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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鐘鳴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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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安平當然認得長相思。

  時至今日,他的咽喉仍然殘存感受,仍記得這柄天下名劍的鋒利。

  發生在東海的那一劍,讓他久久眺望,成為生命之中,一道至今未解的謎題。

  現在這柄劍出現在他的心口,幾乎是以同樣的方式,走著同樣的直線,同樣的摧枯拉朽。

  唯一不同的是……

  這一劍更緩慢,也更堅決。

  卻再沒有一個魂牽夢縈的齊國,能夠叫持劍者為之思慮了!

  從人到魔,從現世東海,到萬界荒墓飛仙嶺,田安平你究竟改變了什么呢?

  求知求真,求道求解。

  不惜墮魔,投身魔祖走向無解的命運,終于從洞真惘世走到絕巔登圣……可差距竟然變得更大了。

  “我感到遺憾。”

  田安平清晰地感受著死亡,仍然平靜得有些異樣。

  因為生死是最后一枚籌碼,“活著”是求真的基礎。所以他從來沒有真正讓自己走到死地,每一次看似搏死都是留足了后手。

  在東海那次,他知道姜望不會殺他,齊國不會讓他死。在天牢那次,他知道七恨會來。

  人生過往的癲狂,早已掂量了代價。

  所以是直到今天,直到長相思刺進心口的此刻,他才真正咀嚼到死亡的味道——

  原來死亡是這個樣子的。

  生命本源的消逝,強大精神的衰敗……所謂不朽之意志,仍需要不被毀滅的軀殼來承載。每個人都需要苦海的渡舟。

  “你是整個齊國、乃至整個現世里,我最感興趣的那個人。”

  “我以為我們會有更宏大的對話。關于修行,關于這個世界,關于真理。”

  田安平艱難地呼吸著,慢慢地說道:“但我們之間的生死……竟然是因為一個人,而不是一條路。”

  咣!咣!咣!

  一道道天魔鎮,顯化為血褐色的鎖鏈,鎖住田安平的四肢和脖頸,鎮壓他的魔性。

  立身于仙魔宮里的仙魔君,體表亦泛起仙章魔痕所交織的圖案,又有孽鐐如潛龍出淵,撞擊著魔鎮鎖鏈,與這專為天魔設計的封鎮對抗。

  兩種鎖鏈絞殺在一起,如龍爭生死。

  姜望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只是往前推劍:“這是一個人。也是一條路。”

  那時候他在東海,念及齊國,硬生生掙出天人態,留了時任斬雨統帥的田安平一條性命。同樣是在東海,田安平卻為了所謂的時機,悍然殺死摧城侯府的李龍川,假王坤之手掀起國與國的戰爭!

  怎能說這不是兩條路呢?

  田安平的魔軀足以跟重玄遵的道身媲美,身在魔界,得到永恒魔功支持,更是幾乎靠近不朽。

  但即便是這般百劫不壞的魔軀,也根本無法阻止長相思的前進。

  那交纏在魔君血肉中的仙魔圣氣,是田安平獨織的線索,使得他每一部分的血肉,都是城防高壘。像是一篇玄秘文章,非博學者不能讀通。

  可金赤白三色的火焰只是一燎,真意便已裊裊,仙魔盡都避道。而后城陷門開,袒示中宮!

  田安平在自己魔軀所加鑄的重重防御,這些年所思考的關于魔的鐵則,絲毫不能阻止他的敗亡。

  “你找到了三昧真火的真諦,但你沒有過多的探索它。”

  田安平低頭看著劍創,看三色焰光如何抹消他的血液,看關乎魔的個中三昧,是怎樣消散如煙。

  他喘息著:“其實你并不真正契合知見的道路。”

  “你對廣闊世界缺乏足夠的好奇心。你的前半生被血海深仇壓制,復仇之后又系于紅塵萬千的枷鎖,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當做自己的責任,被他人的期許掩蓋了本欲。相較于外在世界的真理,你更尋求內在世界的自洽,本質上來說是一個封閉者。”

  “霸府仙宮才是你該走的路。內有無窮,你卻外結萬千。因果不系,你卻遍身塵緣。”

  “你被稱譽為時代的弄潮兒,但在更多的時候,你只是被時代推著走。”

  “如你自己所說——你早就失去了童心。”

  “兒時仰望星空的時候,你一定沒有想過,世界就這樣停滯不前。”

  他抬起頭來,看回姜望,似要以僅剩的力氣,下人生的判詞。

  他研究過姜望很久很久,這是他對姜望的總結:“其實你對這個世界沒有認知。”

  田安平的道途有三,他掌握線,掌握恐怖,掌握真理。

  在某種程度來說,真理覆蓋了其它。

  若他的認知是正確的,若他對姜望的總結為“真理”,那么此時此刻,姜望就不能這樣碾壓他。長相思就不可再進!

  因為他在魔軀所加諸的桎梏,應是姜望所不曾認知的謎題。

  但他在姜望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看到。

  那是一片平靜的海,卷過仇恨的浪濤后,海底什么都不體現。

  姜望只說道:“你對這個世界沒有感受。”

  田安平從不以智者自詡,但在他有限的生命經歷里,在“認知真理”的能力上,他的確不認為有誰能夠超過他。

  可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被一刀剖得正著,就像長相思已經刺入他的魔心。

  他的確是貿然開口,不得已提前定論。

  可也是經過審慎思考,反復辯證,即便最后不夠完整,也該有十之三四的真。

  但為什么魯莽的、粗糙的姜望,反而更先觸及他的真相?

  在這個人身上,他有太多的“為什么”!

  “感受……嗎?”

  田安平頓了頓:“你靠感受來認知世界,這方法非常粗糙,也不夠準確。”

  他又搖了搖頭:“但我必須要承認,你的確經歷了許多波瀾壯闊的故事,看到了更高的風景,而這些常常都是你賭命而得。”

  “跟一般人認知的不一樣——循規蹈矩且珍惜生命的你,有時候會賭上性命來迎戰外在世界對你底線的冒犯。無法無天且對生命毫無眷戀的我,反而什么都可以忍受,是更吝嗇性命的那一個。”

  “我明白人生各有選擇,這或許就是你的有情道路。”

  “但我好奇的是——”

  “都說十賭九輸,而關乎生死的賭局,需要你每一次都贏。以生死為骰,搖十次骰子,每一次都搖到‘生’的概率,只有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若是搖一百次,你活下來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

  “那么,你為什么能贏得每一次賭命?”

  他的眼神帶著惘意:“從天命上來說,你并不是生來就擁有天命,況且天道也并未眷顧人族。天道對白骨的反噬,是你乘上的東風,但并不足以把你推到今天的高度。從算學上來說,在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從弱小走到強大,我走到終點的概率,應該遠大于你。”

  星辰墜盡,虛空只剩稠如濃墨的暗色。

  靈堂之中,白燭猶光。

  那是慘淡的搖蕩在人心的光芒。

  燭光潑在姜望清晰的五官上。

  從前覺得過于柔和的這個人,居然眉眼都剖光,連鬢角都似帶血的秋刀!

  “或許有人能生來擁有一切,但我不是那種人。前進的路上有時候沒有籌碼可以選,我只能賭命往前走。”

  姜望平靜地說道:“你雖然生于世家,其實某種程度上跟我也一樣。很多時候你必須要賭點什么,才能往前。”

  “不同的是——我賭的是自己的命。”

  “你賭的是別人的命。”

  “你殺死的李龍川,送了我定海式,由此衍生的定海鎮,幫我贏得了天人戰爭。這就是算學之外的事情。”

  “這個世界是由算學構成的嗎?還是說算學只是其中一個部分?”

  “你可以拋開所有的因素,只在紙面上確立過程和結果?

  “田安平,這世上有沒有人為你不顧一切?有沒有人會拼盡所有來幫你?”

  “你又會不會這樣為別人呢?”

  “你向內開拓無限的人身宇宙,用你所認知的真理來搭建外府內樓。可是你懂不懂得,什么是‘人’?”

  “今天你站在靈堂里,可是你對死亡沒有敬畏。”

  “你還是沒有明白。為什么齊天子會放棄你。”

  “就像你還是不懂,無懼天魔為什么一定要送死。他們堵在仙魔宮外,排著隊站在我面前,為魔族而死。而你說,魔族并不需要什么精神。”

  “一個種族是如何才能存在啊?因為你田安平這樣的角色嗎?你求知求真,到底求得了什么?”

  “誠然真理無窮,我只看到你錯謬的一生。”

  “你這樣的人,怎么敢站到我面前?”

  田安平!田安平!田安平!

  你錯了!你是對的!你真的錯了!

  你是個魔物嗎,你娘死了你都不掉一滴眼淚,還在那里搭你的算籌!你給我滾過來!跪在她的棺材前!

  不,給我一點時間,這道題……這個解法……

  啪!田安平你大錯特錯!什么東西,不要再算了!給我磕頭!磕下去!那是你的娘親!她是為你死的你這個畜生!

  啊!!別打擾我!滾開!!!我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不……我不會錯……”

  在某個瞬間,田安平驀地圓睜雙眼!

  他勉強地抬起手指,身上仙魔之紋共振,孽鐐如毒龍抬頭,抬起天魔鎮。他也終于抬手到身前,抓住了長相思的鋒刃!

  劍刃切割他的指骨,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他死死地看著姜望!

  姜望卻波瀾不驚。

  劍壓諸天的蕩魔天君,仿佛只會這一個推劍的動作。

  在命運的長河順流而下,劍光已經填滿了河床,不留一絲余隙。

  這一劍就像永不停歇的時光——人無法對抗時間的流逝!

  哪怕是身懷絕巔神通的黃舍利,也要在逆旅結束后,走到人生的下一個年頭。

  所以長相思還是往前。

  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卻只能一厘一厘度量這柄長劍。

  “說起來……你恐懼嗎?”姜望問。

  田安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只懼殺怨鑄天魔的恐懼斗篷,早在姜望入殿之前,就被他隨手拆解……現在正掛在燭枝上,混同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中。

  恐懼并不能成為對付他的手段,他也不曾害怕什么。

  “一個不會恐懼的人,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懼的。”

  “你冷冰冰的堆砌關于恐懼的種種條件,自己卻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你居然真的覺得這就是力量嗎?”

  姜望說著,長劍前推。

  田安平有一顆堅不可摧的心臟。

  真正的恐懼魔,以之為籠,在其中肆意生長。

  長相思就在這時刺入了田安平的心臟,將那頭恐懼魔輕易洞穿!

  田安平披著冕服的身軀,猛地弓住!

  姜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臉,撫平他幾乎扭曲的五官,將他的身體按定在那里。

  右手則是松開劍柄,抓住了一桿纖長的龍須箭,恰恰從左手指縫間釘入,釘在了他的眉心!

  “嘶!”

  田安平身體驀地一僵!

  他“嗬嗬”地發出聲音,試圖止住五臟六腑的血流。可接近不朽的魔軀,分明已是個處處漏風的破屋,堵都堵不過來。

  “通過那只恐懼斗篷……洞察了我的恐懼魔么?”

  藏在心臟的后手也被輕易消解了。

  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那個“總是正確”的人。

  這些人真的就在戰斗里永遠不犯錯嗎?

  在與這些人交手之前……他也不在戰斗中犯錯啊。

  他曾經無數次地刑笞自己,對于痛苦他并不陌生。

  可是正在坍塌的,是他所求知的真相。

  他感到痛!

  “我曾無數次眺望天人。”

  “我曾經溝通皋皆,用知見換取知見。”

  “前有吳齋雪,后有你姜望。”

  他艱難地說道:“我在想……是不是只有借助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才有抗爭不朽魔功的可能?”

  長相思還留在田安平的心臟里,強有力的心臟已經千瘡百孔,劍氣在這具魔軀縱橫。

  鑒于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軀,此刻戰場還在他的外府里,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姜望動作非常的細致,按定他的五官,鎖住他的身體,以龍須箭釘碎他的天庭,然后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質——

  所謂真理的碎片。

  不給田安平留下一丁點逃壽的可能。

  姜望也幾乎沒有表情:“天人可以墮魔,魔當然也可以永淪天道,理論上你以魔君陷天海,確然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你準備的后手只是‘天道田安平’……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為什么我號為‘天之上’。”

  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姜望。

  而天道姜望,現在還鎮在長河之底。

  完全放棄自己,寄托天道的田安平,固然是絕頂強大的。

  但對姜望來說,也是無非再經歷一次天道戰爭。

  他的狀態并非全盛,但已經緩過氣來,無懼挑戰。

  其實當他來到魔界的那一刻。

  帝魔宮所屬的天魔真魔,選擇逃亡,而不是引軍對陣。

  魔界唯存的兩位魔君,能夠借助不朽魔功登圣的存在……沒有第一時間引軍趕到,堵死帝魔宮的那個深坑。

  今日這一場勝負,就已經奠定。

  田安平今日唯一的生機,是在帝魔君那一劍之后。

  可是他這樣的智者,求真求知的強者,必然相信自己,勝過他者良多。

  而這就是生死的分野。

  亦是姜望所篤定的,田安平一定會做出的決定。

  把劍貫入田安平的心臟后,接下來的每一息,他都回氣無窮。

  他要毀滅田安平的魔軀,殺死田安平的道,也準備好面對田安平的一切可能。

  “我的確有過這樣的設想,可以確切地讓我于當前階段,再上一層樓……但那于你不算挑戰,于我也不夠新鮮。”

  田安平僵硬地定在棺材前。

  姜望覆面的手,倒像是他的面具。

  那一桿搖搖顫顫的龍須箭,則似他的冠冕。

  唯獨他的聲音,還是不怎么體現情緒。

  他已經很虛弱了,卻很清醒的分配著聲音的力氣:“誰不知天上姜望?無謂讓你贏得重復的戰爭。”

  “我也不愿做永淪天道的考量,天道深海里不缺石人。所謂天道的代行者,亦是行尸走肉,永遠失去求知的心。”

  田安平慢慢地說:“很奇怪吧?我也有‘愿’和‘不愿’。”

  “這并不奇怪。我從來不覺得你是什么怪胎。你只是不在乎這世上的很多東西罷了。”姜望面無表情地松開那桿龍須箭,執掌田安平命運的手,又握回了長相思的劍柄:“你的取舍是你殺李龍川的原因。也成為我殺你的意義。”

  田安平的身體又顫了一下。

  但他卻撫平了自己聲音里的皺褶:“還記得觀瀾天字叁嗎?”

  “那一局里不止有無名者,不止有尹觀,不止你們。”

  “田安平也參與其中。”

  “我說的不是我,但也的確是我。”

  “那個在超脫甕中被創造出來的田安平……給我留下了一點消息。”

  他直直地看向姜望,透過天隙般的指縫,眼睛里竟然生出光色來,那是一種窺見真相的驚喜:“姜望——你知道嗎?”

  “這個世界從誕生到現在,沒有出現過一個真正的超脫存在。”

  他或是在等姜望消化這個信息,也或是的確沒有氣力,緩了一緩,才繼續道:“我是說,沒有一個真正的‘自由者’。”

  “最靠近超脫的那個人……祂還沒有回來。”

  稱名超脫的境界,號為絕巔之上的那一境,等同永恒,永證偉大……這樣的存在,在田安平的認知里竟然并不自由。

  確然聳人聽聞!

  絕大多數人都只會把這當做瘋癲者的囈語。

  但有關于“觀瀾天字叁”里的一切,姜望的確不能忘記。

  “觀瀾天字叁”里的田安平……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也是真正的田安平。

  他至今都記得——

  在有夏島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里的那個田安平,在確認自己并不是正常時空秩序里的田安平后,毫不猶豫地縱躍天海,沖擊天人,在失敗之后化為石人,用生命求證答案。

  也正是那一幕,讓他建立起對田安平深刻的認知。

  觀瀾天字叁里的那個田安平,是怎么把消息傳給正常時序里的田安平的?

  通過沖擊天人的行為嗎?

  通過天海,轉移了“真理”?

  從這里再往前推,若那個躍身天海的田安平,的確向正常時序里的田安平,傳遞了足夠的訊息。

  那么今天的田安平,確實是已經了解天人,也了解天道石人的!

  天道田安平很有可能并不只是構想。

  是田安平切實能夠實踐,又真切放棄了的路。

  而除此之外,他還在等待什么呢?

  最靠近他所認知的“自由者”的那個人?

  人皇?世尊?抑或……魔祖?

  在姜望波瀾不起的注視里,田安平喘息著言語:“這個世界是不正常的,和我認知的真理沖突。你有沒有想過——”

  “夠了。”

  姜望牢牢按定田安平將要傾倒的身體。

  然后慢慢地往外拔出長劍。

  “我見過幻想成真,見過無限可能,見過不朽的存在,感受過永恒的力量,不敢說祂們不夠自由,不是真正超脫。”

  “未至超脫,何以言超脫?”

  “不要總是在空中樓閣里,絮叨你的囈語。坐在輔弼樓中,觀想你的井天。你當明白,此刻跟李龍川無關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我的決心。”

  “如果這就是你的告別,那我就聽到這。”

  長相思離開魔軀的過程,也是這具不朽之軀最后一縷生機逃散的過程。

  這緩慢而不可挽回的力量……

  滴漏聲變得太清晰了。

  緘默萬年的青石,將要被持之以恒的鐘乳鑿穿。

  田安平喘息著,喘息著,驀地抓住了姜望的袖子!

  他吐著血,從姜望的指縫之下,吐出充滿希冀的聲音:“我知你要殺田安平而后快。”

  “但入魔即是新生。那個殺死李龍川的人族田安平,已經不存在了。”

  他艱難地說:“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仙魔君……并不是他!”

  姜望的大袖已經殘破,田安平攥著袖子在抖。

  “你是仙魔君還是田安平,那是你的自我認知。我不討論這個問題。”

  姜望拔劍的動作絲毫不受影響:“田安平殺死了李龍川,所以我會殺死所有可以稱之為‘田安平’的存在。如此,勉強能叫我……填恨萬一。無關于你是誰,你怎么‘自認為’。”

  田安平攥緊的袖子沒有任何意義。

  他徒然地翕合著血唇:“我想跟你說的并不是這些。我并不乞求你的寬恕……仇恨是多么渺小的事情。”

  “只差一步了,我只差一步,為什么……”

  田安平的聲音從指縫下傳來,似是最后的悼聲:“——罷了。你且往我身后看。”

  “我給你看……我的母親。”

  這間靈堂,竟然是田安平亡母的靈堂?

  黑色棺材里,躺著的是田安平的母親?

  姜望當然沒有去看。

  他只是按著田安平的臉,慢慢結束了長劍的最后一程。

  當長相思歸入鞘中。

  尊于此界的仙魔君,也似被抽掉了最后的精氣神,徹底委頓在他掌下。像一團裹在寬大冕服里的爛泥巴。

  而后三昧真火焚身而走,將其燒得煙也不剩。

  意海生瀾。

  姜望手握龍須箭,行于無邊之海,微微垂眸,看著海鏡之中的情景——

  他以意海抹殺了田安平所有的殘意,也卷來田安平死前最后一幕余念。

  「海鏡之中亦是一座靈堂,波紋皺出其間的情景,恰映著燭光被晚風擾動,人的面目明暗不定。

  一個身量瘦長、長相斯文的男人……年輕一些的高昌侯田希禮。

  他顯然不如后來那么克制,正氣得眼睛發紅,將一個孩童重重踹倒在棺材前。伸手捉住那孩子的發髻,摁著他的腦袋,一次次往地上撞。

  “這是你的娘親!她死了不會再回來!給她磕頭!給她磕頭!給她磕頭!”

  地上是散落的算籌。

  額頭磕得見紅。

  男孩正翕動著嘴唇,絮絮叨叨地算著什么,卻被一次次打斷。

  磕頭的動作終于影響了他的思考。他忽然大喊一聲,握住一根斷裂的算籌,將之扎進了田希禮的心口!

  這動作之突然,之精準,完全是循著“死亡真理”的路徑前行,以雙方巨大的實力差距,情緒失控的田希禮,一下子竟然也沒防備過來。

  靈堂中驟然靜了!

  就連哀樂也停。

  田希禮不可置信地圓睜雙眼。

  既震驚于“他竟然敢”,也震驚于“他竟然能”。

  子弒其父,悖逆人倫,死罪!

  最后他一腳將年幼的田安平踹飛,在許多人的求情聲里拔出腰刀。

  “我恨不得殺了你!但你是我田希禮的兒子。”

  “大澤田氏不可以出這么大逆不道的孽種!”

  他提刀反斬,將停奏的樂師一刀兩斷!

  就此數進數出,將靈堂里的人,殺了個干干凈凈。」

  姜望不再注視,隨手飛出龍須箭,擊碎了這血色泡影。

  這是李龍川的箭,也是遲來了十四年的交代。

  他的故事驟停在東海,田安平的往事也不必再關心。

  轟轟轟轟!

  內樓已隨星辰墜盡,外府也正隨虛空坍塌。

  旗幡為條縷,燭芯散為絲。曾經營織的一切,都成了斷線。

  田安平的“真理”已成廢墟,整座靈堂都在崩潰。

  最后只剩姜望和那口棺材。

  就連滴漏的聲音也消失了——此處的田安平已經死去,時間不再擁有意義。

  這的確是田安平記憶中的那間靈堂。

  那么黑色棺材里躺著的,就是那位不幸早逝的母親么?已故高昌侯府一品誥命夫人?

  田安平想要復活他的母親?

  說起來是個感人的情節。

  但實在不像田安平這種人會有的執念。他真的會在乎他的母親,在乎哪一個具體的人?

  可換個角度來說——

  從源海復活一個死去太久的人,將那已經渺茫幽微的“一”,重新復原成記憶中那個具體且真實的存在……這種不可能的難題,確實有可能讓田安平著迷。

  他差的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呢?

  姜望終于抬眼看去——

  田安平灰飛煙滅后,黑棺里的情況也未能一覽無余。

  一團模糊的影子,藏在雪白的裹尸布下。

  遂有天風吹來,將這張裹尸布卷走。

  黑棺里躺著的這位……終于得顯真容。

  那并不是一位母親。

  也不是魔祖之類的恐怖存在。

  那甚至不算一個完整的人形。

  有一具并不體現性征的軀干,雙手十指是同樣的端直纖長,指間有縵網交互連絡。

  組成頭部的,則是一顆混沌分色的太極球。

  球體內沉浮著不朽的魔文……

  《萬世有缺仙魔功》!

  其實看不出這具身體究竟代表什么。雖然它有一些神秘的表現,但無論是《萬世有缺仙魔功》所衍生的力量,抑或此等軀干所表現的成長性,都不像是足夠翻盤的倚仗。

  以田安平的智慧,為什么會期待它能解決問題呢?

  姜望的視線下移,看到棺材底部有兩行歪歪扭扭的稚童般的字,寫的是齊文——

  母誕我。

  我誕母。

  平靜,安寧,怪誕。

  姜望猛地后退了一步!

  很顯然,棺材里的這具身體,是一件未完成品。

  它并沒有體現驚天動地的力量。

  可這是姜望走進萬界荒墓以來,第一次后退。

  有那么一瞬間——

  他感覺整個魔界其實是一座墓,整個萬界荒墓,好像就是為這口棺材而存在!

  下一刻。

  燦爛的紅塵劫火,染紅了虛空。

  星河浩蕩,太虛無境。

  在星穹隔絕的當下,或許也只有太虛幻境里,還能看到如此燦爛的星河。

  當燦爛的火光映照在星空,一截破碎的鎖鏈,從虛無中探出頭來。

  或許有人認得它是田安平的孽鐐,也或許早晚都會將它遺忘。

  可此時它竄游在星河,竟如神龍忽隱,好像生出靈性來。

  太虛無垠,它急切地似乎在探索某種可能。

  然而有一只透明的大手,倏而張落。正好探入星河,任其驟轉驟折數十合,仍然精準將其擒捉。

  仿佛天意不可違!

  “太虛道主!”

  孽鐐奮力掙扎,在哐哐聲響里,發出質問的聲音:“這些年來我不停尋找太虛幻境的漏洞,也是為太虛幻境的躍升,提供了有力幫助……大功于太虛!你為太虛至高,秉持‘絕對公平,絕對公開,絕對公正’的基本原則。何能干涉我們的私斗?”

  那只透明大手,亦有淡漠回應——

  “很簡單,因為我不是太虛道主。”

  透明五指緊握:“就如你是田安平留在這里的孽虛靈,而我是鎮河真君留在這里的天契靈……被釘死了命運,諸天萬界都沒有你的生天。”

  田安平既沒有月鑰,也未走進太虛角樓,他是靠自己殺進太虛幻境的人。

  對太虛幻境的破解,是他與虛淵之遙遠的交流。他甚至在太虛幻境里創造了有別于虛靈的孽虛靈!

  倘若他始終在人族發展,孽虛靈將成為他成長過程中的重要伏筆。他亦能乘上太虛幻境大興的東風。

  但勢有高低,份有輕重,

  姜望才是這些年來,始終代表太虛幻境,在太虛幻境具備最大影響力的那個人。

  當初阮泅能夠截斷張臨川的命運,今日姜望一劍斬下,也自整個命運長河奔流而下,斬斷田安平的所有可能。

  包括這藏在太虛幻境里的孽虛靈。

  透明大手的手背上,走出來一只青色的天羊。

  后蹄刨了兩刨,便如離弦之箭。

  天羊抵角,撞在孽鐐之上,發出嘩嘩的響。

  透明的天火將孽鐐一節節燒融,也燒掉了最早在輔弼樓中,那一雙靜惘看天的眼睛。

  曾經對星空的好奇和探索,在此刻方為終篇。

  嘩嘩嘩!

  海上濤聲輕。

  田常獨自坐在霸角島的靜室里,膝上橫著潮信刀。

  此刀與海潮相應,回蕩天地之真。能幫助他更好體悟大海的變化,感受水行的真理。

  不知為何,他越來越習慣“真理”這個詞語。

  如今神霄大征,諸國備戰。

  他這個霸角島的執掌者,大澤田氏高層,卻因為那位仙魔君,只能留在海島修行。還得定期去近海總督面前露個臉,免得朝廷另生猜忌。

  但他倒是并不焦躁。

  常年在田安平身前如履薄冰,生死懸命,他鍛煉出萬事從容的心性。

  只要好好修煉,強大自身,總有一天,機會會找上門來。

  在某個時候。

  篤篤篤。

  屋外傳來敲門聲響。

  他正欲收刀。

  可膝上潮信也恰在此刻刀光一閃。

  熟悉的田公子的聲音,就在此時響起——

  “去島內秘庫,下九層冰室,開玄武陣界,其中有冰棺一副,予我啟開……我將歸來。”

  田常悚然一驚。

  他震驚的不僅是田安平說要歸來,更震驚于對方發聲在潮信刀!

  當初為爭機緣,殺死田氏長老,暗奪這柄潮信刀……

  田安平早就知道!

  甚至已經在潮信刀里做了手腳。

  這么多年,這顆腦袋始終都懸在刀尖上,他卻渾然不覺。還自以為是的上躥下跳。

  思之汗涔涔。

  “是!公子!”田常毫不猶豫地起身,不敢表現出半點忐忑:“我馬上去辦!”

  他取出秘庫鑰匙,急匆匆地往外走,把田安平的命令當圣旨來辦。

  腳步促急,卻在行至房門的時候,毫無征兆地拋刀!

  一把將潮信刀貫進地面,翻手就按出一方玉印,鎮在刀柄——

  蕩魔天君所傳封魔印!

  田安平恐怖歸恐怖,但既然已經墮魔,須就管不到現世來。

  現在口口聲聲說要歸來,證明神霄戰場勝負已分,至少他仙魔君是輸了!

  所謂“趁他病要他命”,田常未見得敢對瀕死的田安平動手,卻不至于怕一柄附其意志的刀!

  電光火石一瞬間。

  卻只聽“刷”的一聲響——

  刀光閃過,田常的頭顱骨碌碌在地上滾。

  他的動作已經很果決,可是田安平更快一籌。

  蔚藍色的刀光在刀身凝聚,逐漸顯出一條龍形虛影。

  龍形之中,有一個虛實幻變、不斷閃爍的田安平,正身拖孽鐐,步履蹣跚。

  什么玄武陣界,什么冰棺,自然并不存在。

  他就算真在霸角島留下什么隱秘的手段,也必然不能被大澤田氏保留。曾于現世的伏筆,在他墮魔之后,定被一掃而空。

  他真正的萬不得已的歸來計劃,從始至終都落在他墮魔之前親自培養的田常身上。

  田常乃田氏正宗,身懷夜鵬血脈。這么多年執掌霸角島,分享大澤氣運。

  能夠幫他完成“夜鵬吞龍”這一步。

  他將在田常身上歸來,當然不可能再回到曾經的巔峰,但復刻田氏先祖忠勇伯田文僖的實力,將《夜鵬吞龍功》推到巔峰,卻是不難。

  至于以后……前方有真理無窮。只要活著,路總歸可以往前走。

  無非又從頭。

  然而就在這龍形虛影即將撲到田常頭顱上的時候,龍形虛影中蹣跚的田安平,驀然扭頭——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門外的人站在光里,很有些刺眼。

  田安平抬手遮了遮光,看到這是一個看起來很有些木訥呆板的中年男人。

  他想起來,這人的名字叫“田和”。

  同他之間隔了許多層級,理論上都沒有見他的資格。只是好歹姓“田”,他才略知其名。

  田和似乎對田常的尸體并不意外,就站在門口的位置,也并不進來。卻謙卑地躬身低頭:“安平公子,問候您午安。”

  “武安?”田安平瞇了瞇眼睛。

  田和沒有抬頭,只有一聲輕笑。雙手卻往前遞,非常恭敬的……送出了他的禮物——

  這是一張……丑陋的折紙青羊。

  仿佛太虛星河里的情景復刻。

  青色的天羊抵角,撞在蔚藍色的龍形虛影上,輕易撕碎了刀光,也撞碎了田安平。

  田安平飛碎的殘靈在空中靜惘。

  田常孤零零的腦袋就在正下方,他卻不能再飛進去。

  夜鵬吞龍是一場夢。

  千般真,萬般求,什么樣的準備都是空。

  他似乎看到了命運無數次的重演。

  他在命運之河順流而下,每一次試圖躍岸的掙扎,都被青色的天羊撞落。

  這仍然是姜望斬斷他命途的劍,他從來沒有逃出那三尺劍圍。

  可是他竟然未有驚覺,此劍是何時斬出。

  殺人是一件徹底的事,原來被殺也是。

  “姜望”是一道未解的題!

  他莫名想到那個玉帶纏額的英武將軍,想到那句他不以為然的遺言——

  “李龍川今日之死,是你他日之劫。我的朋友,會殺了你。”

  這句誓語,猶言在耳,竟成命運之讖。

  這份心情,山高水遠,果然上窮碧落下黃泉。

  嗬……嗬……

  他的喘息艱難,意識也模糊。

  模糊中他又想到了姜望的那個問題——

  “說起來……你恐懼嗎?”

  我……恐懼嗎?

  田安平緩緩地閉上眼睛。

  他不再看天。

  “其實我一直生活在恐懼里。”

  “恐懼來源于未知。”

  “恐懼讓我不顧一切地往前。”

  “田和,遇到姜望,告訴他——現在我不恐懼了。”

  田和在門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屋里的這縷殘靈徹底消散,等到青羊天契也散入天河。

  他才慢慢地走進房間里來,跪在地上,按出姜望所傳的封魔印,一點一點,印遍房間里的每一寸。

  他的動作非常細致,像是一個清潔房間的非常用心的仆人。

  “仆人”,也是他長久以來,在田常面前自居的身份。

  鐺!鐺!鐺!

  島外傳來鐘聲,不知為誰而鳴。

  田和聽來,卻是最恰當的送行。

  感謝書友“旺仔青羊”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62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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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用過“鐘鳴鼎食”的標題,當然跟這章的表達完全不同。

  本來不欲用重復標題,但思前想后,竟沒有比這更合適的。

  的確鐘鳴,的確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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