫你對付這樣一個人?還是在種族戰場上?”
“對上這樣的對手,他不死也殘!”鮑玄鏡冷靜地道:“在君王的天平上,難道臣不是更有份量了嗎?”
“你以為皇帝是什么位置?”
皇帝似乎有一聲輕笑,但太淡了,好像并沒有出現過。“天下人在乎對錯,朕就必須也在乎。”
“天下之心,莫非君心!”鮑玄鏡終于開出真正的條件:“絕巔至超脫,是一步之遙,也是永世之隔。姜鎮河看起來很接近,仍千萬里不能量度。陛下應當清楚,臣才是更接近的那一個。設使我成超脫,則齊國天海之憾可彌,您仍有機會,能求六合匡一!”
齊天子似是嘆了口氣:“朕跟你說這么多,你好像并沒有聽到心里去。”
“朕說什么來著?”
“天子之心,實是天下之心。”
他抬起大袖,將案上堆著的其中一摞奏章,盡數推到了地上!
“你看——”
“齊國已經做出了選擇。”
鮑玄鏡的眼睛何等敏銳,滿地奏章雖凌亂,一旦脫離皇帝的遮掩,便都盡入他眼中。
他看到一篇篇措辭激烈的奏書,好像都很擔心皇帝做了愚蠢的選擇——他鮑玄鏡,是錯誤的那一邊。
一字字一句句,都往他身上敲。
朝議大夫易星辰——《諫上書》。
近海總督葉恨水——《逐冥神書》。
定遠侯重玄褚良——《幽犬吠于臨淄,割壽不能安鞘》。
靜海郡守晏撫——《國失武安,路遺白骨》。
其中措辭最重的,卻是摧城侯李正言的奏章,文題是《時無豎子,竟使野魂成名!》
都不說時無英雄……
而說這個國家連豎子都沒有了!竟要讓一個幽冥神祇降身來充當國家棟梁!
堪為天下笑柄!
皇帝的聲音道:“舉朝諫書近百封。”
“其中不乏名列政事堂、兵事堂的頂級權力人物。”
“這還是你白骨尊神的轉世身份,尚未公諸于眾。”
“昔日姜望誓誅邪教,東國舉國逐無生,一夜之間,邪祠絕跡。”
他問:“還需要朕去朝野聽一聽,東國百姓偏心何人嗎?”
鮑玄鏡看罷這些,聽罷這些,卻只道:“幸他離齊!不然陛下您如何安枕?”
天子一時也沉默!
站在人君的角度,鮑玄鏡這樣的臣屬,的確要比姜望更好用。
鮑玄鏡說得也沒錯。
恰恰是姜望已經離齊了,他才能說出那句“疑天下也不疑他”。
多少半生忠良,得權而佞。多少大奸似忠!
賀崇華弒君之前,也稱當世圣賢。
天子豈能不疑呢?
今夜實在漫長。
皇帝真切地嘆了一口氣:“或許你什么錯都沒有犯。”
他在凌亂的長案上,抬了抬大袖:“但你不該承認自己是白骨。”
“我沒有承認!”鮑玄鏡高聲!
“你沒有承認嗎?”皇帝看著他。
鮑玄鏡怔了一怔,搖頭自嘲地笑了:“是的,我現在承認了。”
“回去吧。”皇帝終于失去了談興,重新攤開一本奏章,重新提起朱筆:“府里有人在等你。”
鮑玄鏡孤獨地站在殿中,他的視線往前抬,剛好看到那張石屏風,剛好對著石屏風上的眾生圖。
他搖了搖頭,又笑了笑。
泱泱東國,自有制度。
天子是制度最堅決的維護者。
皇帝要殺田安平,但不會親自拿刀殺。
而是讓鄭商鳴去審。
要明正典刑,公開公正,要天下信服。
今夜東華閣的溝通,雙方都沒有達成目的。
但皇帝也不會親自殺他鮑玄鏡。
鮑玄鏡可以死,但白骨降世身的身份,不宜公諸于世。
那么今夜是誰在府中等呢?
鮑玄鏡腦海中只是輕輕一轉,便放過了這個問題。
因為他不打算回去。
他笑,大聲的笑。
笑自己機關算盡太聰明,笑這世間誰又不是?
與七恨合作,是與虎謀皮。同姜述合作,也沒什么兩樣。
歸根結底,是他初臨人身時,視角過于高上,小覷人間,留下了不得不補的漏洞。結果越補越漏,乃至被執地藏牽動,又入了七恨眼中。
若他一開始就割舍過往所有,老老實實做鮑易的賢孫,規規矩矩走世家公子的軌跡,誰又能揪出他呢?
回首前事,難免是遺憾的。
但經歷了遺憾,才真正懂得“人生”。
笑罷了,鮑玄鏡開口道:“臣欺君是死罪,君欺臣又如何呢?”
“陛下之所以讓我府里等,是在等至高天境出結果。姜望若是不幸,楓林城自然沒人記得,我身上的麻煩就沒了。卻在這里說什么對錯!”
“但您覺得姜望會贏。”
“我視他為對手,又何嘗不認可他的勝利?我不可以再等,必須要為自己爭。”
他咬著牙:“這是我走到您面前的原因。”
“勇氣可嘉,非常聰明。”皇帝看著奏章道:“就是小氣了些。”
也不知是在評價那封奏章,還是評價鮑玄鏡。
“是啊,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
鮑玄鏡看著長案后的大齊天子,慘然笑著:“從始至終你只留給我一條路走——”
“讓我奉獻自己的超脫希望,把它交給齊國。而我只能任憑宰割,用自己再無利用價值的生命,考驗你作為皇帝是否會守諾。”
“哪怕這次僥幸活下來了,也只能去等下一個機會,等你超脫之后或許會有的憐憫。”
他猛地又往前:“姜述——你以為我為什么來人間!?”
從入殿到現在,他已經走近皇帝四步了。
這是一個很不恭敬的距離。
當然他的不恭敬,已經先在稱呼上體現。
但皇帝的目光只是定在奏章上,根本不曾移動半分,手上朱筆輕輕地圈了圈條目,翻過一頁去。
隨口道:“你如果沒有走這一步,靈咤是你的上限,血雷公是你的結局。”
所謂“幽冥神祇”,在幽冥合世的現在,實在并不難殺!
“那微臣換個問題吧。”
鮑玄鏡最后一次又稱臣,他拱了拱手,終于抬眼,放肆又狂妄的、看著大齊天子的臉。
平天冠旒珠下的陰影,第一次被他驅逐!
這位皇帝是中年人的樣貌。五官著實協調,年輕時候肯定是個美男子。現在添了風霜削刻,卻更具風儀了,有時光賦予的魅力。
而他問——
“您親征執地藏,求武帝超脫未可得……今傷愈否?”
“偏頗”一詞,可溯源至《尚書·洪范》里的“無偏無陂,遵王之義“。
“陂”通“頗”。
“偏心自陂”就是這么個意思,望文當知義。
感謝書友“雨天微冷”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64盟!
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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