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有好生之德。陸大將軍何必如此狠辣?我等方外人士,向來遠離兩國爭鋒,就算明哲保身,卻也無有大錯。”
法正和尚滿臉苦色,雙手合什求懇道。
這位住持先前還老神在在的一派高僧氣度,此時算是真正看明白了,今日這一關絕對不好過。
對方殺心甚堅,攜大軍攻擊,呈滅門之勢。
比起北周兵馬,還要難纏。
陸無病搖頭:“方正住持此言差矣,你等怎么不跟北周兵馬去講一講好生之德?
看一看景州二十八城,生靈涂炭,家家稿素,四野橫尸。
我大離向來寬待江湖人士,值此國難當頭,豈不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你這山上宮殿房舍之豪奢,萬余僧眾吃穿嚼用之精細,山下良田連綿數十里,佃戶數萬。弟子下山為官為將,更是盡享俸……
爾等享用如此福報,不但不思報答,卻轉眼就投靠北周,放任蠻人屠戮同胞。
如此作為,安有顏面立于此世之間。
既已為敵,那就放馬過來,大家拼個生死,豈非應了一句,有因有果,報應臨頭。”
“阿彌陀佛。”
正當法正住持啞口無言之際,遠處傳來三聲佛號。
三把蒼老的聲音,從后山傳來,綿綿汩汩,響徹云霄。
眾人眼前一花,身前就多了三個老和尚。
左方一人面容枯瘦,雙眼深陷,全身皮包骨頭,身著灰衣長袍,似乎是從枯墳中爬了出來。
枯朽之氣遮掩不住,氣息衰微之至。
就算有人說他下一刻,會油盡燈枯倒伏在地,也根本不會有人懷疑。
中間一位老僧,卻是面容紅潤,方面大耳,身寬體闊。
合什當胸,有如一座雄山立在那里,雖然感應不到絲毫真氣和氣血,卻讓人不敢小視半分。
右面一位老僧,面容端的可喜,笑得雙眼微彎,腆著大肚子。
一幅和氣生財,笑口常開的模樣,看上去極為親和。
“參見三位師叔。”
法正一看,神情立即大變。
這三位師叔久在后山閉關,已有數十年未曾現身。
聽聞三十年前,三位師叔曾聯手與北周龍王一戰,結果不為世人知曉。
只知那一戰之后,北周黑龍王宇文淵退回北境,而三位師叔,卻是閉關清修,欲圖再進一步,進窺無上之妙。
閉關之前,曾傳出話來。
聲稱不參透天地之要,不遇滅門之危,就不出關。
這時竟然聯袂出現,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察覺到山上來人,就算傾全山之力,也無法阻擋,是真真正正的滅門之危。因此,不得不出現。
‘也不知他們到底參透幾分天地真意,有沒有突破合一境?’
法正和尚轉眼望去,沒感應到那股身融天地之間的奇異威勢,心中不由大慟。
心知三位師叔終歸還是功虧一簣,就算有了進境,卻也沒有根本性的突破……
上一次的選擇,可能是畢生最大的錯誤。
“貧僧明慧。”
“貧僧明心。”
“貧僧明世見過陸大將軍。”
三位老僧倒是沒有直接喊打喊殺,反倒是開口訓斥法正住持。
“法正,即日起,你辭去住持之位,攜闔寺僧眾追隨陸大將軍,趕赴沙場,將功贖罪。從此生死有命,不建殊功不得回山。”
魁梧老僧明心淡然說道。
“是,遵師叔法旨。”
法正連忙應下,面如死灰。
“法明,自今日始,你接應住持之位,與般若藏經院一些不諳武學苦行僧人,照拂十歲以下的幼小孩童。從此參禪禮佛,不再過問江湖諸事。”
后方一個清瘦文雅的木訥中年和尚,走上前來,眼神平靜,恭敬一禮:“謹尊師叔法旨,師侄自今日起,只念佛參禪,教授弟子……”
“且慢。”
陸無病突然開口道。
先前三位老僧出現,安排寺中人事,安排闔寺武僧加入大離軍中,也算是間接承認了錯誤,但是,還不夠。
“昔日獨臂神僧畢生行俠江湖,活人無數,后來踏入無上大宗師之境,破虛而去,敝人是十分敬仰的。
三十年前,明慧、明心、明世三位神僧力戰北周黑龍王,逼其退出大離境內,我也是佩服的。
真說起來,當初大梵寺有功于天下,有功于百姓,卻也得到了諸多好處,百姓供養大梵寺,倒也不算虧欠。
但是,當日法正住持屈服于北周,任蠻人兵馬馬踏江南,影響太壞,卻是不可不罰。
除所有武僧加入軍中,以功抵罪之外,這山下良田,寺內糧食,卻是得拿出來……
如今各州各府田地盡歸朝廷所有,糧食也按丁口分配,除軍功授田與所得賞賜之外,每人僅能分得十畝,按律上繳賦稅。”
“這……”
三個老僧齊齊一怔。
四周眾僧全都面色大變。
這是掘了大梵寺的根基啊。
如果田畝上繳,每人僅分一點點,還要上繳賦稅,他們這些出家人,豈不就成了農夫了?
那還有什么時間,有什么資源去學經習武?
一片嗡嗡聲傳來。
若非先前殺了百十余人,地上鮮血一片,此時恐怕有人出聲抗議了。
陸無病并不理會,自顧自又道:“從今往后,天下僧眾,需要考核佛門經義,精通者方能入籍出家。
否則,不予認可。
一旦有人私自出家被發現,后果很嚴重。至于天下僧人定額人數,日后再議。”
這話一說,沸騰之勢就再也壓制不住,那些和尚全都眼珠子都紅了。
不但斷根基,更是絕后路。
他們是練武的,哪里會什么佛學經義?
別說考核了,看都看不太懂,大多數和尚只會念一句阿彌陀佛,那些枯燥的佛經,聽過就忘,甚至,有些人連字都不會寫。
這還罷了。
以后還得限制出家者人數。
只要動腦子想一想,就知道陸無病此言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一家寺院安排個成千上萬的人做和尚,能夠給三五十個名額,估計都算是尊重佛祖。
如此一來,大梵寺還是大梵寺嗎?
“別說我不給面子,三位神僧,今日不如咱們試手一次。
若是你三位聯手,能擋住我十招不敗。本將軍也就不為己甚,只是帶走諸位武僧,不擾大梵寺分毫。
若是你三位聯手,擋不住十招,不如,三位也加入軍中,為滅周之戰盡上一分心力。”
說白了,陸無病看上這三個老和尚了。
雖然他們沒有出過手。
但看這氣勢,竟是比藏經閣的歸真境老和尚明法還要圓融,估計他們一身本事,也要強過明法不少。
要不然,也不會在三十年前曾經擋住天下八王之一的北周黑龍王。
更何況,三十年過去,就算是他們沒有大的進境,修為也會增加不少。
這樣的對手,對于陸無病衡量自身實力有著極大幫助。
最大的幫助,當然還是為了應對北周可能出現的高手。
當然,如果不情不愿的,那把這幾個老僧招攬麾下也是沒有什么用的。
想要得到他們傾力相助,非得從精神到實力層面上,雙重折服。
只要贏得這一仗,大梵寺再無反復,任憑揉捏。
天下佛門,也基本上安定了下來。
至于道門那邊,除了三神峰之外,就只有真武派。
三神峰是自己人,好說得很。
真武派的話,等到自己攜壓服大梵寺之威,找上門去,想必其掌門虛元道長,也會變得很識時務。
“此言當真?”
同樣是由明心老僧說話。
就算是以他的定性,此時也忍不住面色微顯松快。
要說打贏這位看起來年輕得特別過份的大將軍,他們并無什么把握。
原因很簡單。
三人雖然閉關不問世事。
但卻不是真的與外界失了聯系。
飯還是要吃的,山上山下的重要消息,也要聽一聽。
北周宇文神將帶領十萬蠻兵攻離,一路橫掃,更是上山威迫大梵寺。
并且,大梵寺還派出了兩位法字輩高僧前去助陣。
結果,十萬大軍盡墨,宇文垂當場戰死,沒在陸無病手下走過三招。
消息傳來,雖然太過離奇,但事實擺在這里,由不得他們不信。
宇文垂雖然比黑龍王要弱,但卻不弱他們三人任意一個多少。
絕對是難得的頂級高手。
這種人物,竟然都被生生打死。
他們哪能有太多信心?
當初宇文垂上山之后,法正住持的選擇,做得太過倉促,三人雖然覺得有點不妥,卻也不好出頭。
一方面是大離確實實力不如,北周勢力強橫至極,大梵寺真的打不過。
另一方面,大離朝堂這些年來不得人心,底層百姓怨聲載道,為他們打生打死的,很是不值得。
不說太遠的事情。
三十年前天星宗把全派氣運賭了上去,把北周魔門硬生生打得四分五裂,更是逼得北周兵鋒不敢南侵。
然后,天星宗就敗落了。
事實證明,對姬家皇室講道義,講忠心,那就是一件對自己很不公平的事情。
真的把自己家底給打沒了,信不信姬家轉手就把自家勢力給滅掉?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法正和尚。
這些年來,法正住持雖然沒有什么大的舉措,卻是多方綢繆,潤物無聲的把大梵寺經營得好生興旺。
論天下頂級勢力,一山一寺三神峰,七幫八派十二家。無論跟哪一家比起來,大梵寺都要排在最頂前面。
山門弟子都始無前例的突破一萬大關,寺內財源豐足,僧人享用不盡,中層高手一批批的成長了起來。
再穩住數十年,大梵寺說不定會以一寺之力,鎮壓整個天下。
到時候,寶剎威名廣播,大開分寺……成就超越列位祖師,也不是妄想。
這么一種情況下,法正和尚的威望自然很高。
就連藏經閣明法和尚也是全力支持他的。
后山潛修的三位老僧,自然也不太好指責法正哪里做得不妥。
一旦強行出頭,爭執內亂,弄不好,大梵寺就會變得衰弱。
種種顧忌之下,也就聽之任之。
只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朝廷是如此,宗門也是如此。
上一任住持明心和尚,也沒有權力與法正爭鋒。
除非撕破面皮。
可那又何必?
當然,那只是以前。
如今法正和尚把事情弄成一團糟,眼見得大梵寺都將要毀滅,有些事情就再也顧及不得那么多。
也容不得他們再去和稀泥巴。
話又說回來。
雖然很不滿意法正和尚判斷失誤,惹來滅門大禍,但是三位老和尚,卻也不想真的看著大梵寺成為魚肉,被人橫切豎割,斷了根基后路。
這時候,陸無病竟然提出挑戰。
卻是正中三人心思。
只要贏了這一場,就是機會。
想到這里,不但明心和尚眼中放光,明慧、明世一瘦一胖兩僧,更是大喜。
“陸大將軍海量汪涵,貧僧感激不盡,贏了之后,貧僧幾人定然收攏弟子,為將軍搖旗吶喊。”
“能贏再說吧。”
陸無病搖頭失笑。
想什么呢?
還沒打,就想著勝利,想著躲清閑,享富貴,這算盤還是別打了。
若非三個歸真境巔峰的高手著實難得,今日哪會這么輕飄飄的放過這些大和尚?
以為投靠北周的罪名,夠不上滿門抄斬還是怎么的?
“請。”
“請。”
雙方站定,眾人退開。
明心和尚知道此戰重要,倒是沒有絲毫大意。
請字一出口。
左手撐天擒龍式,右爪探地虎爪式,呈降龍伏虎狀,雙肘微微內合,深吸一口氣。
這口氣,吞得四方狂風卷動,似乎把百丈方圓所有空氣,都一吸而盡。
身形瞬息之間,就已經瘋狂漲大,約有丈六,如同巨人一般,腦后身周更是出現一道熒熒弧光,有如佛祖在世。
他像是在自顧自演練招式,看上去沒有絲毫攻擊之意。
雙爪交錯之時,卻不知為何,已經打到了陸無病的胸腹之處。
行動起來,足下無聲,龐大身軀就像是燭火之下的鬼影一般,飄忽如風,卻并沒有絲毫詭異之感。
反而堂皇正大,浩氣滿山。
力量凝聚到了極處,沒有絲毫外泄。
如果說,明心老和尚正面攻堅,強橫浩大。
那么,左側的明慧老和尚,卻是極盡精妙。
一掌拍出,五指連彈。
似乎在一掌之中,演盡天下掌法指法。
森森掌指幻象布滿虛空,各自演化一路精奇招數。
等到眾人看得目眩神迷,再想細瞧的時候……這萬千掌指,又化為一掌,比明心和尚更快一步印到了陸無病的背心處。
一者以力勝,一者以巧爭。
兩人聯手,更是氣象宏大,封死四面八方。
似乎逼得陸無病只能見招拆招,倉惶應對,完全沒有第二個法子。
當然也不需要第二個法門。
陸無病站在原地,頭都不回,身形微側,左手后探駢指成劍,同樣演化千百劍招,化為一劍。
右手握拳,一拳擊出,虛空震蕩。
拳鋒漆黑一片,吞納一切,崩碎一切。
轟……
一大一小兩聲撞擊震蕩耳膜,震得四周人影搖晃。
氣勁一出即收。
正面進攻的明心老和尚一張紅臉,立即刷的一聲變得紙一般白,張嘴就噴出一口鮮血來,身形如同觸電般后退。
連退七步,在廣場之上踩出七個巨大深坑。
每退一步,氣息就衰落一分,到了站定之時,已是雙眼微微無神,全身汗出如漿。
而陸無病身后的明慧老和尚,掌心與劍指不知為何,無巧不巧的撞在一起。
他一張白臉,轟的一聲就變得血紅,掌心滴血,五指扭曲。
身體半躬離地而起,倒飛出去。
眼尖之人,就能看清,他左肩處已經出現一個深深劍孔,前后穿透,絲絲電光環繞。
只是看上一眼,就讓人全身發麻。
而那位圓胖臉的大肚明世和尚,不是沒出手,而是早就出手。
一朵白蓮氣勁,悄然出現在陸無病的腳下,眼中更是幽光輪轉。
突然啪的一聲,他的雙眼眼角滲出鮮血來,悶哼一聲……身周毛孔炸開,濺出一蓬血霧。
三位老僧同時后退,齊齊吃了個大虧。
眼中全是駭然。
明慧和尚弄巧,陸無病就以巧破之。
以天下萬劍融入一劍,任憑明慧老和尚如何變招,都得受了這一劍。受創后退。
而明心老和尚呢,他吃虧最大。
正面以力破力,以強破強,被陸無病以拳式演化錘式,一式破天錘轟出,打得他周身筋骨酸軟,齒牙松動五內移位,直欲躺倒嘔血。
一身本事,十成里面去了七成。
而明世老和尚就有些憋屈。
他敗得稀里糊涂。
在兩位師兄出手之前,他就已經使出拿手的白蓮凈世觀,以精神力提前發起攻擊,想要把對手拖入幻境之中。
卻不成想,眼前閃過一道兇戾至極的劍影,直直劈入腦海。
那朵精神白蓮如積雪遇到驕陽,瞬息融化……
劍光直入識海,似乎已經把自己劈成了兩半。
明世老和尚一連后退,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剛剛有那么一刻,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不是腦袋被劈開,就是頭顱被割取。
眼前一黑,差點沒暈倒過去。
“這是什么招數?”
明世這時候才想起來,天星宗有著一門伏龍劍,其中亦有心劍之術,專斬腦袋,號稱群龍無首。
雙方精神意志對決,明顯的自己落在了下風。
此時頭疼欲裂,哪里還敢再打?
耳中就聽得陸無病輕笑出聲:“三位果然不凡,我接了每人一招,那就也接一接我這一招。”
“停……”
明心連忙擺手:“陸大將軍,不用再打,你贏了。
從今往后,我師兄弟三人任憑驅策,不管是沖陣殺敵,還是直搗黑龍臺,都依你。”
“善。”
陸無病神情微愣,只出一招就不打了。
老和尚夠狡猾。
不過,只要目標達成,什么都好說。
大梵寺從此并入軍中,南方江湖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