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
一場本不該發生的屠戮已經持續三天,十數萬饑餓的災民在謠言和白蓮教的蠱惑下拿著木棍、鋤頭之類的原始工具,一波波葬身于城墻下。
“白蓮教讓災民不斷攻城,自個卻躲在后面,分明是想消耗我們的箭枝和火藥。”
城頭上,守城清軍的總指揮是不久前剛從鳳陽率部過來的游擊周庫,也是倒霉催的,原本只以為是趙大人調他們過來幫忙救災,沒想到才來幾天災民們就反了。
作為宿州一帶軍階最高的綠營將領,周庫就這么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可他哪有什么打仗的本事,要不是宿州城墻高大,城外的白蓮教缺乏攻城武器,他早就腳底抹油跑了。
三天守下來,周庫也清楚白蓮教就是驅使災民消耗守軍器械,再這樣打下去箭枝和火藥遲早被耗光,奈何他現在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因為城外的災民越來越多,也不知白蓮教從哪把人騙來的。
最要命的是白蓮教的主力是那些皖北的捻子,這些捻子手里可是有真家伙的,甚至還有火銃,周庫也不止一次看到有騎騾馬的捻子在城外活動,真要放棄宿州逃跑,恐怕沒等他們逃回鳳陽就會被捻子追上。
沒有高大城墻依托,就綠營這戰斗力鐵定一沖就垮。
無奈也只得硬著頭皮堅守待援。
視線中,災民又黑壓壓的涌了過來,隊伍后面是一支頭裹紅巾的捻子,人數約三四百,估計是白蓮教的督戰隊。
隨著災民再一次靠近城墻,城頭上的清軍打銃的打銃,放箭的放箭,沖在最前面的災民紛紛倒下。
后面的災民眼神之中有驚懼,本能讓他們想停下腳下,可身后的人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停下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被人群瞬間吞沒,活活踩死。
城下堆積的尸體已有一人多高,手無寸鐵的災民們僅有的攻城工具就是白蓮教從各處搜刮來的梯子,他們不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炮灰”,但活著回去能領到的一根紅薯卻比他們的命更為寶貴。
半個時辰后,災民又如潮水般退去,城墻下的尸體比先前又多了上千具,從上空看下去如同一處修羅場,到處都是尸體以及尚未咽氣之人的哀嚎聲。
一個上了年紀的綠營老兵右手不住顫抖,不是嚇的,而是長時間拉弓所致。
透過城垛,這老兵看到下面的尸堆有人在動,定睛一看在動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胸前被火銃擊中正“噗噗”往外滲血,那孩子疼的臉都扭曲了,雙手卻死死抓住搭在尸堆上的梯子試圖往上爬。
“這娃娃和俺家小三子差不多大吧,”
老兵深深的嘆了口氣,顫抖的將一枝箭搭在弦上朝那孩子額頭瞄去,伴隨弓弦響動,利箭瞬間射出,“噗嗤”一聲沒入孩童頭骨,帶著不甘仰頭倒在尸堆。
身下,是他的父親。
沒等這老兵喘過氣來,該死的白蓮教又驅使災民涌了上來。
這一次來的更多,且隊伍中終是出現了頭裹紅巾的教徒,大概是覺得守軍的箭枝火藥快沒了。
這些頭裹紅巾的教徒有持弓的,有持銃的,但更多的是拿著一根根削尖了的竹子。
沖到城下后,白蓮教徒突然開始大吼:“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災民們頓時發出非人的嚎叫,最前排的災民突然抓起地上染血的土塊往嘴里瘋狂塞進咀嚼,仿佛那真是教主許諾的“觀音土”。
這一幕讓上城觀戰的宿州知州李文心驚膽栗,剛才為了壯膽從衙役手中搶過的長刀拿捏不住,哐啷墜落。
周圍的綠營軍官們卻無人嘲笑知州大人,因為作為文官能夠走上城頭觀戰已是難得,何況他們也害怕。
同知崔秀也在城門樓上,望著眼前的一切,崔同知心如刀絞,也后悔不已,因為如果他能勸說知州開門放糧,也許這些災民就不會被白蓮教蠱惑造反。只現在后悔已經遲了,想太多也沒用,當務之急是必須把宿州守住,否則一切都完了。
城內的百姓也許能活,但他們這些當官的肯定活不了。
收回視線看向不遠處面如紙色的知州李文,心中很是埋怨,昨天有一支援軍趕到并突破白蓮教的阻攔進抵城下,說是藩臺大人調來的運軍協助宿州守城的。
雖然這支運軍只有五百人,武器也五花八門,但看著比綠營兵精壯,若能進城無疑會大大增加守城力量,可李文卻說運軍早就名存實亡,且安徽的運軍都在淮南長江邊上,怎么可能突然跑到皖北來,因此懷疑是白蓮教假扮的,死活不準開門接納。
那支運軍見狀在城外氣的大罵,越罵李文越懷疑,最后見城中實在不開門,那支運軍這才罵罵咧咧的走了。
白蓮教可能是見這支運軍都是精壯沒敢上前攔截,使得李文愈發堅信自己的懷疑沒錯。
但崔秀卻覺得這支運軍真是藩臺大人調來的人馬,因為藩臺大人兼著督糧道,糧道衙門在江寧是有一支運軍的。
可惜,官大一級壓死人,只能眼睜睜看著援軍離去。
周庫此時凝神提氣觀察著城下的災民,并不時看向遠處,他知道下面那些白蓮教徒不是白蓮教的精銳,派過來只是試探守軍還有多少反擊力量,因此下令士兵不要輕易開銃放箭,把災民放到城墻下用石頭、滾木去砸。
這道命令使得再次涌來的災民輕而易舉就到了城墻下面,狂熱的白蓮教徒在災民們攀登梯子時,不時往城上甩攀梁飛鉤。
清軍哪能讓災民順利上來,推梯子的推梯子,砍飛鉤的砍飛鉤,下面持有火銃和弓弩的白蓮教徒也向城上放銃放箭,不時有清兵被射中倒地。
但災民被砸死的更多,只片刻,城墻下積尸便堆了數尺厚,就在災民撐不住時,后方響起撤退的鐘聲。
聽到鐘聲的災民如蒙大赦,丟下死傷同伴拼命往回跑去,唯恐跑的慢了會被城上的清軍射殺。
無生老母大旗下,一個騎在馬上的長須大漢對身邊的捻子首領李杰道:“我看清狗的火藥箭枝消耗的差不多了,得同他們動真格的,不能再在宿州耗下去了,要不然清狗的援軍就要到了。”
大漢名叫龔勝祖,并非安徽人,而是湖北人,乃三陽教主劉之協在湖北發展的弟子,也是去年隨劉之協潛回安徽傳教的骨干,之前在亳州一帶秘密發展了好幾千信徒,手里有一支八百多人的“神兵”。
李杰是皖北本地的大族,追隨劉之協后就帶著以族人為骨干的捻子到處活動,但這次于宿州起事卻非劉之協的意思,而是龔勝祖未經請示擅自舉事。
李杰本不想就這么同龔勝祖一起造清廷的反,奈何龔勝祖是追隨教主多年的大弟子,于教中威望很高,他這個剛剛才經三劫加入白蓮教的新弟子無法與其對抗,又見宿州這邊災民太多,加之清軍前番在亳州圍剿他們這幫捻子時其族人死了不少,便把心一橫跟龔勝祖一起干了。
蒙城那邊活動的捻子昨天派人來報過信,說是蒙城駐扎的清軍精銳已經出動,這幫清軍很是兇殘,見到聚集成群的災民就殺,根本不問對方是不是白蓮教徒。
眼下正大舉向宿州壓來,若龔勝祖他們再在宿州耽擱下去,很有可能被清軍里外夾擊。
有鑒于此,龔勝祖便不想再等了。
若能攻破宿州,不僅可以取得城中糧草,也能憑借宿州打退清軍的攻勢,且攻下宿州就能在皖北掀起反清聲勢,到時各地教徒紛紛起事,清軍必然手忙腳亂,疲于奔命。
如此,大明復興就不是白蓮教的夢想!
師尊那邊也不會怪他擅做主張。
“也好!”
李杰點頭同意龔勝祖的安排,讓人通知族人們做準備,繼而有些遺憾道:“若師尊聯絡的那幫鹽匪能趕過來,咱們的力量就更大了。”
龔勝祖不屑道:“別指望那幫鹽販子了,這幫人為了錢財才肯賣命,讓他們和咱們一起造反想都不用想。”
話音剛落,手中令旗一豎,幾百坐在地上休息的白蓮“神兵”頓時起身,一個個脖子均系有一條嶄新紅巾,于烈日下連成一道紅色潮線。
“請無生老母!”
隨著龔勝祖的聲音落下,頓時法螺長鳴,八名赤腳童子將一尊無生老母的泥像抬出,每抬一步,童子腳下都會留下一枚帶血的蓮花。
參與攻打宿州的十幾股捻子會同龔勝祖指揮的“神兵”默默看著無生老母,無一不眼神狂熱,繼而在法螺聲中向著宿州城義無反顧踏去。
“白蓮教的妖人上來了!”
宿州城上清軍都意識到真正的考驗來了,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那紅色血潮向著城墻緩緩壓來。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那八個童子抬著的無生老母像。
這些童子如鬼魅一般面無表情,似乎前方就是極樂天堂,而不是會隨時奪走他們生命的地獄。
“放箭!”
周庫的聲音都在顫抖。
當第一輪箭雨落下時,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了,那些中箭者竟沒有倒下哀嚎,而是相互攙扶著踉蹌前行。
一個被射穿肺葉的老頭甚至狂笑著著撕開衣襟,露出胸前用朱砂畫的八卦圖。
“無生老母,天佑大明!”
八名童子稚嫩的嘶吼聲響徹城墻上空,令得那些攻城的教徒和捻子們如被施咒般哇哇叫喊沖向前方。
三十余輛裹著濕棉被的獨輪車突然出現在清軍視線中,車上載著的都是用壇子裝的火藥,是白蓮教徒從皖北各地收集到的火藥。
這些火藥原本是用于制作煙花爆竹的,此時卻變成了白蓮教用于炸毀城門的利器。
推著這些獨輪車的白蓮教徒身上無不穿著浸過水的棉衣,還有專門人員手持簡易盾牌甚至是鐵鍋替他們遮擋清軍的銃子、箭枝。
龔勝祖手下的白蓮神兵用于抵御清軍攻擊的不是盾牌,而是從方圓幾十里墳地中挖出來的棺材板。
這些厚實的棺材板均被用朱砂寫著“刀槍不入”的符咒。
沖在最前面的神兵們突然從懷里掏出灰布包不斷往前方丟去,瞬間裂開揚起一道道煙霧。
也不知用什么東西制成的,騰起的煙霧令得清軍視線受限,等到煙霧散去,清軍這才發現白蓮教已經沖到城墻下面。
瘋狂的白蓮軍不斷沖擊宿州城墻,雙方都是紅了眼,因為雙方都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有“宗教”加成的白蓮軍士氣高昂到城上的清軍都為之膽裂,如果不是有高大的城墻作為依托,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恐怕早已逃之夭夭。
皖北的捻子果然厲害,其中那些神箭手可謂箭不虛發,打的清軍都不敢探出垛口查看。
有個叫丁旺的捻子更是練的一手彈弓好本領,一枚枚圓形鐵丸在他手里比銃子都好使,躲在隊伍后面專打清軍的軍官,接連射死一個把總、兩個哨官。
轟的一聲,城門傳出巨響,然而城門并沒有被白蓮教炸開,只是引發大火,嚇的躲在門后的清軍趕緊澆水滅火,那些被衙門征召的青壯則不斷運來巨木、石塊用以堵塞城門。
慘烈的戰斗仍舊是攀城與反攀城,城墻根下已堆起七層尸垛,最底下是被踩進泥里的尸體。
城上的清軍將能用的武器都用上,一床床燒著的棉被也被扔了下來,一鍋鍋原先舍不得倒的熱油也被推了下來 空氣中很快彌漫著一股怪異的香味。
肉香味。
宿州城下上演著人類廝殺慘劇,從泗州緊急趕往宿州的趙安也到了距離宿州不到百里的大店驛。
除了泗州綠營600多士兵外,趙安手上能用的是自發隨他趕來救援的侯封部300多人,以及葉志貴帶來的700多漕幫弟兄。
裝備的火器極少,只有100多桿,其余均是冷兵器。
而他將面對的是十幾萬造反的災民,以及裹挾這些災民的白蓮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