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勇去了更衣室，沈自在才從另外一個術間里出來。
他穿著鉛衣，明顯是剛做完手術。
沈自在招手，“小羅。”
“誒。”
“頭部ct有奔馳標，是診斷標志？”沈自在問。
“是。”羅浩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沈自在心中五味雜陳——作為影像診斷領域的專家，這般罕見的影像表現非但沒見過，連文獻都未曾提及。
自己和羅浩之間的差距真大，到哪兒說理去？
“小羅，不錯。“他下意識稱贊道，聲音飄忽得連自己都陌生。
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小孟“方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分析，哪還顧得上組織語言？
“主任，這種情況地方醫院很少見，看見了醫生也看不懂，建議患者去帝都、魔都看病。所以呢，我在協和見的比較多。”羅浩笑道。
唉，沈自在心里嘆了口氣，又是協和，小羅似乎從來都沒把醫大一院當自己家，張嘴閉嘴都是協和。
但羅浩說的這些東西沈自在卻無法反駁，人家協和就是牛逼，自己還能怎么辦。
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去了912，還會不會張口閉口都是協和。
要是這樣的話，912的那些大牛們是不是會對小羅有意見呢。
想著想著，沈自在忽然眼前一亮，他想起了一件事。
“小羅，我最近回家和我愛人聊有關于ai的八卦，一飛聽了覺得感興趣。”
“那挺好的啊，ds剛出的時候招聘的年薪都百萬以上，應屆生也一個月2萬，一年14薪。”
“朝陽產業，可以報考。但是吧……”
“但是什么？”
“我看不了太遠，有些行業也就紅火幾年、十幾年，和醫療行業不一樣。”羅浩很認真的說道，“比如說清華土木，在我大舅和您的年代，可是金字招牌，后來不知道從哪年開始就變成了土木老哥。”
“哈哈哈哈，那倒是。”沈自在笑了。
“要是一飛成績夠，可以考醫療，去協和，我幫著聯系，一邊學醫學有關的內容，一邊學ai有關的內容。清華大學的ai還是很厲害的，您知道。”
“呃”沈自在倒是動了心，可自家兒子的水平著實有限。
這么好的一個機會放在眼前，自己卻只能看不能摸，這讓沈自在想哭。
“一飛會好好學的，您跟一飛說聲，我倆約定要帶他去訓練營的事兒我還記得。”羅浩道。
“好。”沈自在說著，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
羅浩這忙幫得滴水不漏，連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半點瑕疵。
現在壓力全給到沈一飛這邊了。
一想到兒子即將高考，沈自在胸口就發悶——那小子要是有人家羅浩一半的靠譜勁兒，自己何至于提心吊膽？
窗外的蟬鳴突然刺耳起來，將這位老父親紛亂的思緒攪得更渾。
“小羅，還有件事跟你說。”沈自在拉住羅浩，一起去更衣室。
陳勇早都換完衣服火急火燎的離開，沈自在進了更衣室，沒有馬上換衣服，而是坐下，很罕見的點了根煙。
“我最近心神不寧，我兒子要高考，你知道。”
“嗯，我懂，沈主任。最近您就摸魚，有什么工作有我醫療組。”羅浩大包大攬下來，“但咱說好了，等出了成績，您得給我放個假啊。”
沈自在哈哈一笑。
羅浩這狗東西渾身八百個心眼子，幫自己個忙的同時他還琢磨著別讓自己有不好的想法。
“都是自己人，用不著這么謹慎。”
“我說的是真的，主任。”羅浩道，“前幾天竹子在秦嶺救火的視頻，您看了吧。”
“看了看了，熱搜霸榜，話說今年冰雪節的吉祥物是不是還是竹子。”沈自在贊道。
“是。”羅浩點頭，“我想竹子了，去秦嶺的極低看它一眼，給它補充點物資。”
“行啊，等我兒子高考完的。科里的活其實交給袁主任也行，畢竟范教授什么的也都在，但哪有交給你放心。”沈自在道，“小羅啊，你真不準備留下來么。”
“我那面還有別的事兒呢，實在是抽不開身。”羅浩笑吟吟的說道。
沈自在只是隨口一說，他很清楚羅浩留不下來，就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一個態度而已。
“ai發展的可真快，不過剛才我看陳勇……不對，是小莊用deepseek搜，怎么沒出來結果？是后臺數據不夠么。”
“醫療相關的資料有保密級別，咱們可都算是半拉涉密人員。”羅浩解釋道，“大數據都有保存，要是有人找您買的話，您可別糊涂啊。”
“肯定不能，再說了，就咱這點數據和動輒幾十億的數據一比，就算是有人找我買，能給我多少錢？根本買不動么。”
那倒是，羅浩也就是順口一說，生怕沈自在犯錯誤。
但這種級別的錯誤，沈自在好像不夠格，想犯錯誤也沒機會。
“不接入的話就做不了相關工作？”
“簡單的可以，比較難的就不行了。給您講個笑話啊主任。”
沈自在側耳聆聽。
“deepseek剛出的時候，有好事者讓deepseek和chatgpt一起下國際象棋。您知道，國際象棋好多年前就被深藍用窮舉法給攻克了。”
“我知道，那時候還說圍棋如何如何，后來柯潔也沒下過ai，圍棋也不行了。”沈自在應道。
“嗯，但不管是deepseek還是chatgpt都不算是專業的ai，國際象棋它倆都懂規則，但是不太會下。”
“兩個ai都不太會下，可是呢gpt正常一點，畢竟是國際象棋么。
前期ds虧多了，直接開始胡說八道，一頓亂飛。
中期又復活死掉的城堡等。gpt也被感染了，開始各種復活，亂飛。殘局強行55開之后，ds一通瞎特么的分析后結論gpt應該認輸，gpt認同了分析并認輸了。”
“？？？”沈自在愣住，“你的意思是說ds開始勸降，然后chatgpt被說服，然后投降了？”
“是啊。”
“呃，ai都這么傻的么。”沈自在回想“小孟”，有些驚訝。
“這是非專業的ai，反正是開源的，工大給加了一些架構再往里喂資料。具體我也不懂，我負責的是聯系協和病歷庫和his系統里幾十億份病歷。”
沈自在沉默，想了想，的確專業和非專業差距太大。但ds能勸降chatgpt，這也太有梗了吧。
“小孟可是專業的，咱們經歷的少，可能不知道，但小孟有后臺運算，一比對就知道結局。”
“咱們？你也沒見過？”沈自在問羅浩。
“我幫著整理協和病歷庫的時候見過類似的病歷，挺好辨認的，所以就記住了。”羅浩咧嘴笑，牙齒雪白，沈自在覺得有些刺眼。
沈自在搖搖頭，“我怎么感覺距離失業越來越近了呢。”
“害，新時代會有新的路徑，一切都要走著看。”羅浩安慰道。
“小羅，說實話我有點迷茫。前段時間，就是年前開年會之前，那個時候，我們幾個主任吃飯閑聊說起ai和小孟，大家都認為影像科出報告的醫生要失業了。”
“的確，ai圖像識別能力一旦上來，影像科的醫生很難有工作。人類需要經驗，這對于ai來講就是一瞬間的事兒，全或無，在于有沒有人給它們輸入數據與資料。”
“當時我們還慶幸自己手里有點手藝，不至于失業。可前段時間你帶著小莊去參加比賽，小孟竟然能吻合毫米級以下的血管，這可太嚇人了。”
羅浩笑而不語。
“你給我通個氣，說個實話，介入手術什么時候能做。”沈自在很嚴肅的詢問。
“介入手術啊，二三十年吧。”
“不可能！最近我感覺到技術爆炸的那種沖擊感，你知道么小羅！”沈自在做了一個夸張的手勢，但他明顯很迷茫，最后還是深深嘆了口氣。
“具體要上面做決定，我一個小醫生，決定不了什么。”
“你！小羅，你怎么就這么狗，更衣室就咱倆，你還不說實話。”
沈自在腹誹了一句，剛要再抱怨幾句，他的手機響起。
“咦？陳主任？這個點不是應該上手術呢么。”沈自在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接通，“陳主任，今天不忙啊。”
“老沈，你帶著小孟來我這兒。”陳巖道。
“怎么了？”
“我臺上遇到點問題，讓小孟幫我掌一眼。”
“什么問題？”
“你怎么這么多廢話！來看就知道了！我跟手術室護士長說了小孟來會診的事兒，直接要衣服。對了，你看好小孟，穿衣服千萬別穿錯，手術室護士長會罵人的。”
“知道了。”
沈自在掛斷電話，“喏，你看，大家用的都挺開心的。陳主任可跟我抱怨好幾次了，說我近水樓臺先得月。Ai機器人在咱們科算是白瞎了，他那面用處更大。
老陳就是想占便宜，見不得別人得了好處。”
“嘿嘿。”羅浩見是這種情況，心里也有些小得意。
考慮到“小孟“系統的使用權限管控，羅浩決定最多只能下放到主任級別。
即便如此，他也只準備授權給相熟的主任使用——像沈自在這樣知根知底的主任是沒問題的，但像裴英杰那樣交情尚淺的，他是斷然不會開放的。
畢竟裴英杰這人本就有些馬虎，而AI系統目前還離不開專家的實時監督，這才是最穩妥的操作方案。
時間緊迫，沈自在一邊快速更換手術服，一邊喚出“小孟“系統。
三人步履匆匆地向手術室趕去。手術室的護士站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見沈自在，招了招手。
“小羅也在啊。”護士長笑道，“就準備了兩套衣服，你等著，我回去給你拿。”
“謝謝護士長。”
“客氣啥。”護士長把鑰匙和隔離服交給沈自在，回身去給羅浩拿隔離服。
“小羅，你這牌面十足啊。”沈自在手里拿著隔離服，頗為感慨，“這么多年，我就見手術室護士長不敢當著院長的面甩臉子，其他人沒一個在乎的。”
“我家協和也是，有一次跟柴老板下臺出去隨便吃了一口飯后要去手術室，因為那天手術室提單子沒我名，所以柴老板準備帶我溜進去。”
羅浩做了一個“溜”的動作，偷感十足。
“柴老板的面子都不給？！”沈自在驚訝。
“被護士長抓了個現行，把柴老板一頓訓。哈哈哈，手術室護士長可不慣著，誰去都不行。其實吧，也算是給柴老板一個面子，最后還是讓我進去了。”
沈自在腦海中浮現出協和醫院手術室的場景，不由心生向往——那些锃亮的不銹鋼器械、井然有序的操作流程、專業高效的醫護團隊，無一不彰顯著國內頂尖醫療機構的水平。
羅浩瞥見沈自在出神的模樣，心里明鏡似的，卻選擇保持沉默。
他太清楚協和的真實情況了：雖然整體專業水準確實更高，但也不乏靠著家世背景混進來的“醫二代“。
指望每個醫護人員都專業到骨子里？
那未免太過天真。
說到底，即便是協和這樣的頂級醫院，能做到的也只是盡量壓低“草臺班子“的比例罷了，早多的，哪怕是協和也做不到。
“小羅，這是你的。”手術室護士長把一身隔離服和鑰匙交給羅浩。
沈自在的眼睛冒出火。
自己的隔離服是白綠色，之所以是白色，是消毒的次數太多導致的。
可手術室護士長給羅浩拿的隔離服是深綠色，嶄新的，一看就知道剛開封，都沒上過身的那種。
這特么也太區別對待了吧，沈自在在心里惡狠狠的腹誹了一句。
不過他可沒敢當著護士長的面說“實話”，手術室護士長脾氣都不好，說不讓自己下來臺就不讓，絕對不會含糊。
而且護士長是對小羅另眼相看，沈自在哪怕心里有些吃醋，也只能自己悶著，斷然不敢逼逼一句。
算了，小羅的待遇好點無所謂，畢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醫生，沈自在開始幻想著羅浩是自己一手帶大的。
“謝謝護士長。”羅浩微笑，鞠躬，表示自己的謝意，雙手接過隔離服。
“去忙吧。”護士長溫柔的笑了笑，鼓勵道。
進了更衣室，羅浩要把新隔離服給沈自在，被沈自在拒絕。
“護士長給你準備的，你穿就是了，我還能在乎這點。”
說是不在乎，但沈自在的眼神早已經把他心內真實想法給出賣了。
換衣服的時候羅浩一直盯著“小孟”在看。
“你不是看過小孟換衣服么。”沈自在問。
“還是不放心，主任，我覺得我的強迫癥越來越重。”羅浩嘆了口氣，“真的，越來越重。尤其是一想到有朝一日小孟要給人做手術，我就焦慮的不行。”
“你呀。”沈自在搖搖頭。
見“小孟”換衣服的動作一板一眼，很標準，沈自在笑道，“要相信。”
至于相信什么，沈自在沒明說。
“走走走，去看看什么情況。”羅浩笑瞇瞇的招呼“小孟”。
來到手術室門口，“小孟”搶在羅浩前一腳踢開氣密門，但它卻沒進，而是讓沈自在與羅浩先進。
“喏，你看小孟不是有情商么。”沈自在道。
“害，這是最基本的，算不得情商。”羅浩道。
“小羅也來了！”陳巖站在最高的腳凳上側頭，驚喜道，“我還琢磨就讓小孟來看眼就行呢。”
“剛下手術，正跟沈主任聊天，知道這事兒就跟上來看看。”羅浩來到陳巖身后看了眼術區。
肝臟手術，應該是肝破裂，只是肝臟黑乎乎的……
黑肝。
漆黑漆黑的，看著很嚇人。
肝破裂已經被縫上，加了海綿條，脾臟也切掉了，患者血壓平穩，所以陳巖的注意力轉移到黑色的肝臟上。
這種情況，哪怕是陳巖這種老槍也沒見過。
“小羅，你看是什么情況。”陳巖問。
“還是讓小孟看吧。”羅浩往后退了半步，讓小孟看了一眼。
陳巖讓了讓位置，小心翼翼的在高腳凳上挪動著，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
他還是很謹慎的，羅浩喜歡就喜歡這一點，膽大心細，技術水平高但卻不盲目，這是外科醫生高素質的一種基本表現。
“黑色的肝臟，陳主任，有相關檢查么？”“小孟”很謹慎，沒有直接給診斷。
“沒有，患者是因為車禍入院，血壓測不到，一直在急診搶救。”陳巖簡單介紹病史，“抽血化驗，結果出來了么。”
“主任，您做手術的速度太快，化驗結果還沒出呢。”
一個年輕醫生回答道。
羅浩眼睛瞇成月牙，苗有方竟然在手術室。
“小苗，你怎么在？”
“跟著搶救就一起上來了。”
“你看是什么？”羅浩問。
苗有方怔了一下，看了眼羅浩，又看了一眼“小孟”。
“算了，等小孟吧。”
“沒有輔助檢查的話，我考慮應該是慢性特發性黃疸，有可能是遺傳性結合膽紅素增高Ⅰ型。”
“黃疸？患者看著不黃，肝功出來了么？那個小苗，你去催一下。”陳巖道。
“好咧，這就去。”苗有方麻利的應了一聲，跑去打電話給檢驗科。
“小羅，你這學生真好。”陳巖感慨了一句。
“呵呵，要去協和上學了。”羅浩笑道，“快了，過半個月先去錢主任那跟著看看手術。”
陳巖下意識伸手，但只抬起來不到2cm，就把手放下去。
做手術呢，不能捻護心毛。
“慢性特發性黃疸，這病很少見啊。”陳巖把話題拉回來。
羅浩沒說話，而是看著“小孟”。
“DubinJohnson綜合征……”
“等等，什么綜合癥？”陳巖打斷了“小孟”的話。
“盡量說中文，別說英文。”羅浩道。
“哦，知道了。慢性特發性黃疸臨床表現特點為長期性或間歇性黃疸，常染色體隱性遺傳性疾病，一家可多人發病，患者為致病基因純合子，但也有些患者無家族史。”
“我記得好像是這樣，肝細胞內有大量黑棕色粗顆粒色素，為溶酶體內貯有含脂色素。可能是由于酶不足引起肝臟不能將結合膽紅素排出所致，屬潴留性黃疸。”陳巖順著“小孟”的話繼續往下說。
“對，陳主任，大概是這個意思。黑色素沉積導致的黑色肝臟，比較罕見。”
“陳主任，化驗結果回來了，肝功里直膽間膽高，符合DubinJohnson綜合征。”
陳巖聽到苗有方的話，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這小家伙怎么跟羅浩學了個十足十，分明早都看出來了，就特么不說。
一人狗，一家都特么狗。
“陳主任，慢性特發性黃疸不用特殊治療，預后很好，沒問題的。”羅浩提醒道。
“那我關了？”
“沒有活動性出血就關吧，和家里說一聲。對了，我去和患者家屬說一聲，拍張照片，以后給學生們講課的時候用，您看方便么？”
“和患者家屬說什么，直接拍。”
“那可不敢。”羅浩笑笑。
老主任們的行事作風比較粗獷，因為他們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年代不一樣，辦事的風格也就不一樣。
不過陳巖嘴上這么說，但他還是尊重羅浩，讓手下醫生陪著羅浩去和患者家屬交代病情并且簽字。
手術都做完了，人都救回來了，極少有人會拒絕教學要求。
陳巖心里默念慢性特發性黃疸，至于那個什么綜合癥，回去之后自己慢慢查就行。
“小孟，這種患者多見么。”陳巖問。
“不多見，國內主要集中在南方，北方尤其罕見。一般都是慢診檢查出來的，因為患者有間歇性黃疸。”
“哦，那這次是趕巧了。”
陳巖已經讓人開始拍照，的確，肝臟一般都是粉嫩粉嫩的，肝硬化、肝癌的患者才會抽抽變色。
而患者的肝一看就不是肝硬化的那種肝，還黑乎乎的，當時把陳巖嚇了一跳。
現在反應過來，拍照當然是必須的。偶爾翻出來會看見，加深印象，再遇到的時候不至于不知道是什么病。
很快，羅浩回來，他把簽字單交給麻醉醫生，拿出手機開始拍照。
“小羅，一會你先別走，我有事兒找你。”陳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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