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鈺放下史書,也是心潮澎湃。
恨不得高呼一聲,我那迷人的老祖宗啊。
子產鑄刑鼎,從此華夏有了第一部成文法。
打破了貴族對司法的特權,標志著貴族政治開始瓦解。
也標志著西周建立的貴族禮治社會徹底崩潰。
為秦漢郡縣制和平民社會到來,奠定了基礎。
后世法學界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
子產將法律鑄于銅鼎的時刻,神諭式裁判的火焰熄滅了,而現代法治的晨光正刺破東方黑暗。
當然,法治時代沒有那么快到來。
子產鑄刑鼎之后,遭到了舊貴族的激烈反撲。
此后革新派和守舊派進行了長達百多年的拉扯,最終秦國商鞅變法一錘定音,確立了完善的司法制度。
不過在漢朝的時候,還是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倒退。
其標志就是《春秋決獄》,禮教倫理重新滲入法律。
當然,也不能說是倒退,更準確說是修正。
畢竟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標準,司法肯定要考慮道德因素。
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司法審判的時候都要顧慮道德問題,更何況是生產力低下的古代社會。
禮法并用也是基于現實考慮,做出的修正。
但不管怎么說,子產鑄刑鼎都是人類司法史上的標志性事件。
這一裂變也標志著,人類從‘權治’走上了‘法治’的道路。
當然,馬鈺讓朱標研究子產,并不是為了吹捧他。
而是通過他的變革,讓朱標明白一個道理:
限制官僚特權、打擊宗族,加強中央權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啟民智。
越無知就越容易被人奴役,懂的越多就越無法忍受特權的存在。
作為穿越者,馬鈺非常明白一件事情。
素質最高、最講規矩、道德水平最高的時期,就是他穿越前所生活的那個世界。
因為那個世界的人,普遍反感特權。
或許他們能力微弱無力反抗。
但至少他們明白,特權是不對的。
他們內心深處有一個最樸素的認識,某些人憑什么騎在我們頭上?
這種反特權思想是哪來的?
教育。
正確的教育。
當全民都認為特權思想不對的時候,某些人耍特權的成本就會變高。
礙于生產力水平,那個世界的人暫時還沒辦法消滅特權。
但只要正確的思想沒有被抹除,只要大家的反抗意志還存在,世界終歸會一點點變好的。
當然,并不是說馬鈺要在大明批判特權,那樣會遭到朱元璋抹殺的。
他只是要讓朱標明白,不論是想搞吏治,還是想打擊宗族,開啟民智都是唯一的方法。
子產鑄刑鼎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當國家公布成文法的時候,相當于完成了一次中央集權,貴族特權被壓縮,百姓的利益得到了保護。
當百姓知道了華夏的歷史,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知道了自己享有那些權力和義務的時候。
就不會再甘心被宗族奴役,也不會再任由權貴官僚們欺辱。
如果朝廷再適時推出恰當的制度,別的不說,宗族將會遭到一次致命打擊。
有了新思想和朝廷的支持,家庭制度才能落實。
相應的,人口素質提高,能推動社會快速進步。
到時候不論是發展工商業,還是搞別的什么東西,都有了土壤。
生活條件改善,又能提高人口素質,提高耍特權成本。
一旦形成良性循環,那將可以節省無數的時間。
就在他頭腦風暴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書房的門被一腳踹開。
他無奈的抬起頭說道:“你小子,懂不懂什么叫禮貌。”
朱樉就好似沒聽到他的抱怨,走到一張椅子前,四仰八叉的往上面一癱:
“那個叫陳什么的小子,我幫你要過來了,過兩天就送過來。”
馬鈺點點頭,問道:“南邊的情況怎么樣了?”
朱樉說道:“毛鑲夠狠,在嶺南殺瘋了。”
“江浙、湖廣、福建那邊受到刺激,也擴大了打擊范圍。”
“現在南邊可謂是人心惶惶。”
錦衣衛要擴充,多出來四個千戶的空缺,毛鑲想爭其他人自然也想爭。
之前另外幾個百戶干活的時候,是非常謹慎的,生怕得罪人太多沒了好下場。
現在被毛鑲這么一刺激,哪還能坐的住,紛紛擴大打擊范圍。
但這么做必然會引起南方恐慌。
馬鈺不禁有些擔憂的道:“別給他們逼反了。”
朱樉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說晚了,已經有人要反了。”
“不過廖永忠他們早有準備,剛起苗頭就被摁死了。”
馬鈺這才稍稍放心。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就是在杞人憂天,在行動前朱元璋早就做好了萬全之策。
比如,南方平定之后,大軍本應該撤回。
但實際上只撤回了一半,目前南方依然駐扎著二三十萬大軍。
廖永忠、吳楨等十幾員大將坐鎮。
別說只是地方造反,就算再來兩個割據勢力,都能推平。
至于逼反當地百姓會不會太不人道……
只能說,有時候糾枉必須過正。
元朝留下了太多爛賬,社會風氣也敗壞的很徹底。
只有將腐肉一刀割掉,扭轉社會風氣,大明才能輕裝上陣搞建設。
如果不趁現在動手,等天下真正穩定下來再掀桌子,付出的代價會更大。
還有個原因,就是魯迅的掀屋頂理論。
你嫌房子悶想增加一個窗戶,會有人站出來找各種理由反對。
但你說要將屋頂掀了,就會有人出來調和,最后同意開窗戶。
這個道理用在目前也非常合適。
你想改變社會風氣,會有各種人站出來指責你不尊重傳統。
現在大明直接掀桌子,將腐肉都割掉之后,再稍稍放松一點。
剩下的那些人就會紛紛送上贊歌,社會風氣自然也就能好轉了。
上輩子朱元璋倒是下定決定要割腐肉,可惜他沒搞明白肉爛在哪里,割了一輩子也沒扭轉社會風氣。
最后落了個殘忍好殺的罵名。
這輩子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自然就更不會手軟。
至于怎么割,會不會引起反彈,這一點他比馬鈺更了解。
否則也不會在江南布置那么多軍隊,安排那么多大將。
東宮,朱標也同樣看的心潮澎湃。
子產鑄刑鼎開創了先河,他不光這么干了,還頂著天下反對浪潮,將這個制度落實。
后世史學家對他鑄刑鼎的評價,也是非常之高。
尤其讓人想不到的是,第一個學習子產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晉國。
在子產鑄刑鼎的十三年后,晉國在趙秧、荀寅的主持下,也鑄鐵鼎公布了成文法。
晉國是霸主級別的大國,它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無數人。
它頒布成文法,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
之后任憑貴族如何反撲,都無法扭轉大局。
成文法逐漸被列國效仿,到商鞅時期徹底取代舊制度。
嗯,孔子再次站出來反對晉國鑄刑鼎,還說晉國破壞傳統,離沒落不遠了。
看到這里,朱標沉默了許久,然后發出一聲長嘆。
以前他對孔子是有濾鏡的,畢竟從小就接受儒家教育。
就算是馬鈺,雖然一直批判理學,可對孔子也是非常敬佩。
但現在,朱標有一種濾鏡破碎的感覺。
不是說孔子不偉大,而是他也會錯,也有守舊頑固的一面。
不過這種想法他不敢告訴任何人。
作為太子,不喜歡理學很正常,哪怕當眾表現出來都沒問題。
可要是敢表現出對孔子的不敬,那會出大問題的。
將對孔子的‘不敬’深深埋在心底,朱標繼續翻看律法的發展史。
作為后世人,他自然明白成文法是正確的。
剝奪了貴族的司法特權,限制了貴族權力。
對上加強了中央集權,對下保護了普通人的利益……
這時,他又想起了馬鈺之前講過的課,公權力和民權是同步發展相輔相成的。
子產鑄刑鼎,再次證明了這個邏輯的正確性。
理論得到史實驗證,讓朱標更加開心,對馬鈺的話也就更加的認同。
事情回到向百姓普及歷史。
為普羅大眾開啟智慧,和鑄刑鼎其實是異曲同工的。
百姓愚昧更容易被官吏、豪強大戶奴役。
反過來說,百姓懂的越多,就越不甘于被奴役。
到時候不用朝廷出手,百姓自己就會站出來反對宗族的壓迫。
官吏們也沒辦法再和以前那般肆意妄為。
而且百姓懂的越多,就越能明白只有公權力才能保護他們,自然而然就會更加擁護朝廷。
不否認這么做會帶來一些不利因素。
但僅憑擴大公權力這一點,就足以讓大明冒險變革了。
且古人都敢開創先河一次次變法,今人為何不敢?
更何況,開啟民智是歷史發展的趨勢。
想到這里,朱標終于做出決定,干了。
就算父親不同意,將來自己登基了也一定要這么做。
心中有了決定,他頓時覺得一陣輕松。
再回過頭看子產的變革以及律法的發展史,又有了更多的發現和感悟。
其中最大的發現,是另一個被歷史隱藏的先賢。
子皮。
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鄭國也不能例外。
鄭國的大權落入六位執政卿室手中,國君成了吉祥物。
最開始六家地位是平等的,誰資歷最深誰當第一執政,資歷最淺的當第六執政。
說的簡單點就是。
第一執政甲死了,第二執政乙變第一,第三執政丙變第二,以此類推。
甲的繼承人,從第六執政開始干起。
如果是第三執政丙死了,前兩個不變,第四變第三,第五變第四。
丙的繼承人,從第六開始干起。
但是時間長了,有些家族就會越來越強,最后壓倒其他幾家。
子皮的家族就是如此。
不但實力壓倒了其他五家,還獨霸了第一執政的位置。
子皮的父親死后,他直接成為了第一執政。
但這么做必然會遭到其他家族的挑戰。
子皮當上第一執政后,就遇到了兩次大的反對,全部被他信手擺平。
甚至有一個反對他的大族,還被族滅了。
由此可見他的執政能力是非常強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人。
但就是他,無條件支持子產,并將其提拔為第二執政。
期間不論多少人反對,多少人挑撥兩人的關系,他都從未動搖過。
面對鄭國內部權貴的反撲,他施展雷同手段全部鎮壓。
外部的反對浪潮,他也同樣替子產分擔了大部分。
可以說,沒有子皮的信任和支持,子產的改革是無法成功的。
對于朱標來說,他的感觸更深。
對子產他只是佩服,身處夾縫之中依然不放棄,勇于變革。
但子皮卻讓他有一種代入感。
甚至可以說,子皮簡直就是他夢想中的自己。
政治手腕高明,打擊對手時毫不手軟,有原則講規矩,能容人有擔當。
而且子皮和子產的事跡,讓他情不自禁的聯想到了他和馬鈺。
表弟學識淵博,目光長遠,矢志變革。
不正是大明的子產嗎。
我,朱標,大明皇太子,就是大明的子皮啊。
我們君臣聯手,必能開創一個全新的時代。
至于馬鈺愿不愿意當子產……
朱標心中直接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姑且不說以前,就說今天表弟讓我看子產的事跡,未嘗沒有暗示之意。
越想他就越覺得自己猜對了。
表弟啊表弟,你的心思藏的可真深啊。
也幸好我聰明,領會到了你的暗示,否則你的一番心意不就浪費了嗎。
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如果馬鈺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會瞠目結舌。
標哥,你想多了,我真沒往這方面想。
其實朱標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奇怪。
一來是馬鈺過往的表現,讓他情不自禁的往深處想。
二來畢竟是小年輕,才十五六歲的年紀,對未來充滿了幻想。
再加上子皮確實是他夢中的自己,讓他情不自禁的代入其中。
對子皮和子產的關系,也充滿了羨慕和向往,因而產生了這種想法。
如果他再年長個十歲八歲的,大概率不會這么想。
但不管怎么說,這次誤打誤撞,確實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二天,朱樉就把調查報告送到了東宮。
朱標看過之后心情愈發的沉重,不過他依然沒有直接去找朱元璋。
他太清楚自己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了,就這么貿然去游說,必然會被拒絕,還會被斥責。
想要說服他,得想別的辦法。
嗯,最好找母親一起去說,母親的話他還是能聽進去的。
想到這里,他就拿著資料去了坤寧宮。
馬皇后得知來意,也長嘆了口氣,苦笑道:
“此事我與你爹說過,他和我慪了好幾天的氣,依然沒改。”
朱標的頭頓時就大了,說道:“這可怎么辦才好。”
馬皇后卻搖搖頭,笑著說道:“你啊,平時挺聰明的,怎么這會兒糊涂了。”
“去找鈺兒啊,讓他出面游說你爹。”
朱標驚訝的道:“啊,這……您的話我爹都聽不進去,表弟的話他肯聽嗎?”
馬皇后正色道:“你還是不了解你爹。”
“別看他和鈺兒關系不睦,但在治國這方面,他最相信的就是鈺兒。”
“只要鈺兒開口,并說出個一二三來,你爹十有八九會聽從的。”
朱標恍然大悟,說道:“哎呀,我真糊涂了。”
“等會兒我就出宮和表弟溝通一下此事。”
“嗯,讓他來坤寧宮,到時候把我爹請過來,咱們一塊兒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