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究竟有何貴干?”
路明非相當警惕地往座椅上縮了縮。他坐的是靠窗的座位,這一縮幾乎貼在內層的舷窗上。
“為什么在亞紀那就是師姐,到我這就變成閣下了?”
諾諾瞥他一眼,“區別對待是吧?”
“關云長對卞夫人的稱呼當然不可能太親近嘛……”路明非下意識說道。
他這句爛話還是相當有深度的,至少沒讀過三國和不清楚當前卡塞爾學院形勢的估摸著讀不懂。比如目前來說將楚子航視為劉備,愷撒看做曹操就很合理,至于江東鼠輩不提也罷HIDE就行,而他路明非作為唯一的S級新生,顯然可以視為關羽這個呂布死后看天下群雄皆插標賣首的猛將了。
現在他身處劉備帳下忠心耿耿,曹操對虎將念念不忘虎視眈眈,而諾諾作為愷撒正牌女友當卞夫人顯然也沒問題……但讓卞夫人來勸關某人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關某是讀《春秋》的!
“你這腦洞都大到可以裝下銀河系了吧?”
諾諾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到隨身攜帶的那個紅色包包里,路明非這才注意到她貌似很喜歡紅色,最為顯眼的大概就是那一頭長發了。此時所有人登機完畢,艙門關合落鎖,飛機開始滑行至跑道,正轉過一個角度,陽光終于擠出厚實的云層,灑進機艙里,她的長發暈出一股極深的紅色,像是葡萄酒。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注意頭發顏色的時候,對方此時此刻伸手進包里是要掏什么東西?難不成是某張不記名也不限額度的傳說中的黑卡?
路明非覺得以自己聽來的愷撒“頗有家資”傳言這點是相當有可能的,不過如果以曹操那種梟雄的氣度看待的話應該又不至于干出這種事來,可如果不是這些……總不會是某些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料吧?
他心緒流轉萬千,下意識地提起戒備。
然后他眼睜睜地看著諾諾從包里拿出兩根棒棒糖,遞了一根到他面前。
是那種五毛錢一根的真知棒,經典的草莓味,也是紅色的。
“吃么?”
路明非的大腦一瞬間有些卡頓,這算是什么情況?貴方的招人經費已經緊張到這種程度了嗎?接下來不會是大畫餅階段吧?
“你吞了多少經費?”他下意識問。
“什么經費?”諾諾反問。
“就是納新經費啊。”路明非食指中指大拇指放在一起搓了搓。
“難道你肯加入學生會?”
諾諾又問。
“不愿意!”路明非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不就得了。如果你有那么丁點希望加入的話相比愷撒是很樂意慷慨解囊的,可惜并沒有。雖然不知道你和你的楚師兄是怎么有這么深厚感情的,但愷撒指定是沒戲了,哪怕倒履相迎什么的也不可能吧?”
諾諾又抬了抬手中的那兩根真知棒,“而且我這次來也不是為了招攬你……來,叫句師姐就給你吃。”
“師姐好。”
路明非總覺得諾諾的這番話哪里有些不太對勁,可是情緒感知之中傳遞而來的反饋表示對方并未撒謊,盡管有可能是糖衣在前,炮彈在后……但是管他那么多呢,先把糖衣吃了再說!
他拆開包裝把真知棒塞進嘴里,印象中吃棒棒糖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就只有網吧舉辦一些小活動時他才能拿到,雖然不貴但平常一般是不會自己去買的,屬于那種可吃可不吃的小零食。
甜味彌漫,兩人之間一時沉默下來。路明非也沒管這位“敵營師姐”究竟是有何貴干而來……他扭頭,把額頭貼在冰冷的飛機舷窗上,好奇地看向窗外。
說起來,這貌似還是他這幾年來第一次坐飛機。至于更早的以前有沒有坐過他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只知道自從被寄養在嬸嬸家以來他還沒離開過這座城市。
窗外是深冬清晨八點多光景。天空剛被撕開一道口子,初升的太陽沒什么溫度,光線蒼白地穿透低垂的云絮,懶洋洋地鋪灑在灰蒙蒙的大地上。停機坪遠處,結著霜的枯草在冷風中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
機身微微震動,引擎的轟鳴聲沉甸甸地壓進耳膜。這架國航的波音737700經過短暫的滑行過后依然抵達跑道,擺正方向后開始加速。
伴隨著轟鳴愈發沉重,窗外的景物開始加速后掠,推背感傳來,一種奇特的感覺涌現在心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又猛地向前推搡。
就在某個臨界點,機身猛地一輕,上抬,巨大的轟鳴聲中,失重感傳來,并不強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感覺……那種感覺好似脫離枷鎖又如同掙脫束縛,下意識的輕松伴隨著莫名的喜悅涌現。
飛機拉升的速度極快,窗外的景物開始變小,隨著進入低矮的云層,層層迭迭的云霧遮蔽了舷窗之后,混沌一片,只見得水珠以斜角劃過玻璃,更是徹底沒了看頭。
閑著反正也是沒事,路明非下意識地按照肌肉記憶開始學習。不過他并沒有掏出書來,而是在腦海之中進行復習……
“我很好奇。”
這時諾諾忽地開口,聲音很低,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只是勉強足以讓路明非聽見。
“你真的是人類么?”
“師姐,要罵人的話一根棒棒糖可不夠哦……”
路明非撇了撇嘴,看向她,“起碼得一車吧?”
“我不是在罵你。”
“以你的眼神來看,很沒有說服力。”路明非評價道。
諾諾平常看起來就像一個什么都無所謂的驕傲公主,即使在她直視某個人時,也會讓人覺得她的眼中其實沒有對方。只是這一次不同,她很認真地看著路明非,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是某種新奇的物種。
這就讓路明非有那么一丟丟的心虛。
通過這十幾天的經歷,路明非同學對自己的“不似人”情況,還是有那么點A與C之間的數的。
而隨著諾諾的下一句話——
“我只是在闡述一件事實……你是怎么做到在這種時候還能學習,甚至表面看上去毫無異常的?”
心虛MAX!
路明非心里一跳,心想果然沒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諾諾這個“小巫女”窺探人心的本事未免也太厲害了點吧?這真的是側寫而不是某種神奇的讀心術之類的東西么?感覺比情緒感知還變態!
他確實是在同步進行學習沒錯……這種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一心二用環節對他而言好像只是經過練習就能掌握的技巧,也就是最開始的時候不太熟練所以被電擊過幾次,這段時間他都沒有因此被電過了。
可諾諾是怎么知道的!
“師姐,你昨天……是在側寫我么?”
路明非決定單刀直入地詢問,“你到底側寫到什么了?”
諾諾眼眸在那一剎那變得失神,她已經很努力地想要將那種幾乎能夠使靈魂洇滅的痛楚從記憶中忘卻刪除了,可事實證明人類的大腦并不完全是一塊任由掌控的磁盤。
隨著路明非這句話,那記憶仿佛又清澈地浮現……伴隨著那種疼痛。
她禁不住地微微抖了抖,看上去像是打了個寒戰。
“大部分。”她輕聲說。
深度側寫是這樣的,她會沉浸式地代入一個人,那種情況不像是側寫而是將自己的視角代入對方去經歷一點一滴,因此幾乎能將一個人看得完全透徹。
因此諾諾不是很喜歡用這種方式,盡管這一招無往而不利,可用多了多少可能會有精神失常的后遺癥……但上一次她還是用了,也因此發現了路明非的特殊。
哪怕是刨除那莫名其妙的雷霆煉獄,她也看不透路明非這個人,盡管她能“看”到路明非的所作所為,可她知道自己看見的只是“果”。
沒有“因”。
一切仿佛被那莫名其妙的雷霆截斷了,這種現象以前可從未出現過。
也正是因此,昨天怎么都想不透的諾諾今天選擇和楚子航換了座位。以她的能力想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只需要簡單的言語引誘之后就會變成是“蘇茜想要主動出擊”,而她是“試圖幫助閨蜜得手”。
“大部分?”
路明非下意識抱住自己,“師姐你這樣說話就有點滲人了……不會連我自己都忘記的幾歲尿床的事情都能側寫出來吧?”
后面這句可以說是純粹的爛話也可以說不是,路明非實際擔心的是諾諾有沒有“側寫”出一些他曾經自己經歷過但是忘卻的東西——比如和零的過往。
那些曾經發生的,很重要的事,要是連他自己都還沒想起來就被別人看去了……問題可就真大發了!
“不……其實我只有一個問題。”
諾諾沒有理會路明非的爛話,她只是認真地注視著路明非,與他一樣地單刀直入主題。
“你這樣,不累么?”
“說不累……是不可能的吧?”
路明非撓了撓頭,說起來迄今為止好像還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而隨著諾諾這樣一問,仿佛就真的有種疲憊,來自精神上的疲憊涌現在心頭。
“那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堅持?”諾諾追問。
在諾諾看來路明非的堅持真的很莫名其妙,她見過努力的人,但是人就會需要休息,而且其中絕大部分人的努力只會流于表面……楚子航已經是苦行僧級別的努力了,可對比路明非而言簡直不值一提。
那種努力,說是折磨都沒問題了。甚至很難說比那種雷霆刑罰一時的痛楚誰更難以接受,可路明非還是堅持了下來……甚至在她的側寫之中有那么些“甘之如飴”的味道。
路明非一時之間有些沉默。
此時正是執行“臨時日程計劃”的時間,按照日程計劃表給出的規定,他其實是可以休息的,不必學習,想怎么玩怎么玩,想怎么睡怎么睡。
可學習仿佛已經成了本能……盡管嘴上說著“不能被異化成卷狗”,但身體相當之誠實。
短短十幾天其實是不足以形成這種本能的,習慣確實是一種相當可怕的力量,但這種力量不足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形成,哪怕是有電擊懲罰作為威脅……更容易激起逆反心理才對,就好像許多人經歷過節食減肥之后的報復性暴飲暴食。
可對路明非,沒有。
他的視線下意識地看向舷窗外,云層很厚,盡管飛機在拔升,但仍然未能脫離,氤氳水霧繚亂后掠,某些一直以來下意識作為借口的東西仿佛正在漸漸遠去,暴露出其下的真實。
“師姐,你有沒有經歷過一些……這樣的事?”
他輕輕地開口。
“它們不是被你刻意一遍遍去重復記住的,但還是在你心里裝了很多年,你也不會專門去想起它們,只是在某個瞬間,因為某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它們忽然出現。
每當這時,你總會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地去思考對與錯,有沒有更好辦法或者話語去應對……你想了很多很多,將每種可能每種緣由都考慮在內,只為了去得到一個更好的結果。”
他扭頭,看向陳墨瞳。
“可你要的其實不是得到一個對錯也不是塑造一個結果,你只是在后悔在遺憾在惋惜……對那些你明知已經成為過往且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
引擎低沉的轟鳴蓋過那忽然降臨的靜默,路明非沒再看諾諾,他若有所感地再度扭頭看向舷窗,機艙內隱隱地震動,云中不可避免的顛簸亂流傳遞而來,他卻巋然不動。
“我經歷過太多這樣的事。曾經我在想命運是不是注定了要我這樣,人怎么能戰勝既定的命運?就好像孫猴子沒辦法掀開如來的五指山,只能老老實實地等著唐僧來,去做個斗戰神佛。
可就在我要認命的時候,它來了,來得那么理所應當。
現在機會就擺在我的面前,哪怕這個機會注定了折磨注定了難受,但我不想再有那種在某個四下無人的時刻一遍遍去重復的抓心撓肺了,我要抓住它,我要……”
他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揭開那層繚亂的霧布。
毫無預兆地,飛機穿透了云層。
刺目而毫無遮攔的陽光猛地潑灑進來,瞬間充滿了整個機艙。路明非下意識地瞇起眼。
窗外是鋪陳到天際盡頭的蓬松潔白云海,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耀著近乎圣潔的光芒。下方翻涌的云層仿佛變成了堅實的大地,而他們正懸浮在這片嶄新遼闊的國度之上。
“不再后悔。”
少年低聲說著,手掌握拳,像是將這一片嶄新的天地盡數抓住。
如若命令,亦為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