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師,天氣早已涼了。
老太爺這幾年已經不像年輕時天天在凌晨上早朝,算下來半個月才上一次朝,因而朝中事務都由軍機處主持。
除十分重要的奏折老太爺會親自批閱,其它奏折基本是和珅說了算,即便是接見臣子也只在養心殿小范圍接見,且絕大多數還是由和珅在場充當“翻譯官”。
得益于此,朝臣們不用再黑燈瞎火的去上朝,算起來倒是上了年紀的老太爺給臣子們謀了個福利。
不過這也導致軍機大臣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人也跟著累的不輕。
但這份累,多少當官的想累還累不上呢。
福長安就挺累,連著值了三天班后終是輪休,于是便在家里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
自打當上戶部尚書后,福長安的產業就又多了許多,雖然總體資產遠不如和珅,但其資產每年的增長速度卻遠超和珅,照現在這個速度下去,不用十年,最多七八年福長安的身家就能超過和珅。
于書房處理完幾件著急的事務后,福長安便吩咐管家把庫存的上等遼參拿到江南脫手,光這一項少說也能賺上三十多萬兩銀子。
正與管家安德說遼參的事,福家的家生奴才王貴輕手輕腳進來,先是打了個千,繼而將手里一封印有福家印記的信函恭敬遞到主子面前,道:“主子,江寧的劉掌柜派人六百里加急送來的,說是萬分緊要,務必請主子親自拆看。”
福長安是什么人?
管兵部和戶部的軍機大臣,他家的奴才動用驛傳系統送封加急信,誰敢問,又誰敢管?
不過那劉掌柜也是內務府出身的包衣老人,十分懂規矩的一個人,等閑事務絕不會動用加急渠道,畢竟這容易落人話柄,因而福長安頗是好奇信中內容。
隨手從王貴手中接過信撕開取出內中信紙展開細看,看著看著,那保養極好瞧著只有二十出頭的白凈面皮上便浮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繼而捏著信紙在那沉吟不語,仿佛在掂量思考什么大事。
王貴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出聲打擾,只小心觀察著主子臉色。
管家安德也好奇信中內容,這會卻不敢出聲詢問。
福家的規矩只有主子發話的份,沒有奴才多嘴的道理。四爺府上還好些,那三爺府上弄得跟軍營似的,動輒軍法從事,以致四爺府上這幫奴才們一聽要到三爺府上做事,那就跟上了閻王爺的催命薄似的。
沉思片刻后,福長安將信紙隨手放下,身子向后一靠倚著那紫檀木椅背,看著兩個家生奴才面帶微笑道:“你倆猜猜,這信里說了什么事。”
“主子這不是為難奴才么,奴才又不是什么千里眼、順風耳,哪能猜出主子的大事.莫不成江寧那邊哪個當官的欠了主子錢不還?”
說話的是安德,他哪知道信中什么內容,只是覺得既是江寧錢店劉掌柜發來的,那多半跟借貸有關系,畢竟福家的錢店主打就是官場高利貸。而能讓劉掌柜動用加急渠道奏報,那涉及的官員品級估計不小,所以主子剛剛才會沉思。
王貴在邊上也作一臉驚訝狀:“這天底下還有人敢欠主子的錢不還?主子您發句話,奴才帶人收拾他去!”
“不是欠錢不還,是別的事,你們兩個再猜猜,嗯,不過這事挺有意思。”
福長安笑著拿起桌上的蘋果咬了一口,果子是山東巡撫進貢給老太爺的,昨兒剛送來,宮里的嬪妃們還沒來得及分就給四福兒家先送了兩筐。
親家公和珅都沒這待遇,由此可見福長安這個“四福兒”在老太爺心中地位有多重。
安德跟著笑道:“奴才這豬腦子哪里猜得著,不過能讓主子覺得有意思的事,莫非是筆大買賣?”
“大買賣?你這說法倒也對。”
福長安輕笑一聲,用兩根手指將那封信輕輕推到安德面前,“安徽布政使趙有祿想跟爺借筆銀子解他安徽藩庫的燃眉之急。”
“趙有祿?”
安德愣了下,旋即想到什么,趕緊道:“莫非是那個被皇上賞了遏必隆刀大敗白蓮教的那人?主子,他想跟您借多少銀子?”
邊上站著的王貴則是一臉疑惑,之前主子不是借過十萬兩給那趙有祿么,這利息都沒還呢怎么又跑來借銀子了?
“這個數。”
福長安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一萬兩?”
安德吃不準。
“一萬兩算什么大買賣?往大了說。”
福長安搖搖頭,一臉的玩味看著兩個奴才。
王貴猜道:“十萬兩?”
“你們就這點德性?十萬兩在爺這里也算大買賣?”
福長安一臉沒好氣的樣子。
“難道是一百萬兩?!”
安德和王貴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不錯,趙有祿跟爺借的就是一百萬兩,而且按市面上的利息走,借期三年。”
福長安的語氣極為平淡,仿佛說的不是一百萬兩,而是一百兩銀子。
兩個奴才卻叫這一百萬兩給驚住了,雖說主子的錢店開了不少,也放出去不少,可借出去最多的一筆也不過二十多萬兩,這突然有人要借一百萬兩,可不就是大買賣么。
一百萬兩什么概念?
頂一兩個窮省一年賦稅總入了。
太多了,風險也太大!
安德趕緊勸道:“主子,恕奴才多嘴,一百萬兩這數目太多了,那趙有祿不過是一省藩司,一年俸祿加養廉銀也不過萬把兩,安徽又不是什么富得流油的地方,就算這人再怎么撈,怕也還不上這一百萬兩啊。”
“是啊,主子,一百萬兩不是小數,按市面走一年利息少說也得十五萬兩,三年就是四十五萬兩,連本帶利那就是一百四十五萬兩,奴才看把他趙有祿那身二品官皮剝了去賣也值不了這價.”
王貴直撓頭,他這番話是站在“市場”角度分析的,不是真看不起從二品的藩臺,繼而有點埋怨道:“江寧那邊怎的如此糊涂,這種沒影的事也敢往主子這報?直接回了不就好了。”
聽了兩個奴才的話,福長安卻是笑了起來,隨手拿起蘋果慢悠悠又咬一口,方道:“你們倆奴才跟了爺這么多年,怎么看事情還只盯著眼前這一畝三分地的?不錯,你們說的道理是不假,單看趙有祿這個人,再看安徽那個窮地方,一百萬兩借出去是有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話鋒一轉,“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他趙有祿為什么敢開這個口?又為什么不找別人借,偏找爺借?”
說話間,福長安眼中透出的是一股精明算計勁。
王貴聽的愣住,一臉不解道:“主子的意思是這其中還有玄機?”
“別聽外面說趙有祿是什么清官,這小子精著呢,他敢開這個口,說明他知道官場上的路該怎么走,腦子可半點不糊涂,要不然能爬得這么高眼下安徽剛經大災,他新官上任肯定想干出一番事來給朝廷看看,可當官跟當百姓一個道理,沒錢都是寸步難行。”
說到這,福長安頓了下,繼而輕笑一聲:“不管這小子借錢是想填補虧空做一番實事,還是另有所圖,有一點咱們得看明白,就是這小子懂規矩,知道借雞生蛋的道理,如此,就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安德聽后不由點頭道:“照主子這么一說,這趙有祿倒是個明白人,難怪能爬得這么高。”
“奴才也明白了,趙有祿這借的哪里是主子的銀子,分明是借主子的勢,對,他表面是跟主子借錢,實際是給主子送孝敬,他分明是想抱主子的大腿!”
王貴這算是分析到點子上了,至少猜中那趙有祿一半心思。
福長安笑了笑,三年四十五萬兩的孝敬,這世上可沒幾個拿得出。
單從這點來看,趙有祿倒是個有魄力的。
“不過就算趙有祿是想孝敬主子,求主子庇護于他,可一百萬兩還是太多了,萬一趙有祿日后官途不順,或是或是起了別樣心思,這錢”
安德還沒說完,福長安就嗤笑一聲:“你是怕人家還不上?”
不等安德開口,將蘋果往桌上一扔,拍拍手道:“放心,只要爺同和珅還站在咱大清的朝堂之上,這軍機處還是我們說了算,他趙有祿的官途就不會不順,也絕不會止步于一個區區布政使!
他今年是掌一省財賦民政的藩臺,明年是什么?明年或許就是巡撫!
往后呢?
說不定人家就能當兩江總督,乃至直隸總督、大學士入閣拜相與爺同朝為官,到時,還怕他還不上錢?”
這番話福長安說的無比自信,仿佛一切皆在他四福兒掌控之中。
可兩個奴才都叫福長安的話給驚住,轉念一想不就是這個理么,有和中堂和自家主子撐腰,別說趙有祿了,就是條狗它也能戴上雙眼花翎!
“懂了吧?”
望著兩個腦袋才轉過彎來的奴才,福長安嘿嘿一聲:“錦上添花的事爺不干,爺要干就干雪中送炭的事,這才叫人情,這才叫地道,這才能叫人家甘愿為我驅使。”
安德忙道:“那奴才這就安排江寧那邊出借一百萬兩給趙有祿。”
“不,”
福長安搖了搖頭,“不是一百萬兩,是二百萬兩。要借,咱就多借點,二百萬兩買一個將來極可能躋身中樞的能臣大吏對爺死心塌地,你們說這筆買賣,爺我是賺是賠?”
需要答案么?
肯定是穩賺不賠的!
道理,安德這個管家是明白,就是沒他主子這般大氣,有點小家子氣的嘟囔一聲:“二百萬兩一年少說也得還三十萬利息,萬一趙有祿還不上怎么辦?”
“還不上就緩他一緩嘛,他現在還不起,等做了總攬一省軍政大權的巡撫,到時錢糧賦稅、河工漕運哪一項不是金山銀海?
若這小子有朝一日坐上兩江總督寶座,就憑那富裕三省,手指縫里隨便漏一點,別說一年三十萬利息,就是一年五十萬利子,他也還得上!
何況,爺我要的是這點利子?”
福長安“嘿嘿”一聲,“銀子,爺我要,但爺更要他這個人!這二百萬兩就是爺我套在他趙有祿脖子上的繩子,從今往后他身家性命,他前程官途,便與我福長安徹底綁死!
說難聽點,他趙有祿只要拿了爺這二百萬兩,他就成了爺的一條狗,爺讓他咬誰他就得咬誰!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這番話聽的兩個奴才算是開了眼界,偏王貴不合時宜的冒出一句:“爺,要是趙有祿把錢還了呢?”
“還?他拿什么還?”
福長安哼哼一聲,“這小子官做的再大都別想還清爺的錢,二百萬兩得讓它變成兩千萬兩,變成這小子一輩子都還不上的巨債。”
兩個奴才都叫福長安這話嚇的險些倒吸一口冷氣,二百萬兩利滾利變成兩千萬兩,那趙有祿別說還本金了,光利息十輩子都還不完。
誰敢說自家主子心黑?
王貴下意識便道:“高,高啊!奴才眼皮子淺,只瞧見銀子出去卻看不到主子的天羅地網!主子這是用二百萬兩買了趙有祿的現在,更鎖死他的將來,奴才心服口服!”
“爺要你這奴才服什么服?”
福長安哈哈一笑,擺手吩咐安德,“告訴江寧那邊,讓他們把事辦得漂亮些,契約必須給爺我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絕不能有半點差錯!”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道:“必須讓趙有祿用自己名號畫押,不準他讓別人出面,也不準讓別人擔保,總之,這筆債無論如何都要死死釘在趙有祿身上,明白嗎?”
“奴才明白!”
安德重重點頭,“奴才這就安排人去辦,管保辦得滴水不漏,叫趙有祿這輩子都還不上主子的債,讓他到死都心甘情愿給主子當狗!”
“話也不能這么說,”
福長安摸出鼻煙壺用力一嗅,“是讓趙有祿安生替爺辦事,爺難道還真把他往死里逼不成。只要他乖乖的,爺保他個飛黃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