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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7章 賈昌朝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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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賈府偏廳。

  王逵坐在椅子上,已經等待好一陣子了。

  從樞密院下值回家的賈昌朝遲遲沒來見他,讓他等的都有些心焦了起來。

  按理來講,身為封疆大吏,他是不應該如此沉不住氣的。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王逵在不久前,就因為包拯的第九次彈劾而卸任了江陵知府的職務,被勒令回京等候調查。

  他如今是從江陵日夜兼程趕回開封的,此時官袍上還帶著仆仆風塵,臉上更是有著難以掩飾的些許驚惶。

  實際上,自從陳執中致仕以后,他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在廟堂的風暴中左支右絀。

  他此前在陸北顧等人路過江陵府時,打算還是觀望風向,看能否攀附一下同樣與文彥博不睦的宋庠。

  雖然宋祁在途經江陵的那場夜宴上,已經明確拒絕了給他當中間人,但今天到了開封之后,王逵其實也沒徹底死心。

  然而宋庠明明賦閑在家,卻連門都沒讓王逵進,拜帖都直接給退了回來。

  這才讓王逵徹底絕望。

  現在的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這時候,故意讓王逵等了很久的賈昌朝,換好了一身燕居常服,走進了偏廳。

  “賈相公”

  王逵的聲音帶著哭腔,率先開口。

  “如今文彥博拜相,韓琦掌樞府,包拯那條瘋狗盯著下官不放下官實在是怕啊!求賈相公看在往日情分上,看在陳相公的面上,拉下官一把!下官愿為賈相公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他一邊說,一邊重重地以頭叩地,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大宋士大夫重風骨,是不用叩首禮的。

  就是面對官家,士大夫最多也就是作揖為禮,而王逵這般路邊野犬一樣的姿態,簡直卑微到了塵埃里,真真是有辱斯文。

  賈昌朝垂下眼皮,看著腳下這個磕頭如搗蒜的王逵,心中一陣厭煩。

  王逵此人在江南、淮南替陳執中刮地皮,手段酷烈,倒是確實撈上來不少錢,但也正因如此,王逵得罪的人太多、名聲太臭。

  收留他,無異于自潑臟水,立刻就會成為文彥博、韓琦、包拯等人攻擊的絕佳靶子。

  之前陳執中在時,他尚且要與這“酷吏”劃清界限,何況現在?

  “但是.”賈昌朝的指尖在椅子上輕輕敲擊,心中念頭一轉。

  王逵再不堪,終究是陳執中門下一條用得順手的惡犬,知曉不少陳執中和賈昌朝的陰私之事。

  若將他徹底推開,逼得他狗急跳墻,反咬一口,或是被哪邊勢力拉攏過去,吐出些不該吐的東西,也是麻煩。

  況且,眼下朝局波譎云詭,多一個敢咬人、能辦事的爪牙,關鍵時刻也能派上用場。

  對于賈昌朝來講,名聲臭其實不是什么不可容忍的缺點,畢竟名聲好的人,真要賣命的時候,顧忌也更多。

  實際上,賈昌朝的處境,并沒有他看起來那么穩如泰山。

  雖然他門生故吏很多,在中層官員里有非常多的可用之人,但在頂層,他相對于文彥博等人,說一句勢單力孤也不為過了。

  當然了,文彥博和富弼兩位宰相,也不完全是一條心就是了。

  但不管他們有什么齟齬,面對賈昌朝的時候,卻分外團結。

  而眼下文彥博、韓琦、包拯步步緊逼,賈昌朝也需要能沖在前面的刀子幫他反擊。

  思慮再三之后,賈昌朝終于開口。

  “你先起來說話,身為一方大員,如此舉止,成何體統?”

  王逵聞言如蒙大赦,又磕了一個頭,才爬起來。

  饒是如此,他卻依舊不敢完全站直,躬著身子,一副聆聽訓示的模樣。

  “你的難處,老夫知曉。”

  賈昌朝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陳公雖已致仕,然香火之情猶在,你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王逵心中一喜,連忙道:“多謝賈相公體恤!”

  “不過。”

  賈昌朝話鋒一轉,抬眼看向王逵:“你也要明白,如今時移世易。你往日行事,確有不謹之處,授人以柄。若想平安度過此關,乃至日后有所寸進,需得痛改前非,謹言慎行,更要.懂得分寸。”

  王逵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聽出了賈昌朝的弦外之音。

  ——收留你可以,但你要認清自己的位置,乖乖聽話,不該說的別說,不該做的別做,當好一把聽話的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王逵連聲應道:“下官一切聽從賈相公安排!日后唯賈相公馬首是瞻!絕不會給賈相公添亂!”

  賈昌朝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眼下風波未息,你且先在京中寓所安心待著,深居簡出,勿要再生事端,更不要去招惹旁人。至于你回京待查的事情和以后差遣的安排,老夫自有計較。”

  “是是是!下官謹遵賈相公教誨!”

  王逵心中大石終于落地。

  雖然賈昌朝沒有給他具體的承諾,但這態度已然表明,他這條破船,暫時還有碼頭愿意收留。

  “去吧。”

  賈昌朝揮了揮手,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不再看他。

  王逵躬身倒退著出了偏廳,輕輕帶上門。

  直到走出賈府的大門,被帶著細雨的冷風一吹,他才發覺自己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王逵長長舒了一口氣,眼神中卻閃過一絲狠厲。

  文彥博、韓琦、包拯.還有那個折辱于他的宋祁,乃至見死不救的宋庠,他都記下了!

  只要有機會,他王逵,一定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府邸里。

  賈昌朝在偏廳中踱了幾步,窗外春雨漸瀝,敲打著庭前的芭蕉葉,發出細密而沉悶的聲響。

  收下王逵,是一步險棋,但也是無奈之舉。

  廟堂之爭,如同弈棋,有時明知是險棋,也不得不走。

  他現在更關心的,是另一個人,那個掀起軒然大波,甚至隱隱牽動了宮內視線的年輕狀元,陸北顧。

  此子與宋庠關系匪淺,又似乎與福康公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如今大魁天下,名聲大噪,恐怕很快就會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

  而裴德谷的案子雖然沒有繼續牽連更多,可賈昌朝卻不會因此放下警惕.廟堂上數十年的風風雨雨走了過來,賈昌朝很清楚一個道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拿著我的手書,去,請王疇過府一敘。”

  王疇是前三司使王博文之子,以父蔭入仕,雖然后來也參加了科舉,并且在天圣八年進士及第,但跟那一批的歐陽修、富弼、王拱辰等人關系并不親密,反而跟賈昌朝關系很好,是賈昌朝一手提拔上來的。

  而王疇現在正處于一個非常關鍵的位置上。

  ——權判吏部流內銓。

  如果說馮京的判都磨勘司是管錢,那王疇的權判吏部流內銓就是管人。

  在大宋,文官人事權雖然并不完全由吏部負責,高級文官都是歸中書省直管的,京朝官則由審官院任免。

  但吏部仍握有大量人事權。

  在文官中占比最大的群體,也就是知州以下的地方官以及在京但無權參朝的京官,都是由吏部進行考核、任免的。

  約莫半個時辰后,王疇便匆匆趕到了賈府。

  他在書房見到賈昌朝,恭敬行禮:“賈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景彝來了,坐。”

  賈昌朝臉上堆起溫和的笑意,示意王疇坐下,還親自為他斟了杯茶,態度跟對待王逵時簡直天壤之別。

  “沒什么大事,只是聽說今年殿試結束了,這些新科進士還沒授官呢。而老夫近來翻閱舊檔,見歷年新科進士授官,頗有疑惑,想著你如今判流內銓,故而聽聽你的見解。”

  賈昌朝先扯了些無關緊要的往年慣例,問了幾個關于進士初授官職品階、差遣分配的問題。

  王疇一一作答,言辭謹慎,但眼神中透著精明。

  他知道賈昌朝絕不會只為這點小事專門找他冒雨過來相見,現在找他,要么是想關照人,要么就是想整人。

  果然,賈昌朝話鋒一轉,仿佛不經意般提起:“說起來,今科狀元陸北顧,連中四元,風頭無兩,真是百年難遇的佳話不知依景彝看來,以此子之才,放在何處更能施展抱負,為國效力?”

  賈昌朝端起茶杯,輕輕吹著熱氣,目光卻落在王疇臉上。

  王疇沒搞明白賈昌朝到底要干嘛,他略一沉吟,道。

  “賈公問起,我也不敢隱瞞,今天我也是剛知道,為了此子,三司、御史臺乃至館閣,可是爭得不可開交!”

  “哦?”

  賈昌朝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些許驚訝之意,并未流露明顯惡意。

  “竟有此事?細細說來。”

  王疇壓低了聲音:“三司使張方平與鹽鐵副使范祥,聯名向官家奏請,言國庫空虛,鹽鐵積弊深重,非銳意進取之干才不能整頓,極力主張將陸北顧超擢放入鹽鐵司,委以主案之任,以期盡快開源;權御史中丞歐陽修則力陳臺諫空虛,亟待補充新鮮血液,陸北顧風骨見識俱佳,正合御史之選,請求授其殿中侍御史里行之職;而判國子監楊安國,更是希望仿晏殊故事,將此子放入館閣清要之位,以為國家儲才。”

  賈昌朝聽完是真的有些驚訝了,不是剛才那種裝的。

  三方爭搶,這陸北顧竟成了香餑餑?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實際上,鹽鐵司是實權錢袋子,御史臺是清要言路,館閣是儲才近侍,無論去哪一處,對此子未來的仕途都大有裨益,全都是好出路。

  “那官家決定了嗎?”

  賈昌朝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要是官家已經決定了,那他想做什么都晚了,但要是官家沒決定,就還有操作空間。

  王疇補充道:“官家正是因為拿捏不定,所以將此事諭示吏部,令吏部根據差遣的空缺情況酌情而定,我這才知曉。”

  其實這就是官家一言而決的事情。

  可偏偏官家沒決定。

  “官家,果然還是這般優柔寡斷的性子啊.喜歡居中制衡,喜歡不沾責任,就連這種事情,都不愿意自己做決定。”賈昌朝如是想道。

  隨后,他又像是關心一般問道。

  “那吏部現在都有哪些待分配的空缺差遣?”

  “鹽鐵司、御史臺、館閣、開封府、地方州軍.空缺的差遣其實都是有的,只是吏部這邊定不下來。”

  賈昌朝聽后,頓了頓,說道:“看來到處都缺人啊。”

  “是啊。”

  王疇點了點頭,大宋現在的情況其實是既缺人又不缺人,各部門缺的是真正能干的人才,不缺的是尸位素餐的混子。

  “樞密院最近也缺人手。”

  賈昌朝似不經意般說道:“樞密院的‘在京房’,近來正缺一位干練的主事作為副手,對于一甲的新科進士來講,級別也合適,從前也有先例景彝身為判流內銓,在擬定新科進士授官方案時,可否酌情考量,選一位得力干才調來樞密院效力?這也是為了樞務順暢,為國選賢嘛。”

  王疇心中一動。

  樞密院下屬十二個房,負責全國各地軍務,而“在京房”負責的是殿前司禁軍的調度、軍備、補給。

  這可是樞密院的核心部門之一,地位非常重要,尋常進士壓根沒資格進,往年雖有先例,但也都是零星的。

  賈昌朝雖然沒明說是要陸北顧,但他又不傻,說話聽音兒還聽不出來什么意思嗎?

  王疇迅速權衡利弊,臉上立刻堆起贊同的笑容,拱手道:“賈公思慮周詳,樞密院乃軍國重地,在京房更是機要所在,確需年輕才俊。下官擬定新科進士授官名單上報中書省時,定會將賈公此議,作為重要考量,力求促成此事。”

  “不是這個說法,都是一片公心嘛!怎么是老夫的建議呢?”

  賈昌朝反而擺了擺手:“樞密院是確實缺人,稍后老夫會讓樞密院承旨司行正式公文給吏部,一切必須都要按國朝規制來.至于新科進士誰能來,老夫的意思是,能辦則辦,寧缺毋濫。”

  王疇徹底明白了。

  賈昌朝雖然想調陸北顧到樞密院,但不想在程序上落下任何把柄,只以“樞密院缺人”為名義,由樞密院發給吏部正式的公文,就像是三司、御史臺、館閣也同樣按照制度規定,給吏部剛剛轉送了具體哪個差遣缺人的公文。

  明面上,只是某個差遣空缺出來了,吏部把哪個新科進士調過來都可以。

  但實際上,這是只針對特定人選的空缺差遣,要是這人不來,那這個差遣也就不“空缺”了。

  而吏部會把哪個新科進士調過來,那是吏部的事情,這個過程里,賈昌朝肯定是不著痕跡的。

  呃,其實話說回來,也不全是吏部的事情。

  就算是吏部擬好了名單,最后也是要上交到中書省的,是由政事堂里的宰執們決定的,最后定然還要經過一番博弈。

  而這件事情之所以有操作空間,就在于要陸北顧的部門太多了。

  如果只有一家要,那吏部也不好將其調到別的地方,但現在算上這三家,再加上本應該正常分配的空缺差遣的范圍,那就足足有七八個選項之多了。

  再加上樞密院一個選項,誰都說不出來什么。

  所以對于王疇來講,這其實是一件無風險的事情.有正式行文留檔,樞密院也確實缺人,最后決定權也不在他。

  既然官家讓吏部“根據差遣的空缺情況酌情而定”,王疇也只是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擬定新科進士的授官名單時,代表吏部建議讓陸北顧去樞密院任職而已,他沒有犯任何錯誤。

  而賈昌朝這邊,更沒有強迫他一定要做成這件事情,只是盡力而為罷了,所以他的壓力就更小了。

  “我明白了,能辦則辦,寧缺毋濫。”

  賈昌朝滿意地點點頭,重新靠回椅背:“那就有勞景彝了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對于賈昌朝來講,這件事情走正規程序而非私私相授,是非常必要的。

  能辦成最好,他把陸北顧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整不了,也能讓其沒法去御史臺給他添堵;而若是辦不成,那就辦不成唄,他也沒什么損失,全程合規,又不會給人留下把柄。

  又閑談幾句后,王疇便識趣地告辭離去。

  書房內重歸寂靜,只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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