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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負碑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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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沒有遺憾呢?

  他帝魔君可不是那些命竭路窮的倀鬼,可真論起來,又與那些倀鬼有什么不同?

  此身成于魔君,也止于魔君。一日魔祖不歸,逾三千年,終不能再進。

  他一早就是萬世最強天魔,可直到今天,還陷在天魔的藩籬里。

  離超脫只差一步,這一步永不能及。

  悠悠萬古,墮魔者不計其數,其中墮為魔君者,無不是天資絕艷之輩。亦只有一個吳齋雪,跳出了魔祖歸來的命運——這本身是和超脫一樣的難度!

  甚至可以說,難于超脫。

  因為在那永享自由的最后一步前,曾經推舉你變強的力量,也成為你最沉重的枷鎖。

  這些年來巡視諸天,眼看著后來者居其上,看他人有無限的可能,看如此年輕的弄潮兒,駕舟向彼岸……雖天心無情,魔意不懷,于心也不免抱憾。

  當他說出“我們才是挑戰者”的時候,他是清醒的,也是刺痛的。

  虎伯卿側目而視:“魔君究竟在因果線里看到了什么?你都自陳不如,下視其高——這么多年我可從未見過!”

  帝魔君袍袖飄飄,微微而笑:“總歸是現實深刻,該認得認。你看他如此從容,哪里把我們放在眼里!”

  虎伯卿哈哈一笑,卻也灑脫:“挑戰者便挑戰者吧,誰不是一路拾階而上!”

  他大踏步行來:“你我站在絕巔,都知山外有更高處。或許他亦行之!創造了諸多修行歷史的人,今若超脫永享,也算我們送他一程!”

  這一番大戰至此,方知先前的準備還是不夠。他們以歷史極限的成長速度來定義此人,卻忘了這人才是定義歷史極限的那一個。

  今天若是能夠把姜望送上超脫,也算是將他推出了神霄戰場。

  諸天聯軍的劣勢,已經不止在于一尊超脫者。可神霄戰爭本身,卻會因為圣級戰力的此消彼長,產生劇烈的變化!

  聯軍敗于過去,劣在當下,而寄望未來。

  但……

  “不必想了!”姜望搖了搖頭:“姜某何德何能,尚未歲知天命,即以超脫永證?前路漫漫,今亦篤行。徒與前輩戲耳!”

  “倒是兩位。”

  “你們若是在當下看不到勝機,有心無上。也不妨試一試——”

  他橫握長相思,齊眉而視:“能否跳過這一橫。”

  劍橫而天地再分。

  被虎伯卿轟平萬鎮劍所攪亂的混沌世界,重新又開出天地陰陽來。

  劍光是漫長的地平線,從黑夜漲潮到白天。

  當一縷額發被削落,飄飛在混沌里,虎伯卿才意識到劍已近前。

  非他有負“大圣”之名,而是這一劍的確超脫了他對劍道的認知。

  茫茫無邊的混沌世界,此刻竟然纖薄得只有一柄劍的空間。

  長相思絕利的鋒刃,只是橫抹而來,卻填天塞地,擠壓了所有的時空縫隙。

  或是這柄劍已經無限廣大。

  或是這個世界被一種高上的力量壓縮成了劍鞘,而作為目標的自己……竟入鞘中!

  “茫茫大千,冠承何人。今當以劍填世,以一界為一鞘,未知窮也。”

  姜望在命運河岸漫步,額發輕揚,袍袖恣意飛卷,隨手將長劍刺入河流。

  本以為已經跳出劫無空境的旸國太保隗元風,驀然回首,命運之河仍在腳下奔流,往前是一片漆黑,往后漫長的回憶仍然看不到盡頭。

  他看到那柄名為長相思的天下名劍,似一條渡世巨舟,直接填平了命運長河。就這么毫無花巧地行駛過去,碾碎了所有,眾生都絕跡。

  畢竟是五尊倀鬼中最強的那一尊,雖沒能與時俱進,躍然潮頭,隗元風相信自己仍有許多本事,經得起時光驗證。

  此刻命途無果,混沌世界無隙,他不知自己如何陷在這窮途孤旅,但于孤旅之中,睜開一雙金色的眼睛,其間烈日熔金,分明掠過金烏的虛影!

  極致的高溫令他自己都須發微焦,不止沸騰了他的血液,令他重燃自己,回味巔峰。也要扭曲這鋪天蓋地的劍勢,為自己贏得一線空隙。

  但他的眼中,只看到同樣的金色。

  旸國皇室秘傳——乾陽之瞳。

  便如扶桑樹上金烏逢。

  兩雙相同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隗元風的身形往后微仰,而一柄熾焰環繞的劍,正插在他的心口,將他貫正。

  他像是一只辛苦跳出漁網的金鯉,迎頭又撞上了魚叉!

  命運之河的游魚,看著將自己扎起來的漁夫,眼神幽微:“此法至正。聽說你是旸國的末代傳人?”

  開國太保言及國家末代,終也情緒難免。念及此人的皇室秘術,是旸國開國長公主所傳,其中又添幾分復雜。

  姜望朗聲道:“人族萬世,相繼無非薪火。今人必承前人之光,后學必蔭先賢之德——說我是您的傳人,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此言壯我胸懷!”

  隗元風雖然被掛在劍上,仍然沒有失去反抗的力量:“我真想反戈一擊,殺了虎伯卿。可身為倀鬼,心中只有對寄主的無限忠誠。無法違抗他的任何命令。”

  在命運長河的上空,古老的陣印聚如流云,浩蕩翻涌。

  直至一只大手從空境之中泛出,將它們一把握空。

  姜望輕輕往前一推,便將旸國太保昔年仗以安國的陣印……盡都瓦解。

  “無妨。前人之事已畢,今日是今人的事情。”

  他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做,就只是一場平靜的告別:“我會送您解脫。”

  隗元風多少還有些未盡的本事,從他體內正在噴薄的氣息也可以體現,但他咬牙嗔目!

  或是長相思短暫分隔了虎伯卿。

  或是隗元風的心情太過濃烈。

  身為倀鬼,他在這一刻竟然對抗了寄主進攻的命令,克制了自己!

  氣息如怒海,道途似翻龍,但無論怎樣,最多只能鼓蕩袍袖,他咬著牙一動不動。

  唯一個人的自制,能體現他的自由。

  所以隗元風此刻是以自由意志來言語:“早聞劫無空境,今試之而念之,念念不忘!真愿死于此劍!”

  姜望唯有成全。

  抬手再推其劍。招式未改,意已翻覆。

  劫無空境,命運絕途。

  隗元風并不沉湎于某種告別的儀式,但他沉湎于過去。

  在命運河流的前段,分割人生的某些間隔里……旸都還未焚于一場大火,太陽宮仍然萬人朝圣。他們親手建立的事業,屹立在東方,似乎將同烈日一般永恒。

  他的腦袋耷拉下來,伏在姜望的肩上。

  蒼茫白發裹皺面,衰眸已經靜闔。用最后的殘念呢喃:“過去的就應該過去。”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

  “殺了他們吧。”

  “就像殺掉老朽的我。”

  “讓那些陳舊的爛故事,永不必再翻篇。”

  其身亦為鞘,命運之河亦為鞘,混沌世界亦為鞘。

  長相思歸鞘的過程,便如歷史車輪,煌煌大勢,碾碎一切阻道者。

  姜望行在河岸,又是一劍,便要刺出那位初代天命觀主師云涯——

  劍光在命運河流波折,卻只攪起漣漪一圈。

  畢竟是虎伯卿!

  雖身在鞘中,意為劍隔,仍然察覺了姜望的小動作,隔空收回倀鬼,徒留命運波瀾。

  “虎大祖如何這樣吝嗇!將師道長藏去了哪里?”姜望沿著命運河岸走,洞徹微瀾,手中劍已出,心中劍待發:“我跟他有話要聊!”

  身為景國初代天命觀觀主,師云涯身上有太多那個時代的信息。

  當今景國副相,自稱“文相佐僚”的師子瞻,便出身于奉其為祖的師家。

  往前師云涯,往今師子瞻,便出了這么兩個人物,師家便足稱天都名門。唯一可惜的是人丁稀少,如今也只單傳一脈,故而算不得顯姓。

  若能跟師云涯再交流一番,他對于現在這場戰斗,乃至于之后的戰斗,會有更大的把握。

  虎伯卿的笑聲,在命運長河里轟隆:“罷了,君乃絕巔之巔,殺你用不得這些手段。徒然全你知見,長你恨心!”

  其聲欲動長河,終為天道所鎮。

  而后一支黑金色的方正闊劍,似一座碑石豎出河面,將那柄極似渡世巨舟的長相思,頂起一頭來——

  霹靂炸響!

  被強行壓為一支劍鞘的混沌世界,終又被抬出縫隙,抬出了廣闊空間。

  提劍抬起長相思的,是冕服威儀的帝魔君。

  他已經很多年不用劍!

  “這就是《青天劍鼎》么?”

  這位絕世魔君,目光照透旒珠,在長相思不朽的鋒芒上久久凝注:“青穹天國那一位……登神后所補全的劍術?”

  連損兩尊倀鬼,卻絲毫不見異態的虎伯卿,殺近前來,卻有驚嘆:“我說此劍這般難解!原是超脫意蘊!”

  兩圣合擊渾如一體。

  他的拳頭殺到當前來,在帝魔君挑開的縫隙里橫沖直撞。

  拳頭越前,縫隙越廣闊,轉瞬微隙成天塹。也似姜望先前一劍填世般,他的拳頭排斥一切,仿佛占據了“當下”!

  在這只拳頭轟到的這個瞬間,一切客觀主觀的余裕里,只允許這只拳頭存在。

  好霸道的一拳!

  太行大祖并非以“太行山”得名,而是他虎伯卿之于諸天萬界,便如曾經的太行山脈之于現世,如同曾經的妖族之于諸天歷史,是“極大的一行”,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是后來者必須要尊重的巍峨。

  他言談自若,出拳卻重。

  再沒有什么倀鬼之類的試探,而是真正拿出了絕殺手段。

  幾是把他在諸天萬界過往時光里的份量,凝結在這一拳之中。

  畢生的榮譽,載于一拳。

  面對這樣的拳頭,姜望縮步后撤。

  只退一寸,魔焰便高。

  退得三尺,魔云掩日。

  此所謂“道消魔漲”。

  在他后退的過程里,帝魔君的劍便抬起更高——

  劍勢清晰,道魔分明。

  已見那黑金色的闊劍上,一方雄峙如不朽之山、代表至高王權的青鼎,掀起一只腳來。

  權已不穩,勢見其偏。

  虎伯卿愈發高大,他的拳頭愈發磅礴,甚至不滿足于占據“當下”,還從出拳的這個瞬間,向上個瞬間和下個瞬間蔓延。

  時間的河,浩浩蕩蕩。

  他的拳頭占據一個又一個的瞬間,像是填滿了一顆又一顆的水珠。

  當姜望的所有時間,都被這只拳頭占據。

  那么他的巋然永佇,便要斷折于今。

  “年輕人如朝陽初起,旭光照破萬重,該有生死不避的勇氣,方能永攀高峰。今為何……見我避道!?”

  虎伯卿拳傾萬世,意滿長河:“叫我好生失望!”

  啪嗒。

  姜望的靴子,叩在混沌地面,發出分明的響。

  這聲音清晰得像是在一個安靜的夜晚,一個睡不著起身的人,在房間里徘徊。他的思考,他的等待,都作為具體的知聞……響這一聲。

  姜望當然并不徘徊。

  一步一劍的走到這里,每一個瞬間都是他親手割見,眼前的拳頭的確精彩,并未超出預期。

  然后他往回走。

  與其說“走”,用“撞”字更為貼切。

  退似披衣獨徘徊,進如彗星撞流星。

  迎著虎伯卿的來勢,對著虎伯卿的拳頭。

  他竟……

  以額觸之!

  如觸不周山。

  梆!!

  如同梆聲響,似以記流時。

  這一次對撞,必然永遠印在虎伯卿的歲月篇章,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記。

  誰能占據“當下”?

  當下是現世人族。

  當下是人族第一。

  巋然在虎伯卿身前,以額觸拳的這個男人……

  他才是“當下”,他才更能代表這個時代!

  姜望的額頭頂著拳頭,眼睛卻抬視虎伯卿。新鮮的血液從微凹的額頭拳印流下,卻絲毫未有遮掩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似觀賞似憐憫,像是看一頭籠中病虎!

  “后退豈是避鋒?”

  他往前!

  “是為了讓你這一拳蓄勢到最高,好告訴你——它不過如此。”

  姜望以雙腳丈量混沌地面,往前數過堪堪三步。

  “它曾經巍峨,但是已經過去。”

  “妖界于尋常妖族或者廣闊,于你確然是囚籠。”

  “路窮天地窄,勢大籠中死。”

  “這么多年坐井觀天,仍將與景太祖交手的經歷,視為一生榮勛。”

  “我必魁勝景太祖當年,卻不知你……是否還有當年心氣!”

  額往前推!

  喀喀喀喀喀喀!

  虎伯卿五指指骨盡裂。

  這裂痕甚至一路向臂骨蔓延。

  人族大勢勝妖族,他姜望也勝虎伯卿。

  巍峨的太行大祖妖軀,頃便一晃,姜望提膝即送。

  無邊混沌,險峰突起。這一記膝撞像是茫茫之中驟拔的撐天峰,意欲撐破此天去。

  但這刻微風拂來,迎面帶暖。

  在這世界崩滅的末日景象里,浩蕩魔氣竟要建立一種新的溫暖秩序。

  那濃重魔云忽而傾落,化作一只大手……帝魔君一掌按膝。

  并無璀璨光華,不見裂宇聲勢,只有一種極致的沉重感。

  不是質量上的重,而是因果、命途,是萬萬載魔功積累、無數墮魔者道途匯聚而成的沉凝。

  這一掌,名為萬古魔碑。

  “人心皆有魔意,人亦魔也。”

  帝魔君覆掌下來:“受碑者死,負碑者魔!”

  此刻他們劍挑著劍,掌按著膝,四目相對。

  姜望的額頭還撞著虎伯卿的拳頭,但目光一觸,即燃金赤白三色的火。

  帝魔君的目光之中,則有魔氣如黑龍出淵。

  一時黑煙璨火,滾滾一團。

  若有洞世者窺其間,當能見分別披著金袍、赤袍、白袍的目仙人,與竄行九天九幽的墨色魔龍戰成一團。在微觀的世界里,分明一場仙魔大戰!

  帝魔君注視著他的對手,在火焰之后是靜淵。

  這一記萬古魔碑,不止是抬掌解圍,壓敵三尺,更是以魔鎮心,想要驗證那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赤心神通。

  但姜望身上,連一絲神通的光耀也無。

  不可被外力改變的,豈是他的神通?

  “好硬的腦袋!無愧撞鼎侯之名。”

  虎伯卿耷拉著他的手臂,率先退出戰圍,口中仍有揶揄。

  他們對姜望的確有太詳盡的了解,但過去每一刻的姜望,都無法囿定現在的姜望。

  真正絕世的天驕,并不在意被人注視,因為每一刻都是新篇。

  最遺憾的事情在于……他曾經也如此。

  豪杰或老于年月,或為過去的自己所桎梏。

  虎伯卿抬起他的手臂,倀鬼之氣如針線在他的手臂竄游,將絕巔者的血肉重新織攏,復為一只完整的拳頭。

  “你幫我將太行座山送回神陸,免我遠途之苦,全我他年之愿,真不知該怎么感謝——”

  姜望問得對。

  斷臂能再續,壯志能再懷嗎?

  時代交替之際,他駕車縱馬,欲繼元熹大帝未成之業,卻成為姬玉夙功勛的注腳,成全對方橫絕時代的“無敵衍道”之名。

  此后多少年,苦心經營妖土,那若有似無的關乎種族命運的機會,卻越追越遠。那種竭盡全力卻沒有任何辦法的感覺,這么多年一直被他所咀嚼。于今所見,其實渺茫!

  無非一搏。

  他復拳即出拳,以退勢重為進勢。

  他在“當下”的確被姜望驅逐了,但在過去又的確占據了某些瞬間。

  此刻前后呼應,故勢重來。

  一剎那天地改寫,山河已變。

  倘若有第四雙眼睛,降臨此混沌之世,當能看到混沌中心的某一個截面,如同畫幅飄卷在虛空。而畫幅之上,恰是帝魔君同姜望抵劍相視的畫面。

  虎伯卿的道,是“橫絕當下,歷史留痕”,是個體在廣闊宇宙中不可替換的份量。

  他也做到了在“當下”影響歷史。

  無論是丹國落子,還是圍獵旸國隗元風,都是這條道路的延伸。

  而在此刻,做術的延展——將這片三圣相爭的戰場,轟成了一張歷史畫卷。

  又以這只拳頭,作為“太行山主”的印章印下!

  “感謝你讓我記取當下。”

  其以虎目含光:“有一日重登太行,再返人間。我當為你豎碑!”

  章落則畫成,他要將人族的蕩魔天君,打成歷史的紀念品。

  但畫卷之中,恰恰探出一只手。并指為劍,指上焰光結爐。

  三昧真火劍指爐,抵住了太行山主印章,令這幅歷史畫卷,永遠停留在“完成”的前一刻。

  再看這幅歷史畫卷。

  其上姜望的人物畫像已經變了,他劍合帝魔君,以膝撞掌,卻又抬起一手,劍指爐穿出畫幅外。

  他已經占據當下,也能保護過去!

  虎伯卿所侵占的過去并不遙遠,只在幾個瞬間內,尚在長相思的劍圍中。

  他笑了笑:“豎碑倒也不必。”

  “若真有那么一天——觀河臺上有一座白日碑,你替我看好便是。”

  劍指爐中燃起了紅塵劫火,三昧真火向上侵蝕太行山主印章,紅塵劫火向下焚解歷史畫卷。

  虎伯卿豪邁大笑:“相逢一場,難得緣分!君有遺志,吾豈不敬?”

  他呲開獠牙作虎吼:“白日碑無非制惡,某亦嫉惡如仇。妖族重掌現世之日,我當為天下食惡——你可瞑目了!”

  就此勢沉三分,將太行山主印章下壓。又目鐫金光,飛繞妖文曰“百劫不壞”,落定印章之上,使之轟鳴不朽,不受三昧真火所侵。

  “你誤會了。”

  姜望已經贏得了‘目見’的勝利,披金赤白三種顏色長袍的目仙人,已斬得漆黑魔龍稀稀落落,他的目光落在帝魔君身上,灼得其面隱痛。

  卻又眺出畫面,對視虎伯卿:“我是說——我想把你栓在那里,替我看著。”

  “哈哈哈!”虎伯卿臉上浮現大道之紋,便如虎須,一時撲滅三昧真火,拳壓劍指爐:“我輩修行者,戰天斗地與人爭,輸贏都要認!若能勝我擒我,膽敢不殺我,與你看家又何妨!”

  他并不在意對手的狂言,因為他也是這樣狂妄地度過半生。

  在這個瞬間,帝魔君亦抽身。

  他的身形徹底從歷史畫卷上消失了!從虎伯卿留下的暗門,回到混沌世界的當下,仍然是那一記萬古魔碑掌,按在了太行山主印章上,加持此印。

  “萬古魔途,今為誰陳?”

  “蕩魔天君,其名太重。”

  “古往今來墮魔者,當叫你垂憐幾分!”

  因果命途之重,終使這方太行山主印章,勢不可阻。

  劍指爐煉不得這般魔氣,終一觸而潰。

  但那幅歷史畫卷并沒有就此定格。

  指爐散開,姜望卻就勢探掌,五指如撐天之柱,掌紋如河流山川,就此一掌托印。

  “魔途何言其重?似此般未沉我肩。”

  畫卷上的姜望人像在笑:“豈不聞天下之重,擔山擔海,莫重于擔責!”

  殘留在帝魔君視線里的目仙人,紛紛揚揚如朝仙窟,向帝魔君雙眸殺去。

  而這幅畫上人像,一時泛起難以計數的細小光圈。

  每個光圈,都如仙窟,都對應著一尊仙人。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萬仙之仙。

  虎伯卿所裁的歷史畫卷,頃刻變成了萬仙來朝圖。

  仙宮時代的無上秘典,今于混沌世界復刻,向茫茫宇宙作傳奇的宣稱。

  合萬仙之力的那只手,高抬其上,一舉將太行山主印掀翻!

  畫中人像已無跡。

  姜望重現于混沌世界,其身倒繃如弓,筋絡炸開是驚弦之響。卻是以太行山主印為案板,反手將兩尊壓印的大圣按下!

  萬仙之力如山洪不可阻,整個混沌世界都在這種力量下變形。

  若非這混沌世界得到了黑蓮寺加持,又與大赤虛劫至真天牽系,得到一定的庇護,到現在已不知被打爛多少回。

  弦聲止,弓身直。

  歷史畫卷在空中飄蕩,姜望一手握之。畫中印著的,卻是一尊頂天立地的巨靈,一尊黑冠貴冕的皇者。

  紅塵劫火在畫卷上飛燎,瞬間揚起劫灰,將焚此二者為歷史的余燼。

  帝魔君在畫中踱步,步法嚴謹,如丈四方,君王之慮,天下在心。

  那頂平天冠一霎抵至畫幅盡處,巍峨無上,“與天齊平”。

  旒珠搖響,一聲聲叫醒迷神。

  遂見魔煙滾滾,飛出歷史畫卷,如煙龍攔在劫火前。

  他強行截停了灰飛煙滅的結局!

  姜望雙手一開,已展長幅橫于身前,而以太行山主印為書案。他長身玉立,獨佇于茫茫混沌中,低頭俯視這畫卷,似在認真欣賞丹青。

  “別看了。”帝魔君的聲音道:“你哪里懂這個。”

  姜望輕聲一笑:“閣下確實了解過我。”

  這笑容并不妨礙他反手握劍,一劍扎在長軸。

  歷史畫卷中立顯一方青鼎,此即天權,亦彰帝權,是青穹神尊赫連山海所傳之《青天劍鼎》。

  姜望復用于此,入畫壓下那帝魔平天冠。

  正是以權制權,要將妖魔兩族大圣,徹底封死在歷史畫卷里。

  “此雖絕世之劍,奈何技窮復見!”歷史畫卷中清晰印出一柄黑金色的帝劍,帝魔君恰好舉之抵青鼎。

  他真不愧最強魔君之名,即便是赫連山海所傳下來的無上劍道,亦是驗證過一次,就有了妥善的應對之法。

  姜望凝視著畫卷上黑金色帝劍的軌跡,慢條斯理地翻出九鎮石橋,一條條如鎮紙般壓在畫卷上,使它不再被風擾動。

  “久聞帝魔君乃魔界第一尊,未知何人所墮。”

  “君向來也自晦來歷,不顯前身。古今都為此謎,天下因之惑問。”

  “今知矣!”

  “竟是大牧帝國太宗當面!”

  畫中那青鼎輕輕一轉,從中躍出一柄黃金巨劍。此劍一傾而落,有萬馬齊奔,是滾滾大勢,天下王權——

  夫于奢劍!

  這王權之劍延伸到平天冠前,姜望聲高卻意冷:“姜某與赫連有緣,不忍為魔所辱。今請為君……削平冠冕!”

  南極長生帝君削冠而失帝。

  帝魔君若削其冠,亦損帝名,將徹底失去反抗之力。

  在這樣篤定的劍勢中,帝魔君隱晦在旒珠下的面容,愈發模糊了。

  但他的劍卻上舉,他舉劍如同高舉他的權杖,古往今來龍氣盡伏,天下四方王者獨尊。

  黑金色的劍與黃金色的劍相逢于畫幅正中。

  同樣是夫于奢劍!

  大牧王權之劍!

  “你怎么認出來的?”他語氣復雜地問。

  所謂天不可測,威不可知。

  又言“近則生輕”。

  神秘是保持君王威嚴的重要手段,他所修《至尊履極帝魔功》,亦充分把握“威嚴”的力量。

  一個被人深刻了解的皇帝,必然會讓人失去敬畏之心。

  他作為人的過去一旦被解讀,他作為魔的未來,也將被預期。這將動搖他關乎未來的布局!

  所以他動容。

  很多年來無人知曉他的根底,都知他是最強魔君,不知他從何而來,如何誕生。

  他是在帝魔宮里悄無聲息完成了對前任帝魔君的替換,幾千年來沒有人知道這段過往。他也向來晦藏。

  今卻被一語道破。

  “雖已幾千年墮魔,曾為大牧之主,仍為你最輝煌的一段生命。它帶給你的痕跡無法抹去,哪怕你們魔族稱自己為新生。”姜望波瀾不驚地道:“而我太了解牧國的皇帝是如何用劍。”

  他的王權之劍,得授于青穹神尊赫連山海。他親身感受過牧太祖赫連青瞳的劍,同時他也是當今牧帝赫連云云的劍術老師。

  這話出于他口,足信天下。

  “此外,我可從來沒有承認,剛才那一劍就是青天劍鼎。十年坐道之后,我已改變了這一劍。為何你第一眼就能如此篤定?又這樣……洞徹關鍵!”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逼出了你的夫于奢劍。”

  自赫連云云之前,牧國歷史上的所有帝王,終點都在蒼圖神國。除了當初為了“不使神疑”,獨赴邊荒的赫連弘。

  一直以來都說他已死于魔潮,但他的尸體并無所見。牧國的皇陵里,他亦只設衣冠。

  這并不是一個選擇題。有關于帝魔君的身份,在此刻的姜望眼里,有唯一的答案。洞悉知見的焰光,使得他眸海深邃,深幽靜遠。

  帝魔君眼神復雜:“為何不能是赫連弘死于魔界,其功其法,為我所得呢?”

  姜望平靜地俯視畫卷:“青天劍鼎是青穹神尊尚為女帝之時所創,對牧國皇室劍術多有總結。若不是深刻了解牧國皇室劍術的人,很難一眼洞知根本。而夫于奢劍乃大牧王權之劍,牧太宗那樣的君王,絕不會將它泄露。”

  “是啊……他絕不會泄露。”

  帝魔君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在歷史畫卷中慢慢地舒展身形,聲音也像是隨著力量一起進一步解放:“當初他為了避免和蒼圖神主的正面對抗,給赫連氏的后代爭取時間,為赫連青瞳爭取機會,獨自走入邊荒。”

  “但他那樣的人,走進邊荒也不可能只是單純赴死,他的每一步棋都要物盡其用。”

  “他想要了解‘魔’到底是什么,想要徹底解決邊患。他想要成魔而自控,他想要成為古往今來最強的帝魔君,且仍然不改赫連弘的本性。他想要帶著帝魔君的力量,回到牧國,幫助他的父親和他的子孫,庇護他的子民——”

  “到最后,他就變成了我。”

  他的前身,確然是牧國第二位皇帝,也是一代明君牧威帝赫連仁叡最為推崇的帝王——牧太宗赫連弘!

  虎伯卿亦側目過來,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帝魔君是赫連弘墮魔而成就。

  雖則入魔即是新生,但前身的智慧與力量,還是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入魔的高度。

  牧國的這位太宗皇帝,在人族歷史上不是特別煊赫。然而真正讀通史書,熟知牧國歷史的人,自然能知曉,他為國家做出多大的貢獻,是牧國歷史上多么關鍵的一位皇帝。

  但再是波濤洶涌的故事,也已經終篇多年。

  赫連弘已是帝魔君。

  果然“負碑者魔”。

  而在虎伯卿的注視下,帝魔君縱身而起。

  為姜望解惑并非他的責任,給予姜望知見也不是他的用心,不過是深囿歷史畫卷,在求最直接的解法。

  他已尋見他的窗子——以對決中的夫于奢劍為橋梁,以升騰于歷史畫卷的王權力量為路徑,就這樣殺到了姜望的面前。

  乍看來,那太行山主印所化的方桌前,淵靜如海的蕩魔天君正審視丹青。猛然畫中探出一雙手,也按在方桌上,帝魔君就這樣生生地拔出自己,逃離鎮封!

  可是他威嚴的眼眸中,只映出一枚銅鑄的符節。

  符節上刻有一段草原文字,其曰——

  “披風戴雪,非為天授;萬載留功,志在人成;時不待我,我自逐年;國之重也,在德在民。”

  “可認得這枚大牧符節,記得這段話么?”蕩魔天君的聲音仿佛來自九天之外。

  帝魔君的視線往下移,看到在這段話之外,還留有幾個名字。或為血染,或以意刻。其曰——

  “云云”。

  “昭圖”。

  “依祁那”。

  “山海”。

  今帝,前帝,祖帝,圣帝。

  誰能于此爭王權?便是尚為人身的牧太宗赫連弘真正回歸,也不可能。

  并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變化,可山崩地裂在帝魔君的眼中發生。

  他有幾乎不朽的魔軀,可是三昧真火這一次爬上他的身體,卻并沒有被撲滅。反而似野火卷荒草,瘋狂消解他的血肉,焚燒他的魔身。

  在補足了知見的三昧真火之前,并不存在永恒。

  永恒只是一道暫未解開的謎題!

  太行山主印所化的方桌上,帝魔君的魔軀燃燒如炬火。

  姜望卻只是在火中取回自己的長劍,然后輕身一躍,再入歷史畫卷。

  在九鎮石橋之下,這條歷史河流的截面是如此平靜。

  趁著帝魔君掀起的動靜,連連破壞歷史關鍵,正欲裂畫而出的虎伯卿,恰與姜望狹路相逢。

  “小兒輩,且賈我勇!”

  他當然不可能退卻半分,狹路相逢,唯有亡命爭命。

  提拳好似弩張弦,勢如山崩不回身。

  轟!!

  勢不止此,運未苦竭。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那被三昧真火幾乎燒成了干尸的帝魔君,亦于火海回身,撲回這歷史的畫卷,與虎伯卿形成夾攻之勢。

  姜望已經洞知赫連弘,可帝魔君是帝魔君。

  他創造已經無力抗爭的假象,甚至于自我毀解魔軀,任憑三昧真火焚燒他的血肉,枯竭他的意念,以再真切不過的損傷,欺騙姜望的眼睛——卻于此刻暴起發難!

  身如干尸,卻劍壓九天。

  黑金色的魔帝之劍,仿佛轟開了萬界荒墓的門戶,貫通了那諸天萬界的終焉。帶來最堅決的死意。

  姜望以掌推劍驟回身。

  長相思如驚虹貫日,迎鋒虎伯卿。

  身卻與帝魔君已迎面。

  他平靜的眼睛里波瀾不生,分明對一切早有意料,恰是帝魔君毫無保留進攻的時刻,才是這不朽魔軀最薄弱的瞬間。

  時光穿隙一念間,世艱常有生死逢。

  姜望的左手被黑金色魔帝之劍貫穿,環繞著山海典神印被正面擊碎的諸相流光,一路按到了這支帝劍的劍柄,五指扣住帝魔君握劍的手!

  一層一層的封鎮,沿著這條手臂,向整個魔軀蔓延。

  右手則如穿花一般,結成觀河臺上十年坐道、叩問古今所修成的“我心印”。

  在帝魔君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穿透了他的防御,印在了他的心口——被三昧真火燒了那么久,而便償還在此時。

  掌心一點赤光,如烈日是赤心。

  五指捧日成印,輕輕往前一推。

  問君今何在?

  問君是何年。

  我心證天心!

  一身黑金色龍袍的帝魔君,已經形如干尸,披袍松垮的帝魔君,這時候竟然金光璀璨,仿佛又回到巔峰。可勢大卻輕,意重卻沉,隱約有各種靈形,或僧或蟬,或猿或馬,都往西行——

  都是已經離開他的一切!

  這一場結局已經書寫了太久,起承轉合皆是姜望展現的巔峰。

  焚其血肉,燃其魂念,燒其意氣。

  然后動搖其心,碾壓其志。

  如此……

  放心猿,縱意馬,開八戒,悟不凈,乃至金蟬死,失真經!

  那一拳轟停了長相思的虎伯卿,本以與帝魔君絕佳的默契逼來,誓要斬姜望于此一合。

  卻見得漫天的金光幕影,一尊尊靈形西去,仿佛輝煌神界在帝魔君身后展開……那是極樂的凈土。

  轟轟隆隆的拳頭頃即變向,轟斷時流。

  虎伯卿毫不猶豫地一個倒栽,身已飛躍其間,遁入時光的縫隙里。

  姜望隨手推倒帝魔君的尸體,順便接回了顫鳴的長相思,提劍便欲追去——

  他的手上卻是一緊。

  回過頭來,已然道亡勢窮,急劇魔消命衰的帝魔君……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在我的眼睛里看!”

  他的眼睛遽而飛轉,分明被目仙人所攻占的魔窟,此刻卻淵深邃遠,貫通了古老的魔界。那柄黑金色魔劍豎為路碑,屹立在這魔窟之前。

  群仙所列,皆在魔界路碑前止步。

  他的另外一只眼睛,則是再清晰不過地映照歷史,歷史中波濤滾滾,海上潮生,有一抹橫掠而過的刀光,一只飛起的頭顱。

  還有淡然的那一聲——“你們,挑起了戰爭。”

  帝魔君死死抱住這只將要推倒自己的手,顫顫地說:“殺李龍川者——田安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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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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