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份有限公司，或者用扶桑語講叫做株式會社，這種商業結構的巧妙之處就在于分攤風險，規避責任。
天華公司就是這樣的一個怪物。
表面上的天華公司就是四海商會名下數得上號的一個跨國巨頭，主要經營各種實業項目，比如棉紗、橡膠、蔗糖之類的大宗商品。
實際上內部結構復雜得能寫出一本百萬字的宮斗。
用正常人能理解的方式總結來說——就好比方是一家餐館，自己做大做強之后，開始搞加盟連鎖，為了降低成本，又搞出預制菜統一配送。為了進一步降低成本，連菜市場一起收購進來。街對面那家牌子不一樣的餐館也是他們家的，還專門搞了一家外賣公司送菜上門……
意思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實際上比這復雜的多。
沒有熟人指引，你想去吃飯，連這家餐館的旗艦店正門往哪個方向開都不知道。
不過幸好，王云霄有熟人。
就在他用功讀書的這段時間里，程大小姐也沒閑著，努力從未婚夫再次暴斃的陰影中走出來，又跟天華公司的某位高層子女扯上了曖昧不清的關系。
據她自己說都已經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了。
王云霄覺得她完全可以把那家專門做婚紗的成衣店給包下來，然后自產自銷。
根據程雪菲的介紹，天華公司內部一點都不干凈。
無商不奸么，這很正常。
人家又不是來天門搞慈善的，當然怎么賺錢怎么搞。
不過有些事情難免還是突破了大家心中的底線。
桌上擺放著一卷出產自澳洲的棉紗。
棉紗是紡織行業內部對于紡織品原料初加工品的一種簡稱，包括且不限于棉花、亞麻、羊毛等等，通常情況下以“包”或者“件”來計算。
顏予安拿回來的這卷棉紗，里面爛透心了。
王云霄也是第一次知道，這玩意居然還能爛的。而究其原因，無外乎就是在長途海運過程中受潮發霉，蟲吃鼠咬，又或者高溫環境的長時間擠壓。
對于紡織工廠來說這屬于正常情況，反正也不是用來吃的，經過漂洗，紡織，染色等一系列步驟之后，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問題。最多也就是紡出來的線比較脆弱，穿在身上一不小心就能撕開一個口子。
在這個時代這都不叫事，因為本來也沒有什么監管標準。
除了……
“軍品。”
顏予安眼光比較毒辣，在拿到樣品之后，很快就意識到了會出大問題的地方。
普通人家哪買得起成品的被服，都是自己買棉花買粗布，質量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來。
真正需要大批量采購被服的，目前只有軍方。
其中又以消毒棉花和棉布最為重要，這已經不屬于普通被服的范疇，應該屬于衛生用品。
一旦讓這批棉紗流入到軍中，那造成的危害是不言而喻的。
當然現在還遠遠沒到那一步。
天門市的輕工紡織業，以前被前進教會壟斷，后來轉交給輕工業委員會。原來工廠里的管理層都是教會人員，現在教會的人手撤走了，他們還得重新安排。
所以也就難怪沈清溪不怎么待見那幾個老頭子，雖然他們掉了腦袋，可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人。
教會的工廠兜兜轉轉跑到他們手里，這中間不知道有多少貓膩。
沈清溪不做這一行，所以也不感興趣。
但是現在，隨著天華公司的強勢入駐，天門市的紡織業又一次迎來大洗牌。
在海外棉紗的瘋狂傾銷下，原來的紡織工廠要么破產倒閉，要么被低價收購。要么就像最后這幾家一樣，死扛到底，然后落得個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
無論怎么洗牌，需求方的需求是沒變的。
那也就意味著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天華公司將理所當然地吃下軍品采購這塊最大的蛋糕。然后這些爛心棉紗，就會變成一件件嶄新的服裝被褥，以及繃帶和止血棉……
普通人的眼光看不到這么長遠，但在座的幾位都不是普通人。
要說舉報，大家都有舉報的渠道。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問題還沒發生。
你不能因為張老四買了一把殺豬刀，就指控他殺人。雖然大家都知道他被綠了，可他刀買回來還沒開刃呢。
“那這個事就很惡心了啊。”
王云霄撓了撓頭，有點不知道從何下手。
“燒吧。”
顏予安說道。
“燒？”
“火龍燒倉。”
“幫他們火龍燒倉？”
“不，他們自己火龍燒倉。”
顏予安在這方面積累的工作經驗，要遠遠超過不諳世事的王云霄同學，總能提出讓人眼前一黑的解題思路，上次解決柳生道館的問題也是這樣。
而王云霄的優點在于，總能抓住戰略重點。
仔細想一想，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雖然他們現在沒這么做，但也不代表他們以后不能這么做，或者說他們本來就有動機這么做。”
欲加之罪，還怕沒有理由借口么？
“把消息放出去，就說麒麟軍跟他們達成了采購協議，然后發現被服里有問題。”
“這樣說不妥當，應該說有人暗中舉報天華公司的棉紗有問題，引起了軍方的重視。”
“然后他們做賊心虛，火龍燒倉？”
“可行！”
黃泥掉你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方面引起軍方重視，一方面對天華公司形成震懾，由此引出公司內部有人挪用公款，給程大小姐接下來的行動做鋪墊，同時再把那些爛心棉紗燒掉。
消息傳開，無論真假，海關那邊也必然收緊政策。
所有的目標都可以同時達成。
簡直就是特么的天才！反向火龍燒倉這種活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王云霄就知道，在這方面顏予安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這邊幾人剛剛商議妥當，小秘書莫格雷德就急匆匆地跑來報信。
“天華公司名下的碼頭倉庫著火了！”
王云霄大吃一驚，我們這邊剛商量好計劃，還沒來得及行動，天華自己就玩崩了？
幾人面面相覷。
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因果報應？
你信這個還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著火的倉庫并不僅僅屬于天華，只不過他家囤積大量棉紗的倉庫特別容易點燃。
滾滾濃煙沖天而起，覆蓋住了方圓上萬平米的整個碼頭倉儲區。
風借火勢，火助風威，短短十幾分鐘之內，這場大火就向四周蔓延開來，點燃了周圍數十座大型倉庫。
李沐沐與溫斯蒂站在遠處，默默地注視著來來往往提水救火的安保人員。
什么叫做給我潑臟水，讓我背黑鍋？
李沐沐就有點想不明白，這些人的腦子是怎么長的，為什么會覺得天門市三大魔女徒有虛名？
是夏語冰平時太低調沒什么存在感？
還是沈清溪裝神棍裝上癮，不食人間煙火了？
又或者你們真把我們仨當成是組團出道的魔法愛豆少女？
老娘出門進修小半年，剛一回來你們就給我看這個？
李沐沐火氣很大。
當然也少不了溫斯蒂在旁邊煽風點火。
她也沒說什么，只講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你老公和你閨蜜在給你帽子染色。
第二件事是之前搶的那批西藥快賣完了。
所以，現在是進貨時間。
一場大火將整個倉儲區燒成白地，誰也不會知道倉庫里少了哪些東西。
這里面確實有天華公司的倉庫，當然也有別人家的貨物，但這都不重要。
現如今能租得起這種級別倉庫的大老板，無一例外都是四海商會名下的財團，要么也跟四海商會有著說不清楚的親密關系。
順著因果線，李沐沐隱隱察覺出了一絲自己被命運安排的痕跡。
四海商會在天門的白手套本就不多，之前楊翦到來的時候，就親手剪除了一批。而自家老爹慕玉明，正是上一次事件當中的幸存者。
如今又再一次被人盯上，似乎是不把這些為自己賣命的代理人禍害光了就不開心的樣子。
聽起來就像是個精神病。
但也不是不能解釋。
因為四海商會內部本來就沒有一個高度統一的聲音。
在太平洋對岸住的時間長了，好的壞的都學了一堆。
四海商會內部本來就是山頭林立，互不統屬。就算是能在大方向上勉強達成一致，私底下也免不了互相競爭，甚至拆臺。
你的白手套又不是我的白手套。
我有什么下不去手的理由呢？
這似乎是命運的必然，但又不是真正的必然。
沒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誰會知道我和溫斯蒂當年的黑歷史？
怎么就那么巧合，把我當年那點事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李沐沐轉頭看向溫斯蒂。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我要說我們中出了個內鬼，應該不過分吧？
溫斯蒂面無表情。
“不是我，我沒那么勤快。”
這個理由太充分了，以至于李沐沐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這是個連自己內褲都懶得洗的懶癌晚期患者，兼死亡美學愉悅犯。
如果不是溫斯蒂的話……
李沐沐轉念一想，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那一位……要來了？”
“看樣子有可能呢。”
溫斯蒂對此表示贊同。
弗洛伊德家族侍奉的那位神明——信用之神妮雅拉。
妮雅拉的到來悄無聲息，卻又仿佛震耳欲聾的沉默。
這是一位脾氣古怪但又人性充沛的舊日古神，不僅在新時代謀求到了全新的位置，掌握了資本神系七大王座之中名為“信用”的權柄，看樣子也想在東方的末日方舟上謀求一張船票。
在她心情好的時候，其實很懂人情世故。
至于什么時候心情好，那就不好說了。
作為補償，或者是精神賠償費，李沐沐這一次得到了數十個碼頭倉庫中囤積的海量貨物。通過沈清溪的渠道，她可以將這批貨物重新流入天門市場，同時賺取一筆巨額的利潤。
而作為代價，那些來到天門就可以肆意妄為，完全把信用之神的大名忘在腦后的商會名下財團，如此大規模的貨物損失，將對他們的商業信用造成致命的嚴重影響。
人類會因為海嘯和風暴去祭拜海神，當然也會因為信用缺失而回想起信用之神。
只不過現在時間太倉促，他們大概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接下來做什么？要去捉奸嗎？”
溫斯蒂對此似乎抱有很高的期待。
“那倒是不急。”
“真的不急嗎？沈清溪新買的床很大很軟誒。”
“床再軟也抵不上她靈魂里面那股子刺鼻異味。”
沈清溪是個大美女，這一點李沐沐并不否認。
只可惜就是長了張嘴。
腦子的問題到還在其次。
要是能把她那張什么批話都敢往出蹦的嘴給堵上，這女人其實挺完美的。
捉奸固然重要，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李沐沐順著因果線，看向此時剛剛到港的那艘來自于賽弗市的郵輪。
這燒紅半邊天空的火焰，不只是在傳頌信用之神妮雅拉的神名，同時也是在歡迎一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的到來。
“要不要跟我去迎接一下？”
溫斯蒂白了她一眼：“你就那么想給自己找事嗎？”
李沐沐一想也對，非親非故的，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何必去湊那個熱鬧呢。
不過……站的遠遠的看一眼總沒關系吧？
在她的目光注視下，郵輪緩緩靠岸。
一雙精致的小鹿皮靴踩踏在天門市港口的陸地上。
頭戴禮帽，身穿純黑色旅行風衣的短發女子雙手插在兜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這片土地。
這對于她來說，是比較陌生的故鄉。
“北方確實很冷吶……”
駐足良久，她低聲感嘆道。
身后有人低聲問道“黃公子，晚上怎么安排？要把各家的……”
“不用管他們。”
短發女子的目光掠過岸邊沖天的大火，落在遠處眺望的李沐沐身上，嘴角微微挑起：“咱們自己找點樂子，體驗一下北方的風土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