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笮都尉乃朝廷命官,貧僧可不敢請其出迎……此地尚需布施救濟,請恕貧僧失陪……”
那身披錦緞袈裟的僧人竟是不怕張飛的。
只是見張飛帶著的人個個彪悍,顯然也不愿和張飛沖突,施了個禮便想退去。
布施救濟?
張飛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饑民,一時間倒也不好發作。
這些僧人穿著華貴滿臉油光,明顯是在用所謂的功德攝取民財,但這個粥棚也確實是在救濟饑民。
只是,原本土地最肥沃,土豪宗賊也大多在闕宣鬧事時被清理的下相縣,怎么會有這么多饑民呢?
“此處番邦浮屠興盛至此,糜兄可知情?”
張飛轉頭看糜竺,卻見糜竺也滿臉驚訝。
糜竺搖頭:“我也不知……徐州各郡主官相互之間皆有些不睦,陶使君為免爭端,分了各部的管轄范圍,下邳之事我無法插手。”
徐州各個大佬相互之間有仇,這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問題,也是徐州各家必須全都抱劉備大腿的原因。
陶謙讓徐州各郡分而治之也是正常的選擇,相當于用各家的平衡維持了基本的穩定。
但陶謙和陳登生病后,平衡就已經被打破了。
“俺先去下相看看,且請糜兄問問這浮屠是何等路數。”
張飛自知帶著兩百猛男很難與人正常溝通,便先去下相,讓更有親和力的糜竺去和僧人打交道。
待張飛走后,糜竺下了馬,摸出個錢袋,往那箱子里撒去。
錢幣嘩啦啦的落入箱子。
“施主慈悲,功德無量……”
箱子前的沙門轉頭看了一眼張飛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滿臉和善的糜竺,明顯松了口氣:“請問施主姓名?貧僧當為施主誦經消業,以正來世果報。”
“我等行商此地,本欲尋笮都尉做些買賣……爾等既在賑濟饑民,我倒是也想盡些綿力。只是不知你浮屠教所謂來世果報是何物?”
糜竺指了指正在磕頭的饑民:“聽他們說皈依浮屠……這皈依又有何好處?”
“施主能和笮都尉買賣通衢,又有如此猛壯之士隨行,想來也非尋常商賈,應該知道子孫承負之果……”
那僧人舉掌于胸掐著蓮花指:“但世間本無我,只要皈依我佛,以浮屠之大能,便可保魂靈不滅,自身可往生萬世……待來世輪回重生,便可自享今生果報。來世是福是禍,皆由今生修行而定……此乃德業輪回……”
這個僧人明顯是負責招攬信徒的,對教義相當清楚。
糜竺也是見過世面的,又有鈔能力,很快便將浮屠教的邏輯問了個清楚。
漢代的浮屠教,是大月氏的使者傳到大漢的,與后世的佛教不一樣。
子孫承負其實是《太平經》的原始教義,是善惡因果報應觀念,但這種觀念的核心不是基于自身,而是后代要承擔先人的行為后果。
大體意思就是如果父祖行善積德,福澤會延及子孫;如果作惡多端,災禍會殃及后代。
講究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族必有余殃,是引人向善的。
也就是后代“繼承功德遺產”,但遺產可能是積蓄,也可能是債務。
如果積蓄很多,后代一生揮霍也用不完,那即便后代作惡也有可能善終。
如果債務太多,后代一生行善也有可能無法償還,即便再良善也有可能沒個好下場。
這也是太平道的核心教義之一,是以‘家’為單位的,并且對‘善不得善報,惡不得惡報’的實際情況提供了解釋——報應在后代身上,不在當代。
在一個以家族為基礎,以孝為道德準繩的社會環境中,這種教義符合大多數群體的觀念,因此得到了人們的廣泛接受。
由于不知道自家‘功德積累’到底有多少,大多數人會念及后代的福澤,整體也就趨于仁善,至少表面功夫得做。
當然,也有明知自己在作惡的惡徒,但管他娘的呢,反正是后代遭殃……再說,只要撈得夠多,資源多了,再多做善事不就補回來了么……
是行善還是在作惡,其實是無所謂的,反正無論如何都能匹配教義,都是可解釋的,適用性很強。
宗教教義就是這樣,追求的不是高精尖,而是普適性。
這種教義是典型的中臺構件,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二次開發,也就是從不同角度重新解讀,能以極快的效率推出不同的終端產品。
太平道就是其中一個終端產品。
至于這中臺是誰構建的,太平道這個產品又是誰推出的,只需要看哪個群體在這種觀念下獲利最大就行了。
皇族與豪門世家,那些世代為官的士族,是不是相當于“先人積善福澤子孫”?
黔首、罪民,那些八輩貧農,是不是相當于“先人積惡禍連數代”?
這種積德行善福澤子孫的觀念是能促使社會穩定的,而且這種觀念確實根植于漢人心里代代傳繼。
太平道原本就是這么一個用來維穩的產品。
至于黃巾起義,這其實屬于產品事故。
由于社會資源的極端兼并,不斷的天災人禍內耗斗爭之下,大漢的整體經營出了嚴重問題,于是太平道這個終端產品爆雷了。
產品負責人張角倒戈,產品團隊集體造反——大漢集團的股東們把經營責任全都推到了產品團隊身上,產品團隊為了活命當然要拉著部分客戶一起叛變。
原本市場份額最大的太平道出了產品事故,從維穩產品變成了無道叛逆,失去了用戶信任。這種情況下,自然就會出現其它產品填補市場空白。
于是浮屠教抓住了機會。
任何產品進入新市場都必須改造得符合當地人的意識形態,浮屠教傳入大漢之后,與貴霜帝國的浮屠是大不一樣的。
子孫承負這個基礎觀點,在大漢仍然是被廣泛認同的,雖然太平道這個終端產品爆雷,但中臺并不受影響。
于是浮屠教把‘承負’這個中臺構件稍作改動,將其嫁接到了‘輪回’邏輯上,再次開發成了浮屠教這個新產品。
浮屠教所謂的無我,其實就是不把自己視為固定的整體,而是視為‘零件’。
“我”不是一個實體,而是由肉身、靈魂、思想、感受以及“德業因果”構成的。
浮屠講究永世不滅不斷輪回,所有構件都是變量,不是固定的,所以叫做“無我”。
輪回,其實是不斷重組這些構件的過程。
德業因果,在其中的‘功能’是改變下一世的命運。
浮屠就是佛陀,在傳入大漢后,先是借用了道祖老子的名號,說老子出關后曾在西域浮屠世界傳道,因此浮屠也是老子的學生……
這是為了得到漢人的認同。
此后,浮屠被說成了‘掌管輪回的西方神’,皈依浮屠后,就能以浮屠之力保障人永世輪回——可以不斷的轉世投胎,比如投胎到富貴人家去享受福報。
布施行善消除業障,得到的福報是轉世投胎享受富貴,甚至成佛得享極樂永生。
而作惡多端,就會墮入畜生道,或是經歷痛苦輪回。
這就是利用了本就存在的子孫福報觀念,增加了一條‘奪舍’邏輯,宣稱這輩子行善積德,下輩子就能成為積善之家的子孫,享受來世福報。
也就是說,在浮屠教的體系中,今生的困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來世能投胎到哪兒,來世是由自己本身承受因果。
同時,這并不影響原本的子孫承負觀念。
浮屠教是沒有拋離大漢的基礎觀念的,這很高明,而且顯得浮屠教很有優勢。
因為‘皈依浮屠’消解業障,就能得到超脫,子孫后代就不用再承受自己的罪孽果報了。
這是皈依的價值。
因此他們會宣稱皈依浮屠后就要忘卻前塵,從此不再是俗世之人——在他們的教義中,這是斷舍離,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罪孽牽連后代。
而如果自身布施德業,修行有成,下輩子投胎得享富貴,那子孫明顯是能有福同享的……
這就是一個極具針對性的改善型產品。
這種新產品比起太平道有很多優勢,因為這不是為了維穩而開發的,這是為了占領市場而開發的產品。
浮屠教的概念優勢在于,每個人都是永生不滅的,每個人都自負因果,惡果自己承擔,善報卻可以子孫同享,這更符合人的自私本性。
同時,這些觀念更符合黔首、罪民以及惡人的心理。
因為黔首比豪門更需要“來世福報”。
為了快速得到大眾認同,浮屠教同樣走了施舍救濟路線,這是獲取信徒以及刷善名最快的方式。
布施需要錢糧資本,而浮屠教也和太平道一樣,是先讓信徒‘布施功德’,然后再由僧人當中間商,把功德布施給饑民。
但與太平道或五斗米道不同的是,浮屠教沒有制定固定的貢獻標準,他們沒有把所有人視為同樣的人。
——他們提出的觀念是,布施得越多,功德就越多。
而且,布施不僅只有捐獻錢糧賑濟行善,也可以修建寺廟,為佛陀塑金身,傳播佛法,或是拉人頭……
不僅灌輸內卷思維,而且還有傳銷邏輯,只是一切都用了“布施”這個充滿仁善的名義。
這種多管齊下的路數,就能適用于所有人群。
達官貴人要消除業障,貧民黔首要追求來世,悲慘者要忘卻前塵,犯罪分子要立地成佛……
每個人都能找到匹配的需求。
以布施吸納教眾,再以布施的金額來劃定來世功德。
為了確保信徒能把錢捐到廟里,還提倡戒律修行,勸人們不享受、不愛財,保持清苦樸素,這樣就能讓信徒把省下來的財貨全都捐到廟里……
而且,這是為了信徒們的功德……
他們說佛陀寬恕一切,只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于是常拿屠刀的歹人,為了來世果報,便成了浮屠教的打手。
丹陽兵這種經常殺戮劫掠的部隊會成其信徒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貧苦信徒也確實能得到救濟,得了那碗粥,便會真心實意的為其傳播仁善之名,浮屠教也就成了仁善的代表。
佛陀的慈悲之相,也就樹立起來了。
說到最后,糜竺竟覺得這浮屠教毫無破綻……
因為他們做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情合法的,所有教義當然都是編造出來的謊言和神話,但編神話并不屬于詐騙。
僧人只是在傳播信仰,修行化緣是很正常的,哪怕信徒把所有家底都貢獻出來了,那也是信徒自己為了功德福報而舍財布施,屬于捐贈行為,確實不違法。
另一邊,張飛一路南行,來到了下相城外。
一路上,田里全都沒有備水保肥,道路也頗有些泥濘。
城墻破敗,城外驛站也沒人管理。
而城內,卻能見一座九重浮屠寺拔地而起,規制如同皇宮一般。
數千民夫正在風雪中扛運巨木入城,號子聲與誦經聲交織,竟似鬼哭狼嚎。
許多丹陽兵士正在監工。
城門前,有數十民夫光著膀子被鎖在經幢下,脖子上戴著木枷,額間用烙鐵烙著“貪癡”二字。
那木枷上刻滿了鬼畫符一般的經文。
“這是何故?何為貪癡?”
張飛忍著性子上前問道。
“他們不尊浮屠,不守戒律,不奉都尉之令,布施消業之心不誠……便只能在此戴枷修行。”
城門衛上前解釋,言辭熟練,似乎常有人問。
看樣子,那些人就是被故意鎖在外面示眾的。
正言語間,忽見有沙門揮著荊條,抽在一個民夫背上,打得皮開肉綻。
鮮血濺在雪地上,宛如綻開的紅蓮。
“爾等打他作甚?!”
張飛怒道。
“此乃消業,是為修行。以苦修消解業障,才能解除罪孽,得享來世極樂。”
沙門僧雙掌合十,荊條上的血跡并入了掌中。
張飛抓住那沙門的領子拎起來,指了指那些戴著枷的人:“何謂消業?枷鎖困之也叫苦修?!”
“待枷鎖磨開……罪業自消。”
沙門看起來似乎并不畏懼張飛。
張飛轉頭瞪著那民夫,卻見民夫也點頭諾諾:“小人無錢布施,只能舍身消業……”
那民夫尚未說完就被張飛一巴掌抽翻在地:“俺最見不得你這種懦夫!衛將軍有令……大漢不設苦役!凡用工者必以酬勞雇傭!爾等竟敢抗命?!”
沙門僧行了個揖,并未動怒:“修建佛寺并非勞役,而是各方施主自愿為之……施主們要還愿,我等亦無法阻止。”
張飛一腳踹翻那沙門,朝著城門守衛大喝:“張益德來也!讓笮融出來跪迎!”
周圍正在監工的丹陽兵圍上前來。
不過,這些兵士明顯是聽說過張飛名號的,猶豫著沒敢靠近。
張飛的部曲打起了武鋒營的旗號,全員拔出了橫刀。
儀仗確實沒帶,但部曲旗幟還是帶了的。
張飛也拔刀而出,指向周圍的丹陽兵:“耕者讓畔,行者讓途,此乃華夏正道……爾等廢棄農耕,還以夷狄邪教禍亂一方……武鋒營!”
“哈!!”
兩百部曲整齊大喝。
“張將軍且慢!”
城內有一人快步走了出來。
此人身披錦金袈裟,手持紫檀念珠,額頭上有朱砂紅點,面帶慈悲笑意:“請張將軍恕罪,融不知將軍來此,未能提前相迎,還請張將軍恕罪……”
“你便是笮融?”
張飛上下打量了一番,感覺更惱火了:“下邳官屯的糧租何在?可是都被你貪墨了?城里那寺廟是你建的?!”
“張將軍,融未曾貪墨……修建廟宇,也只是為弟兄們消除業報……”
笮融搖頭輕笑,揮了揮手:“我等皆手染鮮血之輩,滿身罪孽,若不消罪解業,來世說不定就淪為畜生道了……“
揮手間,城里與城墻上涌出了大量兵士,看著有數千人。
“哼……”
張飛舉刀指向笮融:“俺只知為民謀福才是華夏正道!笮融,你以夷狄邪教禍亂鄉里,本就已經是畜生了,哪里還有來世?!“
那些丹陽兵聞言全都對著張飛怒目而視。
“張將軍既不知浮屠之善,也不知極樂之美,何必如此輕言斷人慧命呢?吾等建此寺廟,也是為陛下和陶使君祈福……張將軍可不要壞了陛下福報啊……”
笮融仍是一臉的慈悲相,側身指了指城門:“張將軍既然是來問糧租,不如先入城一觀?”
張飛臉皮子抽搐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兩百近衛。
笮融手下至少好幾千人,而且那些僧人和信徒明顯也會維護笮融。
“……牽馬引路!”
來都來了,張飛當然是不慫的,他現在是刺史,無論如何都不能慫,便指了指馬韁繩。
笮融也不置氣,確實給張飛牽著馬引著路,表現得倒也還算聽話。
這佛寺手筆相當大,應該是用曾經的下邳王府改造的。
三丈高的大佛像,全身金燦燦的,還用錦緞縫衣,披紅掛綠。
佛像兩側懸掛了九層銅盤為燈,照得金光閃閃。
佛像下建了巨殿閣道,足可容納五千人。
“張將軍不妨先入內殿對賬,笮某確實未曾貪瀆。”
笮融指了指寺廟內殿。
張飛舉步入了內殿,見地上火盆無數,這里面竟是全無寒意。
而且,一群只穿薄紗,全身半隱半露極其誘惑的女子出現在內殿,向笮融躬身行禮:“主人!”
“……此乃何意?!”
張飛頭上青筋直冒。
“皆是笮某收留的孤女……”
笮融仍然是一臉的慈悲相,朝那些女子揮了揮手:“好生伺候張將軍,若是將軍未能得享極樂,爾等便只能入畜生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