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弘歷也只能暗暗嘆息,心說,雍正到底是這個時代的帝王。
所以,雍正對八旗旗戶的非暴力不合作只會深惡痛絕,乃至直接上綱上線到不忠不孝的地步,有嚴厲處置的意思。
果然!
雍正接著就又說道:“朕已下旨,讓你十六叔任領班軍機大臣,由他查緝負責旗務整頓。”
“朕會囑咐他,嚴查有滿人冒充漢人而逃旗者;另外,還讓弘皙署理八旗都統衙門、戶部協助他。”
“十六叔的身體能否吃得消?”
弘歷聽后忙問道。
雍正無奈地道:“他身子至少比你十三叔好!”
“何況,壓得住八旗貴族也愿意做這些事的王公,也沒幾個!再說,不是還有弘皙嘛!”
“他做事還是可以的,在議立你為太子的事上也表現的很不錯。”
“阿瑪說的是。”
弘歷笑著回道。
弘歷也不得不承認,老十六和弘皙在能力上還是可以的,政治上的悟性也挺高。
只是,弘皙這人,要不是他知道歷史,也不會想到,這位在雍正晚年很受雍正信任的皇侄,會有那樣的心思。
畢竟,單從弘皙現有的表現來看,能被挑剔的地方其實很少。
所以,弘皙歷史上能騙過雍正和初期的乾隆,乃至騙得十六叔允祿和發小福彭都跟他親近,也不奇怪。
但話又說回來,這種得罪滿人的事,讓弘皙去做,未嘗不是好事。
他如果做的好,自然會得罪滿人,那舊太子長子的份量就會進一步大打折扣。
如果做的不好,那就能引起雍正更多的猜測。
弘歷現在更在乎的是,將來他要是當皇帝后,該怎么調整大清命運的事。
因為,按照歷史趨勢,隨著大清王朝越來越像一個中原王朝,那八旗制度就會越來越不合時宜。
整個大清,人人都只想過太平安逸的日子。
滿蒙等族倒是不怕漢化,乃至成為新的民族;反而怕的是,朝廷為了維系自己的軍事能力,強行將他們隔離交流,逼著一些民族去負責交血稅,一些民族去負責交錢稅。
但由于人人都想過太平日子,所以,交血稅的不愿意交血稅,也只想去當士人、去種田,去經商,去挖礦。
現在,雍正的八旗改革就遇到了這個問題。
改革沒有反對者!
但,有群體抱怨你改革的不夠公平公正,乃至覺得你過于保守,不直接允許所有旗戶都可以出旗。
帝國利益與被統治者的利益產生了根本分歧。
弘歷也意識到,他的敵人,其實不是弘皙,連雍正都不算,更不是官僚士大夫,外夷也算不上。
他真正的敵人是大清入關越久就越像中原王朝后期政治局勢的歷史宿命,是上層地主階級普遍想茍安想當鴿派的心理。
他若順應潮流,跟著茍安當鴿派,那等來的后果,自然是歷史周期律出現。
同明朝朝一樣。
先是文貴武賤,接著是文恬武嬉,日益。
軍事實力江河日下。
而且,隨著西方的崛起,將來這樣,就會出現,外來入侵者架起幾尊大炮都能讓你膽寒,乃至隨便恐嚇一下,都能讓你臉不紅心不跳地割去一大片關外領土的情況。
歷史上,乾隆在中后期,就也的確開始順應潮流,跟著擺爛。
關鍵事件就是《偽孫嘉淦奏稿案》。
一道把乾隆罵的狗血噴頭,比海瑞罵嘉靖還狠的奏稿,最后居然找不到罪魁禍首!
滿臣聯合漢臣一同糊弄皇帝,迫使乾隆妥協認輸,找兩個替罪羊草率了結此事。
而這事,也讓乾隆從此徹底和光同塵,主動帶頭貪腐,打仗也只是為了自己面子好看,而不是真的要改造這個帝國。
而弘歷要想不順應潮流,扭轉這種潮流,自然得認真思考該怎么辦。
“朕是為了振興八旗、減輕財帑負擔,才不得不借著這次大勝改革一次旗務,準允部分漢軍旗出旗為民。”
“你以后可不要輕易再改革旗務,輕易開允許出旗為民的口子。”
“充盈國帑、改革八旗的事,盡量只朕一個人做吧!”
雍正說到這里,也嘆息了一下。
弘歷知道,雍正也意識到與潮流對抗的艱難。
何況,雍正不像他,知道后面近三百年的發展脈絡,自然覺得更加困難,也就不要求他和他后面的帝王進行太激烈的改革,只要別糊涂別被忽悠就行。
“兒臣謹記阿瑪教誨!”
弘歷回了一句。
而在這期間,允祿和弘皙也的確查出了許多滿人冒充漢軍旗旗人出旗為民的情況,以及滿洲貴族主動用權力讓自己親人冒充漢軍旗身份出旗的情況。
“兵部尚書鄂爾奇仗著自己是鄂爾泰弟弟的關系,讓自己的三個孫子都改籍到了漢軍鑲紅旗下,然后報請出籍去綠營做武官。”
“若不是臣弟在兵部的新戶冊上,發現他們都姓奚,還都是綠營的肥缺,倒沒法發現他們。”
這一天,允禮就在軍機處對雍正說起滿人冒充漢軍旗旗人意圖出旗為民的事來。
雍正聽后冷冷地瞅了鄂爾泰一眼:“一個個都想去當綠營武將,因為覺得這樣可以隨便克扣軍餉,盜賣軍糧!那誰來管八旗?!”
“降諭,立即將鄂爾奇革職鎖拿入獄,還有他的三個孫子。”
“臣侄也發現,有許多滿人假冒漢軍旗的漢人出旗為民。”
“現有查獲名錄在此。”
“這些滿人有名喚張大保的,也有名喚王四胡同的,還有叫何狗子的,但他們卻在開當鋪、賭館還有茶樓、酒坊。”
“按理,漢人能在京師有產業的,不是士紳也是士紳家人,沒有取這樣粗俗名字的道理,因為,能在京師有產業的,不說別的,順天府的官差,都能讓他們破產。”
“所以,臣侄在細細訪查后才知道,他們就是托庇在各大出旗漢軍旗有官職功名親戚下的滿人!”
弘皙雙手捧著一份名冊回道。
雍正非常高興地接過名冊來:“很好,弘皙的心很細,軍機處降諭內務府,賞皇侄理親王弘皙九盤纏絲南紅朝珠一掛!”
弘皙微微一怔。
他知道,自己四叔是恨不得滿京城的八旗貴族都知道,他弘皙在這事上出了大力啊。
但弘皙不敢違拗,只得立即跪下叩首:“臣侄謝皇父恩賜!”
“你帶著八旗都統衙門的人,會同步軍統領衙門,把這名冊上的滿人全部捉拿,以背叛祖宗與欺君為名立斬于各旗官學,以儆效尤!”
雍正緊接著很嚴肅地說道。
雍正接著又看向鄂爾泰道:“至于鄂爾奇與他的三個孫子,也立斬不赦!身為滿尚書,不顧社稷,只顧自家長遠,真正有負國恩!”
“奴才身為兄長和伯父,有失教誨,亦請處置!”
鄂爾泰這時也抿嘴伏首乞求起來。
雍正則揮了揮手:“免了,朕知道你之前在西南忙于改土歸流,入軍機處后又被弘歷派去西北忙于西北事務,在家的時候少,故過錯還算不到你頭上,但是你要引以為戒,不可讓你西林覺羅氏再出現這種背叛祖宗、不顧社稷的事來!”
“奴才謝主子厚恩,亦謹記主子教誨!”
鄂爾泰說著竟哽咽起來。
雍正則道:“朕放你一日假,去見見他們吧。”
“奴才謝主子恩典!”
鄂爾泰接下來就去見了鄂爾奇,在鄂爾奇被關到步軍統領衙門后。
“兄長,您說,我們滿人為大清打下這江山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束縛自己的嗎?”
“小弟就只是想讓自己三個孫子可以將來無災無難的過日子而已,此乃人之常情,主子為什么就這么計較?”
鄂爾奇非常不解地問起鄂爾泰來,在鄂爾泰來看他后,而不是求鄂爾泰為他求情,他也知道,雍正的決定,輕易改變不了。
鄂爾泰冷冷道:“主子不喜歡這樣的常情!”
“為了自己的兒孫,不顧社稷的安危,八旗乃大清根本,特別是滿洲八旗,你讓他們去做漢人,的確是數典忘祖!”
“還不是因為旗人被限制得太狠,很多時候還不如漢人。”
鄂爾奇回道。
鄂爾泰道:“哪里不如漢人?你兩只眼睛只看見漢人士紳,沒看見漢人百姓嗎?!還是說,在你眼里,漢人百姓不是人?”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這些年與江南士紳合伙盜賣軍資賺了不少錢;這才想著讓自己三個孫子出去好另立門戶,拿著賺來的錢,買田開店,再培養幾個進士舉人。”
鄂爾泰突然嚴厲地對鄂爾奇說道。
且說,由于八旗集團內部是主子奴才構成,所以,制度上,旗人沒有自己的私產,田是主子分的,房子也是主子分的,只有使用權。
而旗人自己掙再多的錢,兼并再多的產業,嚴格來說,那也是主子的。
畢竟,旗人自己本身都是主子的私產。
所以,鄂爾泰才會說鄂爾奇這樣做,是想把自己以權謀私的錢變成自己真正的合法私產。
鄂爾奇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就只說道:“還是那句話,我們滿人為大清打江山,為的是什么?難道,為自己子孫過的好一點也有錯嗎?”
“聽你的意思,還覺得列祖列宗不該為大清打江山,我們滿人不該從龍入關?”
鄂爾泰冷聲問道。
“我現在絕了后,也不怕您把我的話告訴給主子知道!”
“我就繼續實話實說,我只是不明白,什么好處都讓愛新覺羅家得了,入關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鄂爾奇回道。
鄂爾泰道:“這只是你不明白,不代表列祖列宗不明白!我告訴你,是因為什么,是因為不這樣子就活不下去,現在也一樣,主子如果不這樣子,大清就會亡,天下就會再次大亂!就會重蹈大明的覆轍!”
“那要照這么說,當初他愛新覺羅家就不該起兵反明,前明時天下大亂,與愛新覺羅家起兵反明后屢次劫掠不無關系!”
鄂爾奇回道。
鄂爾泰道:“列祖列宗們反明,是順應天意,時勢所然;主子現在不準我滿人出旗,也是時勢所然,你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好,我認栽!”
“弟臨終前,給您送一句忠告,八旗衰落難以避免,甚至還會消亡!您要早做打算,主子他擋不住這個趨勢!”
“還請兄長有機會帶話給主子太子爺,我鄂爾奇對不起他,辜負了他。”
鄂爾奇說著就笑了笑。
他和鄂爾泰都是弘歷這個旗主下的旗人,所以在稱雍正為主子的同時,也會稱弘歷為主子。
只是為了區分,鄂爾奇主動稱了弘歷為主子太子爺。
“主子,今早好多滿洲老姓的人被押赴刑場,還有鄂爾泰中堂的親弟弟。”
京郊,突然被雍正降旨派去視察永定河秋汛防范情況的弘歷,就看見曹霑冒著秋雨朝他跑了來,向弘歷匯報了快馬傳來得到的消息。
弘歷聽后點了點頭,隨后問道:“城內可有騷動?”
“沒有,只是路上遇見的旗人都神色不大好。”
曹霑回道。
弘歷沒有多言,但他心里很是清楚,幸而西北一戰取得了大勝,許多敢戰愿意在沙場拿命立功的八旗骨干子弟還在,才讓雍正敢這么強硬控制改革節奏。
要不然,因為這場改革反而吃大虧的滿人,不會容忍得了雍正。
弘歷也次日立即回了京,在見到雍正后,卻見雍正面色鐵青,而把一份揭帖朝他遞了來:“你看看這帖子!”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弘歷接過這帖子后,就見上面寫了這樣的一句話。
“這罵朕是桀紂之君呢!”
“我滿人現在是真學會漢人的伎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