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濱公園的售票處付錢后，真澄和黑川澪選了一張玻璃底的皮劃艇。
視線往下就能看到淺藍色的透明水體，和色彩繽紛的珊瑚礁。
宮古島的「八重干瀨」是島國最大的珊瑚礁群，也是潛水的勝地。
但可惜這次由于時間和天氣不湊巧，無緣見識了。
黑川澪表現得很淡然：“沒關系，正是因為有遺憾，才有下次再來的理由。”
真澄稍微有點意外，旋即笑了下，問：
“是說澪也很遺憾沒能看到「日本的大堡礁」嗎？”
“不。”她輕輕地搖頭，“我的遺憾是「沒能和真澄一起看」。”
直白的回答讓真澄陷入深沉的呼吸。
在那些呼吸出的水汽在空氣中凝結成絲，編織成蜘蛛網之前，真澄扯開了它們。
船體搖晃。
穿上醒目救生衣的真澄先一步登上皮劃艇，然后對著黑川澪，伸出自己的手。
兩人份的體重讓皮劃艇沉下去一點，漸漸離開岸邊。
真澄坐在靠近船尾的位置，雙腿張成八字形。
黑川澪則在他的腿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歸屬。
“澪？”
一旦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澪就會立刻拉近距離。
海風拂過她的臉頰，蜜金色的長發輕輕搖曳，飄來一陣讓真澄動搖的香氣。
“怎么了？真澄。”
黑川澪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她穿著的白色連衣裙布料很薄，透出下面的紺青色泳衣。
因為船艙狹窄又逼仄，兩個人的身體靠得很近。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近看到澪臉上綻放的笑容，但依舊無法熟視無睹。
一看到她轉過頭來露出的那張笑容，就感覺午后的燥熱空氣也在轉瞬間一掃而空。
因那笑靨如花的俏臉感到動搖，真澄悄悄垂下視線。
這應該是真澄第一次和打扮清涼的澪面對面貼得這么近，
而且大概是因為她穿著的連衣裙被風緊貼到了肌膚上，布料太過薄透，再加上距離過近，真澄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因為咖啡店的其他女生身材都太犯規，讓真澄注意到平時忽略的這處，此刻被救生衣擠壓得尤為明顯。
柔光與陰影互襯，曲線柔和，在紺青色的三角形布料包裹下，好像微波蕩漾的海面，并不洶涌，但確實有所起伏。
雖然知道這件事也不會怎么樣。
可一旦開始注意到這件事，本來應該好好看著澪的雙眼的視線，就會不小心地往那里飄過去。
“真澄。”
“嗯？”
“你在看我的胸部對吧。”
“……嗯。”
真澄提心吊膽地應了一聲，卻沒有等來意料之中的火熱反應。
黑川澪像是要他安心般面露微笑。
“不用緊張，對我來說，能看到真澄這樣的表情就值得了。”
真澄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用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這道微笑的。
黑川澪沒發現他心中的百轉千折，自顧自繼續說下去：
“因為真澄剛才一直是一副很難過的表情。”
“誒，我看起來很難過嗎？”
“嗯。”
就像對待重要之物一樣，她把手放在真澄的肩膀上，順著后頸的曲線，輕輕抱住他的頭，然后讓真澄倚靠在她身上。
“抱歉，真澄，我不想害你露出這么難過的表情的。”
澪的樣子就像抱住布偶的小孩子。
她的動作生澀又熟練。
生澀，大概是因為她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熟練，則是她恐怕已經在腦海里模擬了無數遍這樣的場景。
模擬的對象很好想象。
于是真澄試圖共情她的想象，同時在現實中，把頭埋進了她的胸口。
她身上的香氣是讓人安心的茶樹的味道。
澪的溫暖包裹著他。
依偎在她身上的安心感，透過肌膚的溫度確實傳遞過來，一同伴隨而來的，還有不自在的感覺。
真澄不習慣這樣。
而且，不應該是這樣才對。
不應該是由澪來對自己來這樣做。
所以，真澄溫柔地推開她，澪沒說什么，只是表情變得像是看大人臉色而畏縮的小孩子。
真澄深深吸進一口氣，皮劃艇緩緩被水流推進到靠近海蝕洞的位置。
陽光把海面切成兩半，藏在陰影下的嘴唇緩緩張開。
“對不起，澪。”
“自以為是地單方面拋下你，對不起。”
“明明是我邀請你加入樂隊，現在卻又放棄，對不起——”
真澄的道歉只說了三句就進行不下去，黑川澪叫了一聲“真澄”，就突然用力抱緊他的身體。
隔著布料傳來的柔軟觸感，令真澄不禁心跳加速，手臂僵硬地繞到她背后。
“真澄。”
有一瞬間不自然的沉默，手指宛如溺水之人陷進救生衣的海綿，澪不安地抬起頭。
“如果真澄只想和我說這些，那就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我從來沒有責怪過真澄，以后也不會，更不想看見真澄因為愧疚自責的痛苦表情。”
澪一臉認真，有些破音的聲音里泛著濃濃的焦躁。
真澄慢慢地拍撫她纖細的脊背，嘴角流瀉嘆息。
他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而感到悲傷，就是對那人所能抱持的最大的溫柔。
穿過海蝕洞的縫隙，直直照射過來的陽光落在肌膚上，讓仿佛灼燒般的感覺一點點蔓延。
真澄靜靜搖頭，“好吧，我知道了，那道歉就到此為止。”
“我還有另一件事想對澪說，是我之前要答應給你的答案。”
澪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不打算再組樂隊了。”
“這樣。”
她佯裝淡定的聲音，音調有些高。
真澄咬緊牙關繼續說下去，仿佛一停下來就會喪氣開口的勇氣。
“但我依舊覺得，澪不該放棄音樂。”
“嗯……如果這是真澄期待的。”
聲音細若游絲，澪把臉埋入他的肩窩中，蜷縮起來的姿勢，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小了不少。
“不過……”
并非是故意吊胃口。
話語反復在內心里打轉，嘴唇也在顫抖著，讓真澄只能斷斷續續地娓娓道來。
“應該算是彌補我之前的犯的錯吧，我想力所能及地為澪做一些事，還有，看到澪的天賦蒙塵實在是太可惜了，或者說是暴殄天物吧，等下，用這個詞形容是不是有點太艱深了？應該是惋惜，憂郁，但卻覺得有點太單薄了，承載不了情感的重量，總之就是很負面的心情……”
語無倫次，越想掩飾，越說得支離破碎，吞吞吐吐。
真澄心里清楚，怎樣都好，他只是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借口而已。
一切都只是為了清空壓在心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他好好把最后這句答案說出口。
澪慢條斯理地抬起臉，旋即感到錯愕與困惑似的微側螓首。
盡管如此，她還是一字一句認真聽真澄說完。
“就是說。”
真澄以像是「要斬斷所有優柔寡斷的東西」那樣堅定的語氣說道：
“我自認為是最了解澪的魅力的人，所以我決定放棄樂隊，全力支持澪的音樂。”
“支持……我的音樂？”
澪雪白的喉嚨微微震顫，感覺得出來，她倒抽了一口涼氣。
因為答案出乎意料，她下意識地反問：
“也就是……真澄要做我的經紀人嗎？”
真澄點了一下頭，又很快搖頭：“只要能支撐澪的音樂的事，我都會去做，經紀人，作詞，音樂制作，不拘泥于形式。”
“我想讓澪的音樂被全日本……不對，是全世界聽到，因為澪的天分就有這樣的魅力。”
“所以……”真澄深吸一口氣，語出驚人：“在澪的音樂被全世界聽到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氣氛陷入沉默。
安靜的世界里，皮劃艇緩緩被海浪推著走，離開海蝕洞。
船舷推開水體的聲音聽來悅耳，終于有光從兩人的肌膚上滑過。
碧藍的海面向前無限延伸，從海蝕洞頂與海面之間張開一道一道彩虹。
七色輝映，仿佛比日光耀眼。
“是彩虹。”真澄怔怔道。
“嗯，是彩虹呢。”
這么說著的黑川澪，卻沒辦法把目光從真澄的臉上移開。
海風吹動了她的劉海。
澪笑靨如花，如同仔細地品味幸福的時刻。
散發出的明亮顏色讓真澄從彩虹上移開視線，看著黑川澪吞了口氣。
仿佛要和剛才糾結的自己說再見，他緩緩開了口：
“澪是怎么想的——啊！”
咣當——
穿過海蝕洞略顯狹窄的洞口，一直被忽視的船槳猛然撞擊到巖石壁。
皮劃艇的船體劇烈搖晃，猝不及防之下，直接翻了過去。
嘩啦——
水花濺起。
海上的波光粼粼，隔著水面漸漸遠去，海水漫過頭頂，一切音量都被仿佛窒息的厚重感所隔絕。
但救生衣的存在又讓真澄覺察到往上漂的浮力。
這個時候不需要慌張，只消放松心情，身體自然而然就會浮上去——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
真澄立刻提起了心：澪呢？
她剛才救生衣的帶子系的不是很嚴，萬一被水浪沖散脫落了怎么辦？
一瞬間心情慌張得不行，真澄撥開重重水流，向那道熟悉的身影游了過去。
手臂纏上她纖細的腰肢，然后抱著黑川澪不斷向上。
沿著輪廓伸展的頭發吸收了水分，緊貼在臉上，看著黑川澪真澄問道：
“澪，你還好嗎？”
真澄脫口而出的臺詞泛著濃濃的焦躁，托著澪腰部的力量也隨之收緊。
“真，真澄。”
看著那張提心吊膽的臉，原本思緒陷入狀況外的黑川澪驀地回過神來，雪白肌膚沐浴在陽光下，染上淡淡的紅暈。
“有沒有磕到礁石受傷？哪里有被碰到嗎？”
無法掩飾擔心，真澄的雙肩隨著紊亂的呼吸上下顫抖。
他的氣息近在眼前，存在觸手可及，害黑川澪臉上浮現出恍惚的表情，用足以吹散臉上紅暈的音量說：
“沒，沒事，哪里都沒受傷。”
“是嗎，那就好。”
真澄總算六神歸位，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把黑川澪滿臉通紅的表情看在眼里，突然有一句話浮現在腦海。
氣氛太適合了，這句話如果說出來，澪一定會很高興。
可太高興了也不太好，盈滿則虧，所以這句話就暫且按下不表吧。
也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句話會被當成禮物送給她：
——這副樣子，簡直跟墜入愛河的笨蛋情侶沒兩樣。
“如何？在我這個導游的幫助下，給各位留下了很美好的回憶吧？”
我如古千歲笑吟吟地說。
“哪有導游自賣自夸的啊，千歲姐。”千愛下意識吐槽。
“誒，好認真，連個好評都不給大姐姐留嗎？”
她故作姿態地說完，突然開始解說下一站的觀光景點。
生硬的插入簡直像是像是把事前錄好的語音拿出來播放一樣。
“各位游客請看，前面就是非常有名的「宮古神社」了哦，是島國最南端的神社，建造于公元1590年，距今已有超過四百年的悠久歷史，祭祀主神為熊野三神及豐見親三神。”
“這座大鳥居很漂亮吧？穿過這里直直走進去，就能看見充滿琉球風情的拜殿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見有人舉行婚禮喔。”
“啊！機會難得，在這里拍張照吧。”
她舉起手里的佳能相機朝眾人示意。
“嗯。”
“好啊好啊，來拍照吧。”千愛笑著點頭。
“麻美，拍照的時候不要故意歪頭扮可愛喔。”
擺站姿經過麻美身邊時，真澄淡淡地勸說道。
“我才沒做那么幼稚的事，是落枕啦！”麻美沒好氣地說。
“還有，我本來就很可愛。”
朱紅色的巨大鳥居矗立在身后不遠處，旁邊有造型很像風獅爺的狛犬雕像。
神戶的六個人在這里合了影。
“神代小姐站在鳥居前拍照的樣子，很有巫女的感覺呢。”看著照片我如古千歲說。
“明明沒穿巫女服，這就是氣質吧，「凈明正直」。”她感慨道。
“千歲姐，凜音家里以前確實是經營神社的來著。”
事到如今，繼承人小姐對以前的事已經能淡然處之，自然也不會介意這樣的話。
“誒，原來還有這回事。”
“這么一說，好想欣賞一下神代小姐的巫女服打扮。”
我如古千歲在臉頰右側合掌。
“我也想看！”歪著脖子，麻美舉手說。
說說笑笑，幾人走到拜殿前，二禮二拍手一禮參拜過神明，宮古島的旅行也接近尾聲。
我如古千歲開車送幾人去機場。
“洗好的照片，我會郵寄到咖啡店的。”
和幾個女生微笑著告別后，前輩用一副似乎有話想說的表情看著他。
既然如此……
“澪，可以等我一下嗎？”
真澄轉過頭，對從IMUGYA海濱公園回來，就寸步不離，緊跟自己身邊的黑川澪說道。
“你和我如古小姐兩個人有話要說？”
“嗯。”
黑川澪蹙起眉，即便剛才真澄說了那樣的話，她依舊沒有放下戒心。
不如說就是因為真澄的承諾，她的那顆戒心更加堅定了，仿佛把自己看成了她的所有物一般。
“先說好，真澄不會偷偷留在宮古島，和那位我如古小姐在島上共度余生吧？”
她似乎格外認真地問。
“沒這回事，澪就放心吧。”
真澄笑著嘆息，“我剛才不是也和澪說了，直到你的音樂傳遍全世界之前，我都不會離開你身邊。”
“嗯……”
想到剛才真澄的承諾，她不禁紅了臉，點點頭。
“那，我就在這里等真澄。”
澪乖巧的樣子像一只在門口等主人回家的可愛小狗。
“前輩想和我說什么？”
真澄走到我如古千歲身邊問。
沒急著回答他，我如古千歲注意到澪遠遠投射在她身上的視線，微笑著說：
“黑川小姐，該不會是擔心我把你扣留在宮古島吧？”
“前輩莫非有讀心術？”
一直橫亙在胸中的煩惱消解了，真澄在輕松之余重新有了開玩笑的余裕。
我如古前輩輕輕地搖頭。
“有讀心術的人應該是黑川小姐才對，我確實有把真澄一輩子留在我身邊的想法哦，必要的時候使用監禁之類的強制手段也可以。”
“咦？”
真澄不禁傻住。
以前輩的力氣，搞不好自己真的無法反抗。
“開玩笑的啦。”
我如古前輩笑得花枝亂顫。
真澄為之苦笑：“都到了臨別的時候，前輩還要捉弄我。”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用玩笑來沖淡離別的傷感嘛。”她說的理所當然。
“真澄，你要好好珍惜你的那些紅顏知己們哦。”
我如古千歲對他提出忠告。
這幅口吻，讓真澄想起她以前在部活排練結束后，隨便找個話題跟自己聊天時的記憶。
“我也會好好珍惜前輩的。”
“誒？”我如古前輩稍微有點驚訝。
“難得與前輩重逢，不珍惜的話，說不準哪天又會消失。”
真澄一臉平靜地說道。
“別把我說得好像養不熟的野良貓一樣，”
她鬧別扭地鼓起雙腮，但很快又恢復到與平時無異的云淡風輕的笑臉，意味深長道：
“真澄，有點不一樣了呢。”
不等真澄對這句話做出反應，我如古千歲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心吧，這次我就在宮古島，休假就可以來島上找我溫存，我隨時對真澄敞開被窩。”
“應該是敞開家門吧。”
“這不是一個意思嘛。”我如古前輩眨眨眼。
好像是這樣。
真澄愣住，前輩柔軟的掌心落在他的頭頂。
“平時想我的時候，也可以寫信給我。”
我如古前輩好像寵溺貓狗一樣輕撫他的頭頂。
“好古老的傳訊方式。”
這么說著，真澄卻沒抗拒她的撫摸。
“平安時代的人就是靠寫信來表白的哦。”我如古千歲瞇瞇眼笑，“可以說非常羅曼蒂克呢。”
“羅曼蒂克這個詞，和平安時代本身就不太搭吧。”
“啊是這樣呢。”
“不過要是修羅場出現了緊急情況，為了時效性，還是電話或者LINE聯系吧。”
“我會盡量保證不讓那種事發生的。”
“誒，很有自信嘛。”她語氣揶揄，接著恍然想起似地擊掌說道：“對了，這個送你。”
我如古前輩遞來一本五線譜筆記本。
“這是……”
“我寫的歌。”她淡淡地回道。
“送給我，是想讓我把這首歌傳唱出去的意思？”真澄問。
“可以這樣說吧。”
前輩點頭的動作非常敷衍，想必不管自己怎么說，她都會是這個反應。
幾分無奈，真澄露出笑容，輕輕顫動的喉嚨說出深埋內心的情感。
“我知道了，那……再見，前輩。”
“再見，要保重身體喔，真澄小弟”
我如古千歲用初見時她對自己的稱呼作句尾。
“沒關系，我有每天堅持鍛煉身體。”
“啊這方面確實也要保重呢。”我如古千歲像是才想到一般點點頭。
“不過，我說的是男人方面哦，畢竟一周要上五天班。”
已經轉身往安檢方向走的真澄聽到這句話，不禁踉蹌了一下。
前輩，還是那么不正經啊。
不過，這樣就好。
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姿勢，站定后，他翻開筆記本的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歌曲名，上面用字體娟秀的五個漢字寫著——
《月夜見海月》
第六卷：搖曳七色：完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