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泛著金光的宣紙飛到了陳敘面前。
聞道元竟然舍得拿文德宣紙來給陳敘列術式、打草稿?
陳敘抬手按住一張飛揚的金色紙頁,他的目光飛速掠過了云舟下方的廣闊大地。
云舟之上,天幕是沉重的。
山川之間,大地斑駁憔悴。
先前山坳里災民們的混亂聲音似乎已經遠去,可是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卻分明還有更多的生靈在絕望呼喊。
陳敘手撫文德宣紙,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
他抬手憑空取出一支筆,當下蘸墨即寫,心無旁騖,快速測算。
這一次使用的倒不是南海鮫人墨,而是聞道元親自捧過來的七星玄金墨。
陳敘掃了一眼詞條:七星玄金墨,取天外金精混合萬年玄石打磨熬制而成,具有千鈞之力。
以此墨書寫一切文字皆有不腐之效,文墨生成后,字字千鈞。
若以此墨為調和物,煉制文道靈食,則可以使得靈食制成后,殺伐之力加重三至五倍不等。
注:具體倍數,將依據靈食制作效果而定。
嘶,又是一種遠超凡俗的靈墨。
陳敘微驚,脫口說了兩個字:“聞師……”
聞道元只說:“你只管測算便是,那旱魃極有可能還要再來尋事。不過不怕,老夫在此,必能護你周全。”
如此,陳敘爭分奪秒,筆走龍蛇。
他運筆疾速,不過轉瞬,那筆下竟是帶起了陣陣殘影。
還有一重重淺淡金光在紙上泛起漣漪,殘影之間,仿佛是有奇妙清吟間或響起。
又似泉水叮咚,又似山河奔流,還如鳥獸鳴啼,又仿佛是雷雨陣陣……
這般變化只在頃刻間,然而既有異象誕生,可想而知陳敘此刻的所有測算,從本質上來說將會是何等不凡。
萬物生發,似乎便在他的筆下綻放!
聞道元既驚且喜,他又面色微變,暗道了一聲“不好”。
原來陳敘寫出如此動靜,勢必將會引動此刻整個北疆的氣機感應。
北疆十六州,皆有熱毒醞釀。
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化作了鬼,又有多少鬼變成了魔,還有妖物異變,精怪異形。
旱魃處身此間,似虛似實一般。
它似乎能被輕易斬殺,卻又偏偏無處不在,殺得一個還有無窮個。
說不出是妖是怪,亦或是天地人間共同醞釀之魔神。
聞道元此前便來過一次北疆,他也曾鎩羽而歸。
因此對于北疆當地的許多問題,聞道元其實都是十分了解的。
他深知,不能叫陳敘此刻異象過多發散,否則若是引來高度反噬,那此前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費了。
聞道元立即取出自己的斗筆,當空一揮。
云舟上空,頓時便有一道無形的清光升起,將整座云舟二度籠罩。
但這還不止。
因為隨著陳敘筆下術式與文字的增多,他又開始繪制起了一幅幅山川地理圖。
雖只是簡筆勾勒,卻竟然比例精確,處處傳神。
最恐怖的是,陳敘繪制的,還不僅僅是眼前的山川,而是從南至北一路飛來,他所見過的一切神州浩土。
這是何等驚人的記憶力!
陳敘一眼掃過,竟然便將所有地形皆都熟記于心。
不論是高山還是平原,峽谷還是濕地,又或是河泊湖島,城池村莊……等等等等。
其中高低錯落、地勢走向,俱都被陳敘標注得清清楚楚。
與此同時,一條磅礴浩大的運河,從南至北,蜿蜒跌宕,亦就此出現在了陳敘的圖紙之上。
聞道元逐漸感受到了驚人的氣息在其中成長。
他甚至開始生出一種感覺,只覺得陳敘此刻繪制的不是什么南水北調的運河,而竟然是一條即將騰飛的真龍!
這、這、這……
這又一次出乎了聞道元的預料。
他原本看了陳敘那篇《平蝗妖策》以后,雖是立即行動,一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施法促成此等壯舉,但此等工事畢竟千古未有。
聞道元也很難僅僅從一篇理論性的文章中,看出具體的工事方案。
他唯有做好犧牲的準備,摸著石頭過河——
亦或者說,聞道元其實早就打算好了,要做那個先行的殉道者。
可陳敘卻一再給了他驚喜,顛覆了他對世上天驕的認知。
聞道元目不轉睛,專注看著陳敘筆下那磅礴水系的誕生。
他本來強行平復的心情此刻又忍不住激蕩起來,隨著紙上的內容越來越多,聞道元便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越發劇烈。
咚咚咚!
那似乎又是云舟之下,蒼茫大地的心跳聲。
天空中,不知何時飛來了一群禿鷲。
“唳!”
那些渾身殺氣的禿鳥扇動著羽毛凌亂的翅膀,嘶聲尖叫,向著聞道元所在的云舟疾速飛來。
聞道元咬牙不動,只在云舟內轉動斗筆,以一種看似緩慢、實則卻迅疾無比的速度憑空書寫了一個“隱”字。
浩瀚文氣洶涌而出,聞道元曼聲低吟:“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
吾今所在,吾無所在。”
話音落下,“隱”字隱沒在云舟上空。
“唳!唳!”
氣勢洶洶的禿鷲群迎面沖來,這一刻聞道元仿佛能聞到禿鷲羽毛的腐朽腥臭氣息。
然而便是這樣一群禿鷲,明明疾沖著與云舟相撞了,它們卻又仿佛只是撞到了一團空氣一般。
轟——
雙方短兵相接,竟是無聲無息。
鋪天蓋地一般的禿鷲群,竟就這般從整座云舟中間“穿飛”而過了。
可是真正被它們“穿飛”的,看似是云舟,實則又并非是云舟。
仔細說來,其更像是一團云霧,甚至是一片空氣。
虛無交界,這一刻,聞道元實現了真正的乾坤錯位。
這個“隱”字,精妙至此!
禿鷲群飛過了云舟,它們氣勢洶洶而來,又什么都沒有遇到,便唯有向著更遠處飛去,去尋找下一片腐食。
聞道元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怕的自然不是什么禿鷲,而是不想因為此刻的禿鷲而牽動整個北疆的氣機。
此刻情況又與先前他們初來時有所不同。
當時聞道元催動云舟駛入北疆,雖不至于說是橫沖直撞,其實也是大搖大擺的,并未避諱哪個。
他甚至還在此前那片山坳上空與旱魃廝殺了一場,又嘗試著降了一場雨。
此等行為,其實是聞道元在有意地打草驚蛇。
他想在真正施法“南水北調”前,再試探一番此刻旱魃的實力,以及在北疆降雨的難度。
試探結果不必多言,情勢自然是更加危急了。
而后便是陳敘異軍突起,又給聞道元一重巨大驚喜。
到此時,聞道元反而不敢繼續試探了。
他連忙施法隱逸天機,遮蓋陳敘的一舉一動。
聞道元開始感覺到,自己此刻仿佛是架勢云舟飛行在天地間至為狹窄的一道刀鋒上。
森寒的刀光反射至他每一寸肌膚,便仿佛是先賢所言:饑寒切于民之肌膚。
此實為生死存亡之機!
他唯有小心維持此刻云舟的隱逸狀態,同時克制自己情緒的起伏。
只見陳敘還在不停繪圖。
圖紙上,又不僅僅只有運河主干。
還有一道道支流、水渠、蓄水湖、堰塞、大壩等等。
其中甚至還包含有攔水升降工事,不論疏浚還是堵截,皆有明確標注。
乃至于何處植樹、何處造林,何處開田等等,亦被逐一標識。
聞道元催動云舟,云舟在整個北疆上空飛翔。
陳敘面前,那一張巨大的山川水利圖紙則在不停被完善。
浩浩蕩蕩的南北運河,昂首蒼穹,幾欲破紙而出,恍惚生成真龍!
咚咚咚——
云舟四方的空氣卻仿佛越發稀薄了,其間,聞道元又遇到了數次異象阻擊。
有如嫌棄那禿鷲群飛來時的那般,妖獸嘯叫,活物沖撞。
也有數團黑霧升空而起,黑霧中卻竟然顯露出一道道憔悴可憐的人影。
那些人影在天空中伏跪哭喊,瘋狂磕頭:“求神仙天降,救救咱們可憐人罷……”
“我要餓死了,老爺賞口飯吶……”
“俺拿俺家田地與你換好不好?天爺啊,救命啊!”
“嗚嗚嗚……”
男女老少,大人孩童,無窮重迭,怨憤四起。
聞道元在無窮怨氣中靜定站立,心若冰清。
他自然有悲憫世人之心,否則他先前也不會生出殉道之念。
但與此同時,修至大儒境界,他又是理智而克制的。
他輕輕一聲嘆息,只在云舟中低語道:“天地同悲時,我亦是蜉蝣。千秋歲月間,何需爭生死?”
言罷了,一種通透涌上心頭。
此前種種困惑,此時此刻竟皆恍如煙云消散。
也不知是那玉液明心酒后知后覺地發揮作用了,還是云舟來此北疆一游,反倒觸發了聞道元某種靈機。
四面八方,森然的壓迫感越來越強了。
可此時此刻的聞道元應對天地間無形的氣機壓迫,卻反而時要從容許多。
但雖有頓悟,文氣的流失卻仍然不容小覷。
聞道元尤其擔憂陳敘。
他身為大儒,雖說是要抵抗此刻天地氣機的壓迫,這才感覺文氣似有不足,但陳敘可不是大儒——
陳敘甚至連進士都不是。
他能撐得住此刻高速測算與繪制所帶來的消耗嗎?
聞道元又不敢打擾陳敘,他只見陳敘額頭汗珠冒了一層又一層。
直到云舟飛過了云赫山脈。
陳敘落下了整個山河水系圖的最后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