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平當然認得長相思。
時至今日,他的咽喉仍然殘存感受,仍記得這柄天下名劍的鋒利。
發生在東海的那一劍,讓他久久眺望,成為生命之中,一道至今未解的謎題。
現在這柄劍出現在他的心口,幾乎是以同樣的方式,走著同樣的直線,同樣的摧枯拉朽。
唯一不同的是……
這一劍更緩慢,也更堅決。
卻再沒有一個魂牽夢縈的齊國,能夠叫持劍者為之思慮了!
從人到魔,從現世東海,到萬界荒墓飛仙嶺,田安平你究竟改變了什么呢?
求知求真,求道求解。
不惜墮魔,投身魔祖走向無解的命運,終于從洞真惘世走到絕巔登圣……可差距竟然變得更大了。
“我感到遺憾。”
田安平清晰地感受著死亡,仍然平靜得有些異樣。
因為生死是最后一枚籌碼,“活著”是求真的基礎。所以他從來沒有真正讓自己走到死地,每一次看似搏死都是留足了后手。
在東海那次,他知道姜望不會殺他,齊國不會讓他死。在天牢那次,他知道七恨會來。
人生過往的癲狂,早已掂量了代價。
所以是直到今天,直到長相思刺進心口的此刻,他才真正咀嚼到死亡的味道——
原來死亡是這個樣子的。
生命本源的消逝,強大精神的衰敗……所謂不朽之意志,仍需要不被毀滅的軀殼來承載。每個人都需要苦海的渡舟。
“你是整個齊國、乃至整個現世里,我最感興趣的那個人。”
“我以為我們會有更宏大的對話。關于修行,關于這個世界,關于真理。”
田安平艱難地呼吸著,慢慢地說道:“但我們之間的生死……竟然是因為一個人,而不是一條路。”
咣!咣!咣!
一道道天魔鎮,顯化為血褐色的鎖鏈,鎖住田安平的四肢和脖頸,鎮壓他的魔性。
立身于仙魔宮里的仙魔君,體表亦泛起仙章魔痕所交織的圖案,又有孽鐐如潛龍出淵,撞擊著魔鎮鎖鏈,與這專為天魔設計的封鎮對抗。
兩種鎖鏈絞殺在一起,如龍爭生死。
姜望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只是往前推劍:“這是一個人。也是一條路。”
那時候他在東海,念及齊國,硬生生掙出天人態,留了時任斬雨統帥的田安平一條性命。同樣是在東海,田安平卻為了所謂的時機,悍然殺死摧城侯府的李龍川,假王坤之手掀起國與國的戰爭!
怎能說這不是兩條路呢?
田安平的魔軀足以跟重玄遵的道身媲美,身在魔界,得到永恒魔功支持,更是幾乎靠近不朽。
但即便是這般百劫不壞的魔軀,也根本無法阻止長相思的前進。
那交纏在魔君血肉中的仙魔圣氣,是田安平獨織的線索,使得他每一部分的血肉,都是城防高壘。像是一篇玄秘文章,非博學者不能讀通。
可金赤白三色的火焰只是一燎,真意便已裊裊,仙魔盡都避道。而后城陷門開,袒示中宮!
田安平在自己魔軀所加鑄的重重防御,這些年所思考的關于魔的鐵則,絲毫不能阻止他的敗亡。
“你找到了三昧真火的真諦,但你沒有過多的探索它。”
田安平低頭看著劍創,看三色焰光如何抹消他的血液,看關乎魔的個中三昧,是怎樣消散如煙。
他喘息著:“其實你并不真正契合知見的道路。”
“你對廣闊世界缺乏足夠的好奇心。你的前半生被血海深仇壓制,復仇之后又系于紅塵萬千的枷鎖,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當做自己的責任,被他人的期許掩蓋了本欲。相較于外在世界的真理,你更尋求內在世界的自洽,本質上來說是一個封閉者。”
“霸府仙宮才是你該走的路。內有無窮,你卻外結萬千。因果不系,你卻遍身塵緣。”
“你被稱譽為時代的弄潮兒,但在更多的時候,你只是被時代推著走。”
“如你自己所說——你早就失去了童心。”
“兒時仰望星空的時候,你一定沒有想過,世界就這樣停滯不前。”
他抬起頭來,看回姜望,似要以僅剩的力氣,下人生的判詞。
他研究過姜望很久很久,這是他對姜望的總結:“其實你對這個世界沒有認知。”
田安平的道途有三,他掌握線,掌握恐怖,掌握真理。
在某種程度來說,真理覆蓋了其它。
若他的認知是正確的,若他對姜望的總結為“真理”,那么此時此刻,姜望就不能這樣碾壓他。長相思就不可再進!
因為他在魔軀所加諸的桎梏,應是姜望所不曾認知的謎題。
但他在姜望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看到。
那是一片平靜的海,卷過仇恨的浪濤后,海底什么都不體現。
姜望只說道:“你對這個世界沒有感受。”
田安平從不以智者自詡,但在他有限的生命經歷里,在“認知真理”的能力上,他的確不認為有誰能夠超過他。
可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被一刀剖得正著,就像長相思已經刺入他的魔心。
他的確是貿然開口,不得已提前定論。
可也是經過審慎思考,反復辯證,即便最后不夠完整,也該有十之三四的真。
但為什么魯莽的、粗糙的姜望,反而更先觸及他的真相?
在這個人身上,他有太多的“為什么”!
“感受……嗎?”
田安平頓了頓:“你靠感受來認知世界,這方法非常粗糙,也不夠準確。”
他又搖了搖頭:“但我必須要承認,你的確經歷了許多波瀾壯闊的故事,看到了更高的風景,而這些常常都是你賭命而得。”
“跟一般人認知的不一樣——循規蹈矩且珍惜生命的你,有時候會賭上性命來迎戰外在世界對你底線的冒犯。無法無天且對生命毫無眷戀的我,反而什么都可以忍受,是更吝嗇性命的那一個。”
“我明白人生各有選擇,這或許就是你的有情道路。”
“但我好奇的是——”
“都說十賭九輸,而關乎生死的賭局,需要你每一次都贏。以生死為骰,搖十次骰子,每一次都搖到‘生’的概率,只有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若是搖一百次,你活下來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
“那么,你為什么能贏得每一次賭命?”
他的眼神帶著惘意:“從天命上來說,你并不是生來就擁有天命,況且天道也并未眷顧人族。天道對白骨的反噬,是你乘上的東風,但并不足以把你推到今天的高度。從算學上來說,在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從弱小走到強大,我走到終點的概率,應該遠大于你。”
星辰墜盡,虛空只剩稠如濃墨的暗色。
靈堂之中,白燭猶光。
那是慘淡的搖蕩在人心的光芒。
燭光潑在姜望清晰的五官上。
從前覺得過于柔和的這個人,居然眉眼都剖光,連鬢角都似帶血的秋刀!
“或許有人能生來擁有一切,但我不是那種人。前進的路上有時候沒有籌碼可以選,我只能賭命往前走。”
姜望平靜地說道:“你雖然生于世家,其實某種程度上跟我也一樣。很多時候你必須要賭點什么,才能往前。”
“不同的是——我賭的是自己的命。”
“你賭的是別人的命。”
“你殺死的李龍川,送了我定海式,由此衍生的定海鎮,幫我贏得了天人戰爭。這就是算學之外的事情。”
“這個世界是由算學構成的嗎?還是說算學只是其中一個部分?”
“你可以拋開所有的因素,只在紙面上確立過程和結果?
“田安平,這世上有沒有人為你不顧一切?有沒有人會拼盡所有來幫你?”
“你又會不會這樣為別人呢?”
“你向內開拓無限的人身宇宙,用你所認知的真理來搭建外府內樓。可是你懂不懂得,什么是‘人’?”
“今天你站在靈堂里,可是你對死亡沒有敬畏。”
“你還是沒有明白。為什么齊天子會放棄你。”
“就像你還是不懂,無懼天魔為什么一定要送死。他們堵在仙魔宮外,排著隊站在我面前,為魔族而死。而你說,魔族并不需要什么精神。”
“一個種族是如何才能存在啊?因為你田安平這樣的角色嗎?你求知求真,到底求得了什么?”
“誠然真理無窮,我只看到你錯謬的一生。”
“你這樣的人,怎么敢站到我面前?”
田安平!田安平!田安平!
你錯了!你是對的!你真的錯了!
你是個魔物嗎,你娘死了你都不掉一滴眼淚,還在那里搭你的算籌!你給我滾過來!跪在她的棺材前!
不,給我一點時間,這道題……這個解法……
啪!田安平你大錯特錯!什么東西,不要再算了!給我磕頭!磕下去!那是你的娘親!她是為你死的你這個畜生!
啊!!別打擾我!滾開!!!我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不……我不會錯……”
在某個瞬間,田安平驀地圓睜雙眼!
他勉強地抬起手指,身上仙魔之紋共振,孽鐐如毒龍抬頭,抬起天魔鎮。他也終于抬手到身前,抓住了長相思的鋒刃!
劍刃切割他的指骨,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他死死地看著姜望!
姜望卻波瀾不驚。
劍壓諸天的蕩魔天君,仿佛只會這一個推劍的動作。
在命運的長河順流而下,劍光已經填滿了河床,不留一絲余隙。
這一劍就像永不停歇的時光——人無法對抗時間的流逝!
哪怕是身懷絕巔神通的黃舍利,也要在逆旅結束后,走到人生的下一個年頭。
所以長相思還是往前。
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卻只能一厘一厘度量這柄長劍。
“說起來……你恐懼嗎?”姜望問。
田安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只懼殺怨鑄天魔的恐懼斗篷,早在姜望入殿之前,就被他隨手拆解……現在正掛在燭枝上,混同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中。
恐懼并不能成為對付他的手段,他也不曾害怕什么。
“一個不會恐懼的人,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懼的。”
“你冷冰冰的堆砌關于恐懼的種種條件,自己卻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你居然真的覺得這就是力量嗎?”
姜望說著,長劍前推。
田安平有一顆堅不可摧的心臟。
真正的恐懼魔,以之為籠,在其中肆意生長。
長相思就在這時刺入了田安平的心臟,將那頭恐懼魔輕易洞穿!
田安平披著冕服的身軀,猛地弓住!
姜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臉,撫平他幾乎扭曲的五官,將他的身體按定在那里。
右手則是松開劍柄,抓住了一桿纖長的龍須箭,恰恰從左手指縫間釘入,釘在了他的眉心!
“嘶!”
田安平身體驀地一僵!
他“嗬嗬”地發出聲音,試圖止住五臟六腑的血流。可接近不朽的魔軀,分明已是個處處漏風的破屋,堵都堵不過來。
“通過那只恐懼斗篷……洞察了我的恐懼魔么?”
藏在心臟的后手也被輕易消解了。
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那個“總是正確”的人。
這些人真的就在戰斗里永遠不犯錯嗎?
在與這些人交手之前……他也不在戰斗中犯錯啊。
他曾經無數次地刑笞自己,對于痛苦他并不陌生。
可是正在坍塌的,是他所求知的真相。
他感到痛!
“我曾無數次眺望天人。”
“我曾經溝通皋皆,用知見換取知見。”
“前有吳齋雪,后有你姜望。”
他艱難地說道:“我在想……是不是只有借助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才有抗爭不朽魔功的可能?”
長相思還留在田安平的心臟里,強有力的心臟已經千瘡百孔,劍氣在這具魔軀縱橫。
鑒于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軀,此刻戰場還在他的外府里,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姜望動作非常的細致,按定他的五官,鎖住他的身體,以龍須箭釘碎他的天庭,然后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質——
所謂真理的碎片。
不給田安平留下一丁點逃壽的可能。
姜望也幾乎沒有表情:“天人可以墮魔,魔當然也可以永淪天道,理論上你以魔君陷天海,確然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你準備的后手只是‘天道田安平’……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為什么我號為‘天之上’。”
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姜望。
而天道姜望,現在還鎮在長河之底。
完全放棄自己,寄托天道的田安平,固然是絕頂強大的。
但對姜望來說,也是無非再經歷一次天道戰爭。
他的狀態并非全盛,但已經緩過氣來,無懼挑戰。
其實當他來到魔界的那一刻。
帝魔宮所屬的天魔真魔,選擇逃亡,而不是引軍對陣。
魔界唯存的兩位魔君,能夠借助不朽魔功登圣的存在……沒有第一時間引軍趕到,堵死帝魔宮的那個深坑。
今日這一場勝負,就已經奠定。
田安平今日唯一的生機,是在帝魔君那一劍之后。
可是他這樣的智者,求真求知的強者,必然相信自己,勝過他者良多。
而這就是生死的分野。
亦是姜望所篤定的,田安平一定會做出的決定。
把劍貫入田安平的心臟后,接下來的每一息,他都回氣無窮。
他要毀滅田安平的魔軀,殺死田安平的道,也準備好面對田安平的一切可能。
“我的確有過這樣的設想,可以確切地讓我于當前階段,再上一層樓……但那于你不算挑戰,于我也不夠新鮮。”
田安平僵硬地定在棺材前。
姜望覆面的手,倒像是他的面具。
那一桿搖搖顫顫的龍須箭,則似他的冠冕。
唯獨他的聲音,還是不怎么體現情緒。
他已經很虛弱了,卻很清醒的分配著聲音的力氣:“誰不知天上姜望?無謂讓你贏得重復的戰爭。”
“我也不愿做永淪天道的考量,天道深海里不缺石人。所謂天道的代行者,亦是行尸走肉,永遠失去求知的心。”
田安平慢慢地說:“很奇怪吧?我也有‘愿’和‘不愿’。”
“這并不奇怪。我從來不覺得你是什么怪胎。你只是不在乎這世上的很多東西罷了。”姜望面無表情地松開那桿龍須箭,執掌田安平命運的手,又握回了長相思的劍柄:“你的取舍是你殺李龍川的原因。也成為我殺你的意義。”
田安平的身體又顫了一下。
但他卻撫平了自己聲音里的皺褶:“還記得觀瀾天字叁嗎?”
“那一局里不止有無名者,不止有尹觀,不止你們。”
“田安平也參與其中。”
“我說的不是我,但也的確是我。”
“那個在超脫甕中被創造出來的田安平……給我留下了一點消息。”
他直直地看向姜望,透過天隙般的指縫,眼睛里竟然生出光色來,那是一種窺見真相的驚喜:“姜望——你知道嗎?”
“這個世界從誕生到現在,沒有出現過一個真正的超脫存在。”
他或是在等姜望消化這個信息,也或是的確沒有氣力,緩了一緩,才繼續道:“我是說,沒有一個真正的‘自由者’。”
“最靠近超脫的那個人……祂還沒有回來。”
稱名超脫的境界,號為絕巔之上的那一境,等同永恒,永證偉大……這樣的存在,在田安平的認知里竟然并不自由。
確然聳人聽聞!
絕大多數人都只會把這當做瘋癲者的囈語。
但有關于“觀瀾天字叁”里的一切,姜望的確不能忘記。
“觀瀾天字叁”里的田安平……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也是真正的田安平。
他至今都記得——
在有夏島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里的那個田安平,在確認自己并不是正常時空秩序里的田安平后,毫不猶豫地縱躍天海,沖擊天人,在失敗之后化為石人,用生命求證答案。
也正是那一幕,讓他建立起對田安平深刻的認知。
觀瀾天字叁里的那個田安平,是怎么把消息傳給正常時序里的田安平的?
通過沖擊天人的行為嗎?
通過天海,轉移了“真理”?
從這里再往前推,若那個躍身天海的田安平,的確向正常時序里的田安平,傳遞了足夠的訊息。
那么今天的田安平,確實是已經了解天人,也了解天道石人的!
天道田安平很有可能并不只是構想。
是田安平切實能夠實踐,又真切放棄了的路。
而除此之外,他還在等待什么呢?
最靠近他所認知的“自由者”的那個人?
人皇?世尊?抑或……魔祖?
在姜望波瀾不起的注視里,田安平喘息著言語:“這個世界是不正常的,和我認知的真理沖突。你有沒有想過——”
“夠了。”
姜望牢牢按定田安平將要傾倒的身體。
然后慢慢地往外拔出長劍。
“我見過幻想成真,見過無限可能,見過不朽的存在,感受過永恒的力量,不敢說祂們不夠自由,不是真正超脫。”
“未至超脫,何以言超脫?”
“不要總是在空中樓閣里,絮叨你的囈語。坐在輔弼樓中,觀想你的井天。你當明白,此刻跟李龍川無關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我的決心。”
“如果這就是你的告別,那我就聽到這。”
長相思離開魔軀的過程,也是這具不朽之軀最后一縷生機逃散的過程。
這緩慢而不可挽回的力量……
滴漏聲變得太清晰了。
緘默萬年的青石,將要被持之以恒的鐘乳鑿穿。
田安平喘息著,喘息著,驀地抓住了姜望的袖子!
他吐著血,從姜望的指縫之下,吐出充滿希冀的聲音:“我知你要殺田安平而后快。”
“但入魔即是新生。那個殺死李龍川的人族田安平,已經不存在了。”
他艱難地說:“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仙魔君……并不是他!”
姜望的大袖已經殘破,田安平攥著袖子在抖。
“你是仙魔君還是田安平,那是你的自我認知。我不討論這個問題。”
姜望拔劍的動作絲毫不受影響:“田安平殺死了李龍川,所以我會殺死所有可以稱之為‘田安平’的存在。如此,勉強能叫我……填恨萬一。無關于你是誰,你怎么‘自認為’。”
田安平攥緊的袖子沒有任何意義。
他徒然地翕合著血唇:“我想跟你說的并不是這些。我并不乞求你的寬恕……仇恨是多么渺小的事情。”
“只差一步了,我只差一步,為什么……”
田安平的聲音從指縫下傳來,似是最后的悼聲:“——罷了。你且往我身后看。”
“我給你看……我的母親。”
這間靈堂,竟然是田安平亡母的靈堂?
黑色棺材里,躺著的是田安平的母親?
姜望當然沒有去看。
他只是按著田安平的臉,慢慢結束了長劍的最后一程。
當長相思歸入鞘中。
尊于此界的仙魔君,也似被抽掉了最后的精氣神,徹底委頓在他掌下。像一團裹在寬大冕服里的爛泥巴。
而后三昧真火焚身而走,將其燒得煙也不剩。
意海生瀾。
姜望手握龍須箭,行于無邊之海,微微垂眸,看著海鏡之中的情景——
他以意海抹殺了田安平所有的殘意,也卷來田安平死前最后一幕余念。
「海鏡之中亦是一座靈堂,波紋皺出其間的情景,恰映著燭光被晚風擾動,人的面目明暗不定。
一個身量瘦長、長相斯文的男人……年輕一些的高昌侯田希禮。
他顯然不如后來那么克制,正氣得眼睛發紅,將一個孩童重重踹倒在棺材前。伸手捉住那孩子的發髻,摁著他的腦袋,一次次往地上撞。
“這是你的娘親!她死了不會再回來!給她磕頭!給她磕頭!給她磕頭!”
地上是散落的算籌。
額頭磕得見紅。
男孩正翕動著嘴唇,絮絮叨叨地算著什么,卻被一次次打斷。
磕頭的動作終于影響了他的思考。他忽然大喊一聲,握住一根斷裂的算籌,將之扎進了田希禮的心口!
這動作之突然,之精準,完全是循著“死亡真理”的路徑前行,以雙方巨大的實力差距,情緒失控的田希禮,一下子竟然也沒防備過來。
靈堂中驟然靜了!
就連哀樂也停。
田希禮不可置信地圓睜雙眼。
既震驚于“他竟然敢”,也震驚于“他竟然能”。
子弒其父,悖逆人倫,死罪!
最后他一腳將年幼的田安平踹飛,在許多人的求情聲里拔出腰刀。
“我恨不得殺了你!但你是我田希禮的兒子。”
“大澤田氏不可以出這么大逆不道的孽種!”
他提刀反斬,將停奏的樂師一刀兩斷!
就此數進數出,將靈堂里的人,殺了個干干凈凈。」
姜望不再注視,隨手飛出龍須箭,擊碎了這血色泡影。
這是李龍川的箭,也是遲來了十四年的交代。
他的故事驟停在東海,田安平的往事也不必再關心。
轟轟轟轟!
內樓已隨星辰墜盡,外府也正隨虛空坍塌。
旗幡為條縷,燭芯散為絲。曾經營織的一切,都成了斷線。
田安平的“真理”已成廢墟,整座靈堂都在崩潰。
最后只剩姜望和那口棺材。
就連滴漏的聲音也消失了——此處的田安平已經死去,時間不再擁有意義。
這的確是田安平記憶中的那間靈堂。
那么黑色棺材里躺著的,就是那位不幸早逝的母親么?已故高昌侯府一品誥命夫人?
田安平想要復活他的母親?
說起來是個感人的情節。
但實在不像田安平這種人會有的執念。他真的會在乎他的母親,在乎哪一個具體的人?
可換個角度來說——
從源海復活一個死去太久的人,將那已經渺茫幽微的“一”,重新復原成記憶中那個具體且真實的存在……這種不可能的難題,確實有可能讓田安平著迷。
他差的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呢?
姜望終于抬眼看去——
田安平灰飛煙滅后,黑棺里的情況也未能一覽無余。
一團模糊的影子,藏在雪白的裹尸布下。
遂有天風吹來,將這張裹尸布卷走。
黑棺里躺著的這位……終于得顯真容。
那并不是一位母親。
也不是魔祖之類的恐怖存在。
那甚至不算一個完整的人形。
有一具并不體現性征的軀干,雙手十指是同樣的端直纖長,指間有縵網交互連絡。
組成頭部的,則是一顆混沌分色的太極球。
球體內沉浮著不朽的魔文……
《萬世有缺仙魔功》!
其實看不出這具身體究竟代表什么。雖然它有一些神秘的表現,但無論是《萬世有缺仙魔功》所衍生的力量,抑或此等軀干所表現的成長性,都不像是足夠翻盤的倚仗。
以田安平的智慧,為什么會期待它能解決問題呢?
姜望的視線下移,看到棺材底部有兩行歪歪扭扭的稚童般的字,寫的是齊文——
母誕我。
我誕母。
平靜,安寧,怪誕。
姜望猛地后退了一步!
很顯然,棺材里的這具身體,是一件未完成品。
它并沒有體現驚天動地的力量。
可這是姜望走進萬界荒墓以來,第一次后退。
有那么一瞬間——
他感覺整個魔界其實是一座墓,整個萬界荒墓,好像就是為這口棺材而存在!
下一刻。
燦爛的紅塵劫火,染紅了虛空。
星河浩蕩,太虛無境。
在星穹隔絕的當下,或許也只有太虛幻境里,還能看到如此燦爛的星河。
當燦爛的火光映照在星空,一截破碎的鎖鏈,從虛無中探出頭來。
或許有人認得它是田安平的孽鐐,也或許早晚都會將它遺忘。
可此時它竄游在星河,竟如神龍忽隱,好像生出靈性來。
太虛無垠,它急切地似乎在探索某種可能。
然而有一只透明的大手,倏而張落。正好探入星河,任其驟轉驟折數十合,仍然精準將其擒捉。
仿佛天意不可違!
“太虛道主!”
孽鐐奮力掙扎,在哐哐聲響里,發出質問的聲音:“這些年來我不停尋找太虛幻境的漏洞,也是為太虛幻境的躍升,提供了有力幫助……大功于太虛!你為太虛至高,秉持‘絕對公平,絕對公開,絕對公正’的基本原則。何能干涉我們的私斗?”
那只透明大手,亦有淡漠回應——
“很簡單,因為我不是太虛道主。”
透明五指緊握:“就如你是田安平留在這里的孽虛靈,而我是鎮河真君留在這里的天契靈……被釘死了命運,諸天萬界都沒有你的生天。”
田安平既沒有月鑰,也未走進太虛角樓,他是靠自己殺進太虛幻境的人。
對太虛幻境的破解,是他與虛淵之遙遠的交流。他甚至在太虛幻境里創造了有別于虛靈的孽虛靈!
倘若他始終在人族發展,孽虛靈將成為他成長過程中的重要伏筆。他亦能乘上太虛幻境大興的東風。
但勢有高低,份有輕重,
姜望才是這些年來,始終代表太虛幻境,在太虛幻境具備最大影響力的那個人。
當初阮泅能夠截斷張臨川的命運,今日姜望一劍斬下,也自整個命運長河奔流而下,斬斷田安平的所有可能。
包括這藏在太虛幻境里的孽虛靈。
透明大手的手背上,走出來一只青色的天羊。
后蹄刨了兩刨,便如離弦之箭。
天羊抵角,撞在孽鐐之上,發出嘩嘩的響。
透明的天火將孽鐐一節節燒融,也燒掉了最早在輔弼樓中,那一雙靜惘看天的眼睛。
曾經對星空的好奇和探索,在此刻方為終篇。
嘩嘩嘩!
海上濤聲輕。
田常獨自坐在霸角島的靜室里,膝上橫著潮信刀。
此刀與海潮相應,回蕩天地之真。能幫助他更好體悟大海的變化,感受水行的真理。
不知為何,他越來越習慣“真理”這個詞語。
如今神霄大征,諸國備戰。
他這個霸角島的執掌者,大澤田氏高層,卻因為那位仙魔君,只能留在海島修行。還得定期去近海總督面前露個臉,免得朝廷另生猜忌。
但他倒是并不焦躁。
常年在田安平身前如履薄冰,生死懸命,他鍛煉出萬事從容的心性。
只要好好修煉,強大自身,總有一天,機會會找上門來。
在某個時候。
篤篤篤。
屋外傳來敲門聲響。
他正欲收刀。
可膝上潮信也恰在此刻刀光一閃。
熟悉的田公子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
“去島內秘庫,下九層冰室,開玄武陣界,其中有冰棺一副,予我啟開……我將歸來。”
田常悚然一驚。
他震驚的不僅是田安平說要歸來,更震驚于對方發聲在潮信刀!
當初為爭機緣,殺死田氏長老,暗奪這柄潮信刀……
田安平早就知道!
甚至已經在潮信刀里做了手腳。
這么多年,這顆腦袋始終都懸在刀尖上,他卻渾然不覺。還自以為是的上躥下跳。
思之汗涔涔。
“是!公子!”田常毫不猶豫地起身,不敢表現出半點忐忑:“我馬上去辦!”
他取出秘庫鑰匙,急匆匆地往外走,把田安平的命令當圣旨來辦。
腳步促急,卻在行至房門的時候,毫無征兆地拋刀!
一把將潮信刀貫進地面,翻手就按出一方玉印,鎮在刀柄——
蕩魔天君所傳封魔印!
田安平恐怖歸恐怖,但既然已經墮魔,須就管不到現世來。
現在口口聲聲說要歸來,證明神霄戰場勝負已分,至少他仙魔君是輸了!
所謂“趁他病要他命”,田常未見得敢對瀕死的田安平動手,卻不至于怕一柄附其意志的刀!
電光火石一瞬間。
卻只聽“刷”的一聲響——
刀光閃過,田常的頭顱骨碌碌在地上滾。
他的動作已經很果決,可是田安平更快一籌。
蔚藍色的刀光在刀身凝聚,逐漸顯出一條龍形虛影。
龍形之中,有一個虛實幻變、不斷閃爍的田安平,正身拖孽鐐,步履蹣跚。
什么玄武陣界,什么冰棺,自然并不存在。
他就算真在霸角島留下什么隱秘的手段,也必然不能被大澤田氏保留。曾于現世的伏筆,在他墮魔之后,定被一掃而空。
他真正的萬不得已的歸來計劃,從始至終都落在他墮魔之前親自培養的田常身上。
田常乃田氏正宗,身懷夜鵬血脈。這么多年執掌霸角島,分享大澤氣運。
能夠幫他完成“夜鵬吞龍”這一步。
他將在田常身上歸來,當然不可能再回到曾經的巔峰,但復刻田氏先祖忠勇伯田文僖的實力,將《夜鵬吞龍功》推到巔峰,卻是不難。
至于以后……前方有真理無窮。只要活著,路總歸可以往前走。
無非又從頭。
然而就在這龍形虛影即將撲到田常頭顱上的時候,龍形虛影中蹣跚的田安平,驀然扭頭——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門外的人站在光里,很有些刺眼。
田安平抬手遮了遮光,看到這是一個看起來很有些木訥呆板的中年男人。
他想起來,這人的名字叫“田和”。
同他之間隔了許多層級,理論上都沒有見他的資格。只是好歹姓“田”,他才略知其名。
田和似乎對田常的尸體并不意外,就站在門口的位置,也并不進來。卻謙卑地躬身低頭:“安平公子,問候您午安。”
“武安?”田安平瞇了瞇眼睛。
田和沒有抬頭,只有一聲輕笑。雙手卻往前遞,非常恭敬的……送出了他的禮物——
這是一張……丑陋的折紙青羊。
仿佛太虛星河里的情景復刻。
青色的天羊抵角,撞在蔚藍色的龍形虛影上,輕易撕碎了刀光,也撞碎了田安平。
田安平飛碎的殘靈在空中靜惘。
田常孤零零的腦袋就在正下方,他卻不能再飛進去。
夜鵬吞龍是一場夢。
千般真,萬般求,什么樣的準備都是空。
他似乎看到了命運無數次的重演。
他在命運之河順流而下,每一次試圖躍岸的掙扎,都被青色的天羊撞落。
這仍然是姜望斬斷他命途的劍,他從來沒有逃出那三尺劍圍。
可是他竟然未有驚覺,此劍是何時斬出。
殺人是一件徹底的事,原來被殺也是。
“姜望”是一道未解的題!
他莫名想到那個玉帶纏額的英武將軍,想到那句他不以為然的遺言——
“李龍川今日之死,是你他日之劫。我的朋友,會殺了你。”
這句誓語,猶言在耳,竟成命運之讖。
這份心情,山高水遠,果然上窮碧落下黃泉。
嗬……嗬……
他的喘息艱難,意識也模糊。
模糊中他又想到了姜望的那個問題——
“說起來……你恐懼嗎?”
我……恐懼嗎?
田安平緩緩地閉上眼睛。
他不再看天。
“其實我一直生活在恐懼里。”
“恐懼來源于未知。”
“恐懼讓我不顧一切地往前。”
“田和,遇到姜望,告訴他——現在我不恐懼了。”
田和在門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屋里的這縷殘靈徹底消散,等到青羊天契也散入天河。
他才慢慢地走進房間里來,跪在地上,按出姜望所傳的封魔印,一點一點,印遍房間里的每一寸。
他的動作非常細致,像是一個清潔房間的非常用心的仆人。
“仆人”,也是他長久以來,在田常面前自居的身份。
鐺!鐺!鐺!
島外傳來鐘聲,不知為誰而鳴。
田和聽來,卻是最恰當的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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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用過“鐘鳴鼎食”的標題,當然跟這章的表達完全不同。
本來不欲用重復標題,但思前想后,竟沒有比這更合適的。
的確鐘鳴,的確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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