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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陳冠舊冕,豈堪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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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是不想來,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為你踐行一杯……嗟!”

  “希望咱們不要在戰場上遇見。”

  “走哇望哥兒!紅袖招去啊!”

  “當然是晏賢兄請客,我的錢有用。”

  “哎呀我的祖母大人,您孫兒什么品格您還不知道嗎?不是我不著家,真是望哥兒約我去修煉,我整宿都沒敢合眼,一息都舍不得耽擱啊,不信你問望哥兒——望哥兒!望哥兒?你應一聲!”

  “兵法我可教不了你,這玩意很要悟性——瞧你說的!跟我姐告什么狀啊,生分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姜兄悟性極高,我哪配這個‘教’字?來,坐下來,剛好我把我爹的行軍筆記偷出來了,兄臺指點兩句?”

  一時間有許多聲音響起,在耳邊,在心底,在記憶里反復地撥弦。從不在戰斗中恍惚的姜望,定在那里,竟不知哪一聲更真切。

  李龍川已經離開十四年了。

  他所留下的最后一份禮物,是一支記載了秘箭“定海式”的龍須箭。那支箭姜望一直隨身帶著。

  李龍川說此式將成石門秘傳,是摧城侯府獨有,不予外姓。

  他從來沒有把姓姜的當外人。

  而姜望由此衍生了定海鎮,至今以之鎮長河。

  故事是真的。

  帝魔君眼眸中所演化的這一切,是毋庸置疑的真實。

  在事情發生的彼刻,有一種更為超然的力量,截停了這一幕現實,將其放置在命運的角落,而于今日,在帝魔君的眼中重演。

  這本事并不稀奇,史家很多人都能做到,今天的虎伯卿也可以。

  如今的姜望自然更不費力。

  但是將時光往前推,推到李龍川身死的那一天,景國靖海計劃的風雨前夕……

  做這手準備的究竟是誰,似乎也并不難猜。

  那家伙也不曾隱晦。

  或許那家伙覺得是誰裁下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真相。

  事實也的確如此。

  這是事情的真相,那么它就一定會迎來答案。

  姜望異常平靜地站在那里,在虎伯卿倉惶遁走,帝魔君命消道竭的這一刻,他想到的是自己得知李龍川死訊的那一天。

  酒國的天空總是有霧,陽光落下來,也像是披了一層紗。

  那時候他還陷在天人態里無法自鎮,逐漸淡漠了所有感受。成為一個被記憶所推動的人。

  那一天他在杜康城閉關的小院里,靜靜看一團掉到桌上的灰。

  彼時的龍須箭,就在他手中。

  那時候他呢喃地問自己——“為什么我不覺得難過呢?”

  而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在更加宏大也更加殘酷的神霄戰場,在這因果不系的混沌世界里……那一天所看到的窗外的靜景,和往事一起推窗而至。

  他似乎想起來,那天窗外開著的是什么花,風卷了一段葉子,有一群寂寞的麻雀正飛過。

  當時的一切歷歷如昨。

  在那時候丟失的情緒——

  好像回來了。

  “幻魔君……你還有多少張假面,可以割舍?”

  姜望的眸光落在帝魔君臉上,猛地往上一抬,像是一記挑刀!

  一張扭曲的假面,生生從帝魔君臉上撕開,散在空中張舞,被火焰焚為殘燼。

  那些回蕩在耳邊的聲音,也隨之消逝。

  不是不知此般幻術,而是有心作片刻懷緬!

  帝魔君死死攥住姜望的手腕,好像這樣就能延長他的生命,但他的聲音還是愈漸衰弱,直至于呢喃:“田安平冒險出擊,與風華真君換傷,已經履行了他身為魔君的責任,能夠對諸天共約交代。”

  “現在他逃回魔界了——從今往后你不會再有機會找到他。”

  “除非萬界荒墓被攻破,你和人族大軍一起殺過去,夷平所有魔宮。但你應該了解他,在那之前,他一定已經消失了。”

  他艱難地說完了這些話,嘴巴就張在那里不再顫動,像一條渴死的魚,仿佛將最后的力量也耗盡。

  姜望靜靜地看著帝魔君:“所以說,今天是唯一殺死田安平的機會。”

  “走進這座魔窟,是我唯一的選擇。”

  他抬起眼睛問:“那么為什么呢?你最后要跟我說這段話。”

  帝魔君沒有回答。

  姜望也并沒有等待答案。

  他的手,慢慢往前推。

  仍似結束戰斗的那一刻,推尸欲走。

  帝魔君緊緊合攥于身前的那雙魔掌,分明有山河的紋路,砂石的質理,已經靠近不朽,明明堅不可摧……此時卻先凋血肉,繼飛枯骨,氣散元竭,最后只剩一捧劫灰。

  劫灰沾在姜望的袍袖上,灰黑三兩點。

  姜望那只被魔道帝劍貫穿的手,掌心血窟仍在,鮮血未涸,像一只流淚的眼睛。

  無妨于他的手掌一直往前,最后像是一支檀香,插進了爐灰里——

  凝聚一團的灰黑色劫灰,已是帝魔君的全部。

  除此之外,曾經威凌諸天,勢壓九霄的他,在這世上的痕跡,也只剩下化為魔窟的那雙眼睛。

  一只重演著舊事,一只連接著萬界荒墓。

  黑金色魔道帝劍所豎的界碑,發出森幽的光,以之為無聲的邀請。

  姜望一把握住那只重演舊事的魔瞳,慢慢地捏成劫灰。然后抬起靴子,頭也不回地走進魔窟中。

  帝魔君右眼所化的這座魔窟,和姜望曾經拜訪過的那些上古魔窟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因為不在現世,魔氣要濃郁得多。

  他平靜地往前走,路過那界碑的時候,隨手拔起,如拔石中劍。

  黑金色有著華麗花紋的魔道帝劍,魔焰驟然沸起。但自姜望五指間竄出的三昧真火,卻如大雪封山,瞬間將之撲滅。

  以火焚火,以道焚魔。

  金赤白三色的火,焚盡了魔焰,又開始燒融劍身,直至將其燒成一團滾燙的鐵水,最后將鐵水也燒干。

  姜望平靜地往前走。焰光不落的鐵花,沿途在他指尖滴落。

  火焰在這些鐵花上綻放,向四面八方繼續蔓延,燃燒它們所接觸的一切,甚至于這座魔窟本身。

  蕩魔天君一邊往前走,魔窟一邊消融。

  他所踏上的那條幽深的長路,在他走過之后便成為徹底的“空”。

  他接受了帝魔君的邀請,同時不打算再從這條路回來。

  他將死于魔界。

  或者……殺穿魔界。

  嚴格來說,姜望并非第一次到訪魔界。

  魔猿沒少通過上古魔窟垂釣,甚至也魔相降臨,還于此界證過“魔天”,登頂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絕巔。

  曾經血傀真魔的視角,也早就帶他感受過這“永界枯世,恒天凋土”。

  吞石咽鐵的魔族見得多了,寸草不生的荒涼并不陌生。

  不過真身前來,確實是僅此一回。

  風中帶腥,腥味并不新鮮。

  那是一種殺人染血的刀,在歲月之中結出鐵銹的味道。路過鼻腔,像是刀刮。

  從魔眼窟中出來,身后是焰光燃盡的虛無,身前是一張黑金色的威嚴王座。鐫刻于王座上的扭曲魔文,寫的是一篇不斷游動的登基詔書。

  行文怪誕,不乏兇詞,語句晦澀,但大概能看懂意思,說的是“魔族終將統治諸天,帝魔君必要承擔大任。”

  椅座上又有游龍拱璧,明珠應星。

  帝魔君的眼球將人送到這里,貫通那處混沌世界與萬界荒墓的,竟是帝座前的丹陛。

  姜望踏足于此,身在高闊殿中,忽然有編鐘宏聲,禮奏朝樂。

  恍惚諸天大朝開啟,令他本能地想要拜倒于陛前。

  又陡然生出野望——想坐上那張至高無上的寶座,掌握天下至尊的權柄。

  時至今日,諸天萬界能夠動搖他心思的力量已經不多……帝魔君理所當然地在這里留下了手段。

  姜望靜靜地聽了半闋編鐘,聽鐘聲所和,有魔靈的歌聲齊唱——

  “匪受于天,乃戮其天。”

  “匪征于地,乃踐其地。

  “赫赫帝魔,秉刑執璽。

  “兆載永劫,圣座不移……”

  他輕輕地搖頭。

  然后往前走。

  “我姜望也。”

  “天下固知,過去未來必有其聞。”

  “陳冠舊冕,豈堪受我一拜?”

  他在丹陛上邁步,所以游龍騰云的丹陛都裂開。

  “蕞爾小位,何能容我此身!”

  他走到那至高無上的帝座之前,只是將帶鞘的長劍平放在椅靠上,便見鐘聲驟止,歌聲消失,一切都摧垮,只剩滿地石玉。

  果不能承其重!

  整座帝魔宮都在顫動,穹頂星辰碎片簌簌搖落。

  大殿之中,并無臣列。

  當今之時沒有一個帝魔之臣屬,能在姜望劍下走過一合。

  盡塵埃也。縱聚飛塵合沙暴迎面來,不過呼氣為天風。

  早在混沌世界與魔界貫通的那一刻,帝魔宮所轄境內的天魔、真魔,就作鳥獸散,散向帝魔宮治下廣闊的疆土。

  那些沒來得及走遠的陰魔、將魔,則在蕩魔天君履足魔宮的那一刻,直接潰成了魔氣。

  此刻帝魔宮諸殿之中,自然空蕩。

  然而在這間空空蕩蕩的正殿里,卻有山呼海嘯,“永壽”之聲,不絕于耳。

  “吾皇!吾皇!”

  “萬古魔帝,永恒圣王!”

  帝座都塌陷了!朝聲還在。

  而終于有一尊帝冠,跨越時空,從那重疊于時空的回響中降臨。

  更有一卷黑金色的竹簡,懸沉在帝冠之側,魔氣繞飛,自然成文,其曰“至尊履極”。

  這是尚且留鎮魔界的帝魔功!

  戴冠者威嚴至貴,仍然具體為帝魔君的模樣,清晰為赫連弘的五官。甚至于那雙蒼青之眸,也好生亮堂,赫然如未泯。

  在一切時空片段里最強的那尊帝魔君,從過往走到當下。囊括寰宇之掌已經握住帝柄,在時空降臨的剎那,即向姜望斬出一劍。

  萬世起龍吟!

  這一劍斬出了奔流的歷史,但見層層疊疊不同時空片段里,都飛出黑金色的至尊龍影。

  浩蕩王氣顯化出一尊尊歷史上臣服于帝魔宮的強者形象,眾星拱月,高拜王座。又飄揚著一張張溯往及今的魔天子遠征畫卷,仿佛魔君屏風。

  歷代來朝之臣,諸方敬拜之尊。

  此至尊履極之劍,是概述三代人皇,歷代妖皇,諸天統治者,最終都凋于萬界荒墓……位于萬事萬物之終點的帝權劍!

  能夠對抗帝權的唯有死亡,而帝魔之劍還執掌生死。

  作為諸天最強魔君,帝魔君并不甘心戰死的結局。他搬出田安平殺李龍川的事情,作為針對姜望的特手,就是為了讓姜望在這個時候踏入魔界——

  而魔界之中,在無上魔功的支持下,帝魔君才是最強的狀態,可以對撼超脫!

  超脫層次的手段,超乎想象。

  哪怕帝魔君已經戰死在混沌世界。

  他也憑借留在帝魔宮的手段,借力于至尊履極帝魔功,仍然以最強的狀態,在這魔界之中,向姜望斬出真正巔峰的一劍。

  若能在此殺死姜望,他就能顛倒因果,贏得在混沌世界的勝利。自然也就改寫了戰死的結局。

  此劍撼世。

  整個魔界都為一種高上的威嚴所籠罩。

  在這樣的時刻。

  魔界之中向帝魔宮疾飛的血傀真魔,忽然跌落在地。

  臨淄城里正在修煉的獨孤小,驟而面如金紙,神色大傷。

  觀河臺上白日碑,不擊而鳴!

  但身處帝魔宮內,直面這一劍的姜望,卻只是抬起那只先前被魔道帝劍洞穿的手,翻轉過來,輕輕地往下一壓。

  像是在安撫諸天萬界一切忽有所感的驚懼。

  也像是在告誡帝魔君——不必掙扎。

  以超脫碾絕巔,譬如巨石碎雞卵,根本沒有什么阻力。就連姜望的命運都告警,天海都搖動。

  戰死在混沌世界的帝魔君當然也這么認為。

  但姜望不認同。

  翻掌即是否定——

  我明白你給的都是真相,知曉要為李龍川報仇就沒有別的選擇,也清楚你想在這里翻盤。

  之所以仍然提劍走來,是告訴你不必多想。

  轟隆隆隆!

  帝魔宮上空黑云壓頂,滾滾天道之海,探出一張巨大的兇惡猿臉,獠牙暴起,赤眸燃焰。鼻息一吹,霎便染出三萬里的火燒云!

  早就翻進魔界天海,于其中自在遨游的魔猿。在此刻駕云而至,撼動魔界天道,牽引魔界天意,于此維護誅魔者。

  一邊是天授魔主,一邊是至尊之魔。

  誰才是此間正統?

  誰更得魔界天道庇護?

  倘若天道有識,生而化靈,當于此刻徘徊。

  至尊履極帝魔功舉魔界之勢予時空深處的帝魔君以支持,但外來的魔猿直接住進天海,與之爭勢。

  這一切并沒有結束,帝魔宮之內,姜望仰見帝魔此劍,只有額發微起,身后陡然展開一卷長軸!

  雪白長軸鋪開萬古畫卷,長幅飄飄如飛,仿佛為他披上一件玉色的冕服。

  偌大的帝魔宮宮殿群落頓時劇震,洶洶魔氣如同計以百萬年的積塵,一時飛揚而起,浩浩蕩蕩,遮天蔽日,避姜望而走!

  那黑金色的巍峨魔宮,似是瞬間被剝去表衣,變成了白金色。

  此即為……上古誅魔盟約。

  這才是姜望只身入魔界最大的底氣。

  說到底……古往今來唯一一個上了“蕩魔天君”之尊號,為諸世公認的存在,來魔界殺邪蕩魔,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何得“友邦驚詫”?

  姜望平靜下壓的那只手,掌心血窟猶帶淚,終如一只帶血的眼睛,印在了上古誅魔盟約上。成為這件玉色冕服上的清晰圖案。

  他真切地擊敗了妖魔兩位大圣的聯手,親手斬殺了帝魔君,并且把屬于帝魔君的一切,都用三昧真火燒了個干干凈凈。

  他沒有留下任何帝魔君的殘留,甚至燒融了那柄魔道帝劍,那座魔窟,那條兩界通道。

  這一切都被上古誅魔盟約記錄。

  倘若他手上的傷是真實的,他來到魔界是真實的,那么混沌世界里的戰況就是真實的!

  真正的帝魔君,已經是一片虛無。

  帝魔君自時空深處斬來的這一劍,席天卷地,傾蓋萬古,代表諸天萬界一切事物走到盡頭的終焉帝權。

  生殺予奪,天子之柄。

  這是巔峰之時完全可以等同于超脫的一擊!

  可在真正降臨、真正斬及姜望的瞬間,這尊帝魔君身形劇顫!他手上的魔道帝劍,只剩一個黑金色的劍形輪廓。甚至于提劍的帝魔君,也徹底模糊了面容。所謂“蒼青之眸”,只剩兩抹青煙。

  名為“赫連弘”的帝魔君已經死去。是至尊履極帝魔功所衍生的帝魔,在繼續這一劍。

  由于舊勢未竭,這依然是非常恐怖的一劍,的確“萬世終焉”。

  但因為執劍的帝魔君已真實死去,上古誅魔盟約為志,永鐫這段誅魔故事于永恒中……此劍終究墜落凡塵,未可永上。

  姜望橫劍而格。

  他橫劍在每一段命運,阻敵在不同的歷史時空。

  轟轟轟轟!

  帝魔宮大殿原址,出現一個深不見底、幽幽無盡的坑洞。

  姜望連人帶劍,不知被轟走多遠。

  “死了……嗎?”窸窸窣窣的帶著希冀的聲音,暈染在魔云中。

  天邊魔氣去而又返,而后再驚散!

  在驚散八方的魔氣中,有一縷逆流的存在,反向這幽坑沖來。以逆行萬魔的孤勇……跪倒在深坑邊上。

  這時才能看到這尊可憐真魔的眼眸中,有一縷金赤白三色的火焰。

  焰光似魚鉤,在飛逃的魚群中,隨意鉤回來一條。

  一卷青云出幽窟。

  云上載天君。

  姜望左手握住上古誅魔盟約,右手提著長相思,緩緩飛出坑洞。

  身上的蕩魔天君袍的確襤褸,道軀深深淺淺的傷口瞧來也的確可怖。

  但他平靜的視線掃過這大殿,就連帝魔宮本身都似乎感受到他的危險!宮墻上那些森怖的壁畫,一幅一幅地黯去。

  一盞盞青銅宮燈漸次熄滅,萬古永燃的魔焰,好像突然就不懂得怎么燃燒。

  “去告訴仙魔君,我來了。”

  姜望隨口說道:“我給他時間去準備或逃跑。”

  “諸天萬界,宇宙無極。古往今來,多有時隙。我也想看看……何處能保他性命。”

  因為至尊魔功的支持,在魔界經營足歲的魔君,常常能在魔界展現等同于幽冥超脫的戰力,這也是魔界被列為諸天禁地的重要原因。

  但人族向來都刻意壓制魔君的數量,如今血魔被余北斗封印,圣魔被左丘吾封印,都在短時間內無法歸來。

  細數起來,在當下能憑借至尊魔功,在魔界展現超脫力量的,最多只有三尊。

  分別是帝魔君,神魔君,幻魔君。

  其中幻魔君很早以前就被涂扈剝面,方才在混沌世界斬面也很輕松,對于他是否還能在魔界展現超脫力量,姜望持懷疑態度。

  而帝魔君已經被他親手斬殺。

  神魔君縱使能歸來魔界,推動先天誅絕神魔功,他有仙師許懷璋留下的那一劍,也有脫身把握。

  說什么魔界之內無上者……神魔君若敢追出魔界,無非是排隊隨帝魔君去。

  剩下的仙魔君田安平,龍魔君敖馗,恨魔君樓約,全是“新生代”魔君。積累肯定不夠,哪怕身在魔界,最多被推到絕巔極限,問圣近道的層次。

  縱三君齊來,又有何懼?

  退一步說,此次神霄大戰,帝魔君都親自出手,田安平都被逼上戰場,其他魔君真能在魔界坐看成敗?

  平時最是危險的魔界,在神霄戰爭開啟的當下,或許是最空虛的時刻。

  星穹隔絕,諸方情報不通。

  姜望未能把握整個戰場的形勢,但戰爭的迷霧對雙方來說都是同樣的,這對他來說反倒有利——

  迷霧之中的戰斗,往往是狹路相逢。

  而今日縱覽諸天,已無如此勇。

  那尊真魔如蒙大赦,一頭磕在地上,磕散了許多魔氣,轉身化流光經天,自去仙魔宮了。

  姜望則踏虛登高,行于帝魔宮上空,俯視這巍峨的宮殿群落。

  帝魔宮自是不凡,在如此高層次的戰斗結束后,宮殿的主體建筑仍未垮塌,幾乎已經靠近“不朽”。

  但它變得很“矮”。

  絲毫不像平時那樣,展現森怖與威嚴。

  它像一條狗,匍匐在蕩魔天君的靴子下。

  自魔族入主萬界荒墓以來,形形色色的魔君換了許多位,八大魔宮卻始終屹立。

  當初是不朽魔宮的八座主殿,后來分散到魔界不同的地域,并各以核心,構筑了不同的宮殿群落。

  此刻這帝魔宮是空巢一座。

  萬魔來朝似已是非常久遠的故事。

  遠來的客人獨據此間。

  姜望沒有急著離開,而是細致地審視這里。

  這是他第一次認真觀察一座失主的魔宮,審視其橫跨了數個大時代的歷史。

  自他平靜的眸光中,飛出一尊尊見聞仙人,各自仗劍去也。

  他的腳步如此輕松,帝魔宮卻因為他的審視,陷入永恒般死寂。

  以建筑風格而論,帝魔宮并不像龍魔宮那樣粗獷,反而雕梁畫棟,飛檐翹角。

  華表高聳,樓臺宏怪。

  種種奇觀,極盡巧思。

  它不是那種恫嚇般的威勢,而是一種華貴和壯美。

  由其壯麗,見其威嚴。

  若摒棄宮殿外的地域環境,說它是現世人族的霸國宮殿,也沒什么不妥。

  當然帝魔宮所在的地域,已經是魔界之中最優越的位置。

  此地的惡味不是那么濃烈,甚至四周沙土之中,還有一些怪模怪樣的棘植存在——

  在諸天的墓地里,最珍貴的仍然是生命。

  無所不在的朽意,是萬界荒墓里的生機。

  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簪結云鬢,步搖清荷,慢慢走近魔宮來。

  在魔宮之外的衰景中,她的豐艷紅唇是唯一亮色。在威嚴冷酷的魔殿群落,她的飄揚青絲是僅有溫柔。

  她有一雙迷人的丹鳳眼,眸色血紅,涌動著兇暴殺意。

  此時卻低垂其眸,掩如琥珀。天鵝般驕傲脖頸,柔順地往下貼服:“主人。”

  當初七恨說會放任這尊血傀真魔以自由,算是對于姜望的誠意。

  但從那以后,姜望再也沒有聯系過血傀真魔。

  因為他并不相信七恨的任何一句話。

  今日真身入界,諸天無拘,宋婉溪頓即循跡而來。

  以真身相會來算,他們上一次碰面,還是在上古魔窟。再往前數,則要追溯到那局生死劫……

  莊承乾煉妻成魔,不擇手段地提升修為,攫取力量。這血傀真魔卻陰差陽錯,幾次救姜望于水火。

  今再會也,頗生感懷!

  “昔為宮人,后為怨侶,行別清江,忘乎荒墓。摒棄人傀之別,勿念妖魔之分。宋前輩,來看看這座帝魔宮——你看到了什么?”

  姜望握軸提劍,靜佇在魔宮上空,玉色的誅魔之光,是腳下茫茫一片白金色的起點。他身上的生機之濃烈,在這殘酷衰死世界顯得極其突兀。

  偏偏魔界天海在他頭頂翻滾,叫他更似魔上之魔。

  血傀真魔這才抬頭,敬受其命。獨自走進帝魔宮,認真尋找帝魔君赫連弘在這里留下的痕跡。

  姜望對她的稱呼,并不影響她的自視。

  她服從傀主的一切命令,并視之為高于生命的本能。

  赫連弘替為魔君已逾三千年,帝魔宮中到處都是他的烙印。

  “這……”

  宋婉溪當然對宮殿并不陌生。

  當年她即是莊國皇宮的女主人。

  固然莊宮質樸,魔宮華貴,卻不乏共通之處。廊腰縵回都有一以貫之的風景,燭臺屏風都是權力的宣示。

  她看到一位君王在深宮的無奈嘆息,一位雄主不肯示人的脆弱。她看到無數個夜晚憂慮的徘徊,看到進退兩難的“不得不選”。

  她看到了寢宮墻壁上帶血的抓痕!

  她看到帝魔君作為魔界帝王的野心,也看到名為“赫連弘”的那個存在,三千多年來不曾停歇的抗爭。

  身為魔者,不甘為魔。身為魔君,不甘奉身魔祖。

  赫連弘的一生,從人到魔,都在掙扎中度過。

  她有些驚訝:“帝魔君想成為真正的諸天魔帝,躍然超脫,君臨萬界,統御群魔,將魔祖都納在麾下?”

  真是野心勃勃!

  莊承乾當年在諸強俯視的西境腹地橫空出世,欺神詐鬼建立兩百年王業,也曾勢吞龍虎,說自己一定會建立霸國,重建人族秩序,托舉水族未來。

  那時候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相信邁向不可能的過程,就是英雄之旅。

  而赫連弘不愧是霸國歷史上數得著的明君,在人求六合天子,在魔圖諸天魔帝!

  可是今天,她不再為遙遠的理想激動。

  宋婉溪又搖了搖頭:“這絕無可能實現。”

  她雖然只是一尊傀儡,卻也明白“魔”這個字,對于所有入魔者的制約。

  她在巍峨的宮墻上,檢閱那一代代帝魔君的征伐壁畫。同時也發現了赫連弘藏在那些征伐圖景里的無上魔功——

  《諸天魔帝尊赦錄》。

  嚴格來說,這是一部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魔功。因為赫連弘自己也并沒有練成。

  別說“諸天魔帝”了,他在魔界都不是至高存在。長期以來都號稱最強魔君,但從來沒有真正把其他魔君都壓服,真正高上一層去。

  到了今天,超脫永證的七恨,已經堵死了他的前路。

  揮軍出征神霄,乃至親伐姜望,不過是他的最后一次掙扎——若是統御魔族,贏得了這一次的神霄戰爭,大漲魔族氣運,或有機會助推一步,叫他成就真正的諸天帝位。

  但這些都隨著那超脫墜勢的一劍而終結。

  “帝魔君為自己準備了兩條路,一條是你所看到《諸天魔帝尊赦錄》。還有一條路,是憑借永恒魔功的不朽性,向上追溯歷史,完成對所有時空片段里的帝魔君的替換,集諸代魔帝為一身,以抵達最終戰勝魔祖的目的。”

  姜望語氣莫名:“全都失敗了。”

  “他在牧國的皇位上受了太多委屈,壓抑了自己太久,離開草原之后,再也無法忍受和克制。從入魔的第一天,他就選擇正面對抗自己的魔性,而這理所當然地迎來了失敗。”

  “徹底墮為帝魔君后,屬于赫連弘的勇氣和自信,仍然讓他選擇一條艱難的道路。可是他想要跳出魔祖命運的每一步,都讓自己成為更虔誠的魔的信徒。”

  “今日便是他殺了我,留下這份上古誅魔盟約,大漲魔族氣運,也無法突破桎梏,躍然無上。”

  宋婉溪從魔宮之中走出來,站在雄闊的門墻之下,仰望高穹的蕩魔天君。

  “主人。”她問:“您有什么吩咐?”

  姜望遙遙一指,點向她的眉心:“從今以后,你不必再叫我主人。”

  這一指已經在命運的河流里,抹去了她的傀性。

  在魔界獨旅的這段時間里,她早就蘇醒的靈性和自我,霎時占據這尊真魔之身。

  天穹魔云滾滾,魔界天海仿佛倒傾,無邊魔氣向她匯聚。

  她的“本我”已全,修為不斷拔升!

  今為魔界天眷者,又是《諸天魔帝尊赦錄》的執掌者,未來廣闊,能見諸多可能。

  “主人!”她聲音里情緒復雜,但態度明確:“我愿為您奉獻一切。唯您所指,生死從之!”

  “宋清約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長輩。”姜望平靜地道:“我不是那個將你吃干抹凈的莊承乾,而你是自由的宋婉溪。”

  宋婉溪怔了片刻,道:“不,我是一個有著宋婉溪記憶,繼承了宋婉溪天賦的……魔。”

  姜望深深地看她一眼:“那么,我希望有一天再看到你,你告訴我你是宋婉溪。”

  這一生有許多不能忘記的片段。

  他始終記得當初在清江水底的那座上古魔窟里,宋婉溪的眼淚。

  若說她是傀,為何還會流淚?若說她是魔,為何她會為過往傷悲?

  莊承乾真的抹去了她的一切,琉璃棺中,她又真的徹底墮了魔嗎?

  在古往今來所有的墮魔者中,血傀真魔或許是最特殊的一個。

  水萍花開清江紅。

  姜望期待變化的發生。

  也或許變化永不到來。

  而他已踏空而去。

  獨留氣息暴漲的宋婉溪,握著一卷圖錄,靜佇在死寂的帝魔宮前。感受這枯寂但廣闊的世界,這寂寞但自由的新生。

  她終于明白,姜望真的對她沒有任何要求。

  或者說,姜望對她的要求是“自由”。

  一卷黑金色的竹簡,靜靜地躺在地上,橫放在門前,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檻。

  她抬腳跨過了,獨自走進帝魔宮里。

  在所有的魔宮之中,仙魔宮獨據嶺上。

  十萬里飛仙嶺,墳起在廣闊無垠的荒寂世界,本就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嶙峋怪石如惡鬼撕咬,黃風紫云有魔頭登仙。

  姜望來飛仙嶺的路上并無隱晦,此地也理所當然地做足了準備。

  魔兵魔將列陣,兵煞滾滾橫天。數之不盡的陰魔,如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海。

  從無垠魔界的各個方位,都有魔云浩蕩,向此處涌來——

  仙魔君已召天下勤王!

  一卷盟約,一柄長劍,一襲殘破天君袍,姜望足踏虛空,一步步走來。

  其身形顯在萬法魔鑒中,為群魔所見。

  此寶本是道門寶具萬法寶鑒,由三十六洞天里排名第五的“總玄洞天”所煉。后于戰爭中失落,為魔所污,遂成魔寶。

  萬法天魔身在邊荒生死線,與人族對峙,卻以此寶回援仙魔宮。

  “怕什么?!”無懼天魔倒提夜血長槍,為眾魔打氣,振奮諸魔之心:“魔土無垠,魔亦無窮。他一個人,難道能把我們都殺光?”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其人并非超脫無上,沒可能打穿魔界。我亦不懷疑諸君為魔族獻身的勇氣……”妄念天魔大袍鼓蕩,不停地往外掏出魔俑:“但誰先去送死,誰后去呢?”

  “我自有識以來,未見膽敢殺入魔界者。此獠毫不遮掩,推平帝魔宮,一路橫碾而來,摧枯拉朽——辱我族何極也?!”

  上身赤裸,在心口有一枚血眼紋路的怨鑄天魔,憤而怒聲:“雖寰宇無垠,必不可共!”

  你姜望要是悄悄地來,殺了仙魔君就走,大家“大意之下”沒有發現,或者“來不及”救援,也就罷了,沒什么好說,算你這狗賊運氣好。

  大張旗鼓的殺過來算怎么回事?

  難道要整個魔界都裝瞎嗎?!

  他的憤怒實在是真實,心口的血眼幾乎放出血光。

  魔就算再怎么不團結,也畢竟是作為一個整體的族群,在諸天爭命。哪有被人殺到家里,還蒙被子的道理?

  關鍵姓姜的還把被子掀了!非得你看著他怎么拆家!

  “正應此言!”無懼天魔提槍而呼:“說什么先死后死?大家一起上,生死有命,各爭其運。死也要咬他一口肉!”

  幾位天魔面面相覷。

  還是神魔君麾下的無間天魔開口:“可是最強的帝魔陛下都已經……”

  “帝魔陛下是敗在神霄,而非敗在魔界。”妄念天魔抬指按了按眉心:“神霄戰場那邊怎么樣了?哪位魔君能夠回師?”

  “具體戰況不知道,但古老星穹已被隔絕……幾位陛下必然趁機大肆獵殺,擴大戰爭優勢。只要我們把姓姜的拖在這里,就是大功一件。無論哪位魔君回來,都足能叫他伏誅!”怨鑄天魔披散赤發,語氣雖然激動,思路倒也清晰。

  妄念天魔移過目光,看向仙魔宮一方的天魔:“仙魔君怎么還不出來主持大局?”

  來之前他并不知道對手是那位蕩魔天君,還以為是荊國的哪支軍隊殺來。歷史上的攻防也不曾少過,他本無懼色。

  但接了仙詔,趕來仙魔宮后,才知道對手是誰——這些仙魔所屬當真畜生!

  仙魔君御極不算年久,還沒有自己培養出天魔,都是強征為臣。

  這些仙魔宮所屬的天魔,對他的忠誠度存疑。

  但大敵壓境,又是種族之爭,也由不得他們縮頭。

  號為“懷劫天魔”的紫發獨角男子,咬著聲音道:“陛下正在閉關,修煉無上魔功,馬上就可功成,屆時出關殺賊,必然犒賞天下。”

  大敵當前開始修煉了,戰爭開始知道閉關了?

  這誰分得清你仙魔君是在修煉還是在逃避啊?

  妄念天魔壓下心中大不敬的想法,開口道:“仙魔君詔傳天下,群魔洶涌。自己卻去閉關,這是不是……”

  “懷劫天魔”猛然扭頭,身上戰甲甲葉撞響:“你在質疑我家陛下?!”

  田安平可沒有什么大局觀念。

  他若這時候不開口維護仙魔君的尊嚴,就算渡過此劫,回頭魔君也會宰了他。

  妄念天魔微微揚頭,一時沒有說話。

  沉默即是質疑的喧聲!

  “懷劫天魔”大怒!還要開口說些什么。

  怨鑄天魔面露喜色:“龍魔宮傾巢而至!龍魔陛下來主持大局了!”

  在魔界之中,有山河破碎龍魔功的支持,龍魔君少說也能體現不輸于“大圣”的戰力,完全可以正面擋下姜望。

  屆時大軍困鎖,諸天魔合殺,不愁耗不死這所謂的“蕩魔天君”!

  “何方狂徒?膽敢犯我魔界!”

  龍魔君恢弘的聲音,如九天驚雷,在暗沉沉天穹來回翻滾。

  浩蕩魔云之中,數萬里的鬼龍魔軀若隱若現。只鱗片爪,便足以遮天橫世。

  在神霄戰爭開始前,他據理力爭,贏得了留守魔界的重任。

  此刻仙魔宮遇襲,外敵來犯,他身為魔君責無旁貸。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塊萬法魔鑒,看到了鏡中……極其熟悉的男子。

  男子本來漫不經心地走在魔土,一時抬眼而來,竟然通過這塊萬法魔鑒,反窺飛仙嶺上諸魔!

  他平靜地看著這位鬼龍魔君:“敖馗,我帶著很糟糕的心情來到這里——”

  敖馗猛地伸爪,一爪就將萬法魔鑒拍碎。

  果然圣階武力,連洞天寶具都能摧毀。

  “不好!前線告警!”

  鬼魔之龍在云中擺尾,一個倒翻,消失不見。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芥藏形。

  今如是也!

  感謝書友“夢舞天涯”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61盟!

  下周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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