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原來是如此奇詭瑰怪,攝人心魄!
幽暗的山洞里,陳敘站在洞中壁畫前。
他整個人已經完全陷入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巨大震撼中,這比他最初發現食鼎天書的存在時,還要震撼無數倍。
陳敘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在此刻生出一種明悟。
曾經在他眼中無比浩瀚廣闊的九州世界,或許在真正的大世界面前,也不過是一粒塵埃而已。
塵埃也就罷了,但若是一幅壁畫——
而他陳敘,則是畫中人!
如此又該何解?
他在畫中時,曾經感慨井中微塵國,微小如浮萍。
孰不知,偌大的九州,也不過就是萬里山河一幅畫!
千古紅塵,一夕風月。
畫中天地,丹青數筆。
如此,世人汲汲營營,又何嘗料想自己竟是畫中人?
可如今,陳敘站在畫外,回望畫中世界,卻又并沒有生出一絲一毫自己“跳出了畫中”的超脫歡喜之感。
他情緒復雜,同為畫中人,實不必五十步笑百步。
并且,初來這個世界時所感受到的無比強大的壓迫感,陳敘如今也能理解了。
若他當真來自畫中,那么相比于眼前的大世界,他的存在則有可能是“二維”突破到了“三維”,“平面”突破到了“立體”。
如“紙片”一般的陳敘,可不就要受到這個世界的無窮擠壓么?
而事實上,眼下陳敘雖然算是勉強適應了這個世界無處不在的恐怖壓力,但這也只是“勉強適應”,這并不代表這個世界給予陳敘的壓力就消失了。
他仍然無時無刻不在感受逼壓。
似乎整片天地都在排斥他,在無聲對他冷言:滾回去!
滾回去,回到你該去的世界,去向你應該存在的地方,去過你該有的人生。
陳敘卻不愿就此回去。
他不是說從此以后就再也不回了,畢竟“畫中世界”里還有他的父母親人,好友至交。
有如聞道元這般的同道之人,也有如小刺猬小鼠這般的至親伙伴。
人生在世,雖然處處皆是過客,但任何人既然存活于世,就或多或少總有責任在身。
這是人與世界聯系,就天然具備的一種羈絆。
至于說什么畫中世界皆為虛妄,既已脫離虛妄,便不必再回首前塵——
這種虛妄的想法,陳敘是不會認同的。
他方才發現世界真相,明悟自己的畫中人時,倒也恍惚過一瞬。
那一瞬間,陳敘其實也曾產生過些許的自我懷疑。
但他又很快清醒。
正如平陽城小院的枯井底,能有微塵國。
那么眼前這座無名山洞的壁畫中,便也能有九州世界。
陳敘從不覺微塵國是虛妄,雖然其小如微塵。可生活在微塵國中的那些小人,卻都是鮮活存在的。
他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生死輪回。
如此,誰又能說他們是虛妄?
至于九州世界里的一切則更是如此了。
不論是市井街頭的凡人百姓,還是鄉野山林中的鳥獸妖靈,誰又沒有自己的一生?
南街口容四娘家的豆腐不是假的,每日清晨,那臨街的豆腐坊里都曾冒出騰騰的豆香氣;
學堂里,那些意氣風發、劍指功名的讀書人不是假的,多少人曾頭懸梁、錐刺股,拼盡一切在奮斗;
南水北調時,那些歡呼景從,熱淚盈眶的所有生靈都不是假的,他們也都曾奔赴河道,鏟一鏟土、挑一擔沙……
這所有所有的一切,若都只用“畫中”二字來定義,那么他陳敘又算什么?
因此,雖是畫中世界,卻也一切皆為真實。
他非虛妄,他的人生也不是平面!
修得個人偉力,所圖為何?
便是要在不能為、難為、不可為時,突破極限,跳出界限,制造奇跡啊……
陳敘的思維從未有什么時候如此刻這般清晰,他經脈中真元奔騰,文海中文氣翻涌。
他要的超脫從來不只是頭也不回地一徑奔走,卻在身后留下一地雞毛。
而是要真正強大,而是以無窮偉力,做到萬事皆有我心。
如此,方才是真正的修行,真正的逍遙。
陳敘文海中,墨船如箭一般向著彼岸飛馳,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文氣暴漲。
見事、歷事、明心、見性,此亦為儒道修行精髓之一。
陳敘經歷了從未有過的震撼,此刻明悟己心,文氣再漲三寸。
而文氣暴漲的同時,他忽然就感覺到,原先從四面八方擠壓了而來的種種壓力,此刻竟是消減了些許!
雖然只是極為細微的一絲,但這顯然是個大好消息。
陳敘心中驚喜,莫非足夠強大的文氣竟能幫他抵消此刻世界的壓迫?
咔嚓咔嚓——
陳敘終于從此前微微彎腰的狀態,到挺直了腰背。
欲要抵抗此世壓力原是如此艱難,能夠挺直腰背亦分明是一種階段性的勝利。
陳敘淺淺呼吸,不敢吸取太多靈氣。
他開始思考,自己要怎么才能在這個世界停留更久,這個世界又到底是什么樣的?
他此番既然來了,如要回去,該怎樣才能回去?
而回去以后,若要再次“飛升”,又要如何才能“飛升”?
許多疑問,只在山洞里苦思冥想的話,顯然不可能得到答案。
陳敘必須嘗試盡快走出去。
他再度觀察山洞,從上至下每一寸,仔仔細細掃過。
這里顯然是荒僻的、隱秘的。
除了洞壁上那幅恢弘的壁畫,整個山洞便仿佛是被時光遺棄了一般。
空氣里靜悄悄的,遠處似乎是有隱約的滴水聲。
昏暗的光線下,地上的巖石顯露出一種褪色般的青灰。
陳敘冷靜觀察一切,很快他就發現了在壁畫的左下角,有幾行豎著的文字。
這,竟是題記落款。
其中大部分文字都是清晰的,也是陳敘所認識的,與大黎文字一般無二。
只略有幾個字模糊不清,也不知道是因為被歲月侵襲這才模糊了,還是其它什么原因。
書寫:歲暮冰月,吾過……聽故老傳說,聞壁畫中有神仙之國。
其人妖混居,相形和睦,國中教化……立言,大儒金口,言出法隨。
吾心向往之,奈何遍尋山野,不見神國。
遂于此立畫,繪心中神國。
愿神國未有宗派林立,仙魔相爭,浩劫……
星璇歷一萬三千年,葵卯霜序,渡劫期小修……星回,病中繪圖書記。
寥寥百余字,其中所蘊含的信息卻無比豐富,令人不由得再次生出震撼。
陳敘尤其注意到最后一行字:“星璇歷一萬三千年,葵卯霜序,渡劫期小修!”
不論是此間歷法所顯露出的年代久遠,還是“渡劫期小修”五個字,都令人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宏大浩瀚。
渡劫期,居然自稱“小修”?
其實陳敘并不知曉何為“渡劫期”,畢竟大黎國中甚至都沒有渡劫期這個說法。
大黎修士,從養氣開始,修行境界分別為:凡胎、通脈、凝丹、聚神。
至于聚神以后是什么,通常無人知曉。
或者說,聚神以后的境界,在大黎根本就不存在。
不過陳敘修行食鼎天書,他的食神法卷是明確列出過后續境界的。
其為:凡胎、通脈、凝丹、聚神、化虛、入微、歸真、合道!
陳敘如今雖然已經修成了金丹,但在這條長遠的修行路上,他其實也才不過走了最初一小段而已。
至于渡劫是什么境界,陳敘顧名思義,猜想這“渡劫”應為某一修行道途的巔峰才是。
可在這段文字中,“渡劫”卻自稱小修。
渡劫若為小修,那么金丹又算什么?
面對如此浩瀚世界,陳敘再次深刻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
他注視眼前的壁畫神圖,無法抑制地浮想聯翩。
在暢想到世界無窮宏大的這一刻,陳敘心中生起的不是畏途艱險,而竟然是欣喜激動。
道阻且長,吾亦將溯游從之。
他深深記住了眼前的文字與畫面,決定先走出山洞,向外小心探索一段。
如此定念,陳敘便徐徐調勻呼吸,緩步向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一是此地陌生,二則是天地間的壓力仍然很大,陳敘身體受限,本來也無法走快。
同時,他的神思無法像在大黎國中時那般探出,陳敘于是就走得更小心了。
他一步一頓地小心走著,時常還要扶一扶旁邊的洞壁。
山洞內的道路崎嶇凹凸,有時要向上,有時又要向下,通道有時寬闊,有時狹窄,有時還要做出多番轉折。
其中又有岔道處處。
陳敘將所有岔道都記在心里,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天地間的巨大壓力并不能影響他思維的運轉速度。
如此走了足足有將近兩個時辰,其間又走過不少“死路”,陳敘這才終于循著亮光找到了山洞的洞口!
其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山洞雖然道路崎嶇,卻并無其它危險。
同時,陳敘其實也在內心深處擔憂洞中壁畫的安全。
這壁畫附于山洞,也不知倘若有一日山洞坍塌,或有外來者毀壞了壁畫,壁畫中的世界可還能長存否?
種種擔憂,陳敘將其蘊藏在內心,一時卻也無解。
好在這壁畫存世畢竟應有許多年,多年以來壁畫既然都長遠存在,短時間內應也不會出現什么問題。
陳敘便也只是將此事記掛在心。
他無意杞人憂天,只能且行且看。
只見前方洞口約莫半人來高,洞口處有密密麻麻的藤蔓交織垂下,恰將洞口半遮半掩。
天外的亮光從藤蔓間隙之間傳入,陳敘并不莽撞前行,而是從煙火廚房中取出一根柴火長棍,先小心用長棍撥開些許洞口藤蔓。
這一撥開,卻忽聽外頭傳來兩個對話聲:“《薊州仙道游記》記載,星回老祖曾于此山間養病,此間靈穴雖已廢棄,但我不信此處會毫無老祖遺寶。
只可惜,羅盤在此竟然失靈了。”
接著就是一聲驚喜:“咦,師兄,那邊有動靜,快,咱們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