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對方完全不知道人皇幡將科學家的魂魄保存的事情。”羅輯暗忖。
這倒也正常。
人類早已發現，除了人類自身，任何其他生物，包括恐龍，都無法看見那些散發著淡淡金光的人類靈魂虛影。
人類的靈魂，似乎只對人類可見。
面對排險者傳感器那近乎審視的目光，羅輯飛速運轉著他那歷經兩個文明時代磨練的頭腦，勉強給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碳基聯邦……此前在與我們交流時，或許是看在羅清先生的面子上，向我們透露了許多信息，其中就包括一百多年前，那些站在真理祭壇上的科學家們向您提出的問題。”
這個理由雖然牽強，但確實得到了傳感器的理解。
“為了交好一位神而選擇違反知識密封法則嗎？這倒也符合碳基聯邦的行事風格，這個文明總是擅長抓住每一絲能夠讓己方陣營強大的機會。”傳感器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丁儀也趁熱打鐵：“所以說我們的文明獲得了許多超前的知識，甚至包括宇宙大一統公式。”
傳感器聽起來似乎有些驚訝：“不對啊，我記得以碳基聯邦的發展階段，尚不得知宇宙大一統公式來著。”
丁儀和羅輯對視一眼，在兩人眼神交匯的瞬間，就已經完成了如下的交流 ‘我說漏嘴了，快救場。’
‘靠。’
羅輯又用自己無敵的智慧思考了一會。
并再次將緣由推向更高層級的存在：“關于宇宙大一統公式，據我們所知，似乎是羅清先生與來自詩文明的李白先生溝通而來，李白作為神級文明的代表，理應知曉。”
豈不料排險者傳感器還是搖了搖頭：“這仍然是錯誤的，宇宙標準模型是上個宇宙紀元中星云文明留下來的唯一遺產，除了排險者文明、歸零者文明、統括意志等極少數早期宇宙文明，知曉宇宙標準模型的文明并不多，詩族群雖然文明發展程度極高，但仍然不知曉宇宙標準模型。”
羅輯人有點麻，對方的數據庫詳盡得超乎想象，編不過去也騙不過去。
傳感器審視著他，這讓羅輯感受到了不小的壓力。
這時，丁儀插話了，語氣帶著他特有的直率和不耐：“我們知道了就是知道了，這關你什么事”
傳感器似乎被這直白甚至略帶冒犯的回答噎了一下，短沉默了一會：“物理學家，你說得對。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只是一個傳感器，我只是一個傳感器而已。
它頓了頓，重置了對話程序：“你們可以重新提問了。”
羅輯重新問：“數學是自洽的嗎”
傳感器說：“這個答案你們已經知道了，在ZFC公理中，數學是自洽的。”
羅輯皺了皺眉頭，羅清那里有排險者傳感器的視頻錄像，上一次的回答明明是數學是自洽的，并沒有ZFC公理的前置條件。
而現在，這個傳感器的答案變了，多了一個前置條件。
ZFC公理是數學的底層框架——用九條核心公理，嚴格定義集合并推導所有數學概念，確保人類數學體系的邏輯自洽。
羅輯自然也是知曉ZFC公理的，他重申了一遍問題：“ZFC公理只是相對自洽，你能不能證明數學是絕對自洽的”
傳感器搖頭：“我也無法絕對證明自洽，根據人類的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任何包含自然數算術的公理體系都無法證明自身的絕對自洽性。”
羅輯搖頭失笑，他沒想到這個傳感器居然用人類的理論來回答他。
所謂的歌爾德不完備定理的意思就是：就像一本規則完整的游戲手冊，無論規則寫得多詳盡，總有一些“游戲內的問題”，手冊既無法說它對，也無法說它錯。所以無法證明絕對自洽。
羅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丁儀，口型似乎在說。
‘到你了。’
丁儀上前一步，開始問排險者第二個問題：“大一統理論為什么沒有宇稱不守恒的位置。”
排險者的回答更簡單了：“宇稱不守恒涉及到宇宙的鏡像問題，這個問題本就不屬于宇宙標準模型的解答范圍，因此不在大一統理論之中，但是在超一統宇宙模型之中。”
丁儀追問：“超一統宇宙模型”
排險者傳感器：“統一所有宇宙的理論模型。”
丁儀驚嘆：“真有其他宇宙”
排險者傳感器：“很抱歉，這超出我能解答的范圍了，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與排險者相交好的歸零者文明一直在致力尋求其它更適宜文明宜居的宇宙。其他宇宙存在與否，目前只存在于理論推測上。除非有文明能夠得到超一統宇宙模型，否則對這個宇宙猜想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
丁儀在這一回合敗下陣來。羅輯則默默將“歸零者”這個新名字刻入腦海，又一個人類不知道的神級文明。
他接著丁儀的問題追問：“什么叫‘更適宜文明宜居’的宇宙？”
傳感器回答：“顧名思義，即不必適用黑暗森林法則的宇宙。”
羅輯沉思，這個答案背后所暗示的圖景，廣闊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丁儀沒有停頓，兄弟二人齊番上陣，他直接拋出了最后一個，也是最大膽的問題：
“光速為什么是有限值？我聽說11維時空下的光速用人類單位描述約為每普朗克時間0.162米。這個值，是被某個文明修改過的嗎？”
自從猜到了未婚妻的死因之后，丁儀已經大膽假設了一個宇宙背景，即神級文明是可以修改物理規律甚至是數學規律的，這個宇宙的基本規律早就已經被頂級的神級文明改的亂七八糟了。
楊冬的處女情結可比他要嚴重多。
傳感器的回答卻指向了更古老的源頭：“物理學家，你想問的是理論上無上限的光速吧。無限光速只存在于宇宙大爆炸發生之前的太初狀態——當宇宙還只是一個奇點時，其內部的光速是真正無限的。”
“大爆炸之后，由于宇宙能級的急劇跌落，光速在漫長的時間內跌至了四十二個小時左右，這就是整個宇宙的田園時代，文明在這幾乎永恒的四十二個小時之中存在了無窮久的時間，這就是宇宙的十一維狀態，在這個狀態中，光速從無限降低到了一個穩定值，即你所說的每普朗克時間0.162米。
這個值是能量下跌后的自然產物，并非人工修改，修改光速常數意味著要重塑整個宇宙的時空結構，以目前宇宙中各高級文明的能力而言，這并非一件可以輕易完成的事情。”
三個問題問畢，傳感器確實都給予了回答，但答案要么引向更深的謎團，要么設置了無法逾越的邊界，讓兩人感到一種意猶未盡的不甘。
沒想到，傳感器反而主動向他們提問了。
它用近乎探究的語氣問：“你們所問的這三個問題，都觸及了宇宙中某些表象邏輯背后的深層疑點。能否告訴我，你們是發現了什么嗎？”
傳感器稍作停頓，“又或者說……你們猜到了什么？”
丁儀直視著眼前的理想黑體，直言不諱：“我懷疑宇宙是有意識的。”
傳感器毫不避諱地點頭，它的回應甚至帶著知音般的認同：“我們整個排險者文明也持同樣觀點，宇宙或許是一個巨碩無朋的大腦，恒星星系是其中的神經元，宇宙本身可能是一個陷入永恒思考，但又因宇宙膨脹而無法思考的腦死亡患者，是一個無法完成思考的思想者，我也認為宇宙是有意識的。”
丁儀立刻追問：“你們追隨、研究這個‘思想者’如此之久，難道就沒有任何確切的發現或成果嗎？”
傳感器再次點頭：“確實有一些研究成果。”
“什么”
“太陽是很珍貴的。”傳感器的語氣變得沉重。
“什么意思？”羅輯和丁儀異口同聲 “宇宙的思考要經歷這個地方了。”傳感器的聲音悶悶傳來。
羅輯和丁儀面面相覷。
跟在兩人身后一直沒有說話小苔蘚的表情則突然變得驚恐起來，線上數據庫中所有關于恒星演化的災難性模型瞬間被激活在她的記憶中，小苔蘚發出了驚恐尖鳴：“太陽氦閃！”
羅輯和丁儀同時都抬頭看向太陽。
排險者傳感器微微動容，它轉向遠方那輪照耀了地球數十億年的恒星，語氣中流露出惋惜與欣賞：
“我喜歡這個地方。它讓我能在短時間內目睹多次日出與日落。像這樣時空結構獨特、能產生如此美妙光影循環的坐標，在整個宇宙中也不多見，但它確實想到這里了，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它最后說道：“待到太陽氦閃之后，我就會離開。無論如何，感謝你們這次的交流，這令我感到愉快。三位，請回吧。”
“不，等一下。”小苔蘚壓過了腦海之中那被植入氦閃記憶的恐懼，咬著牙小聲說。
“排險者傳感器先生，能否告訴我們，這場思考，是思想者有意為之的嗎？”
傳感器仿佛陷入凝固，良久之后，它仿佛重新回到了那100多年前產生過的情緒，
“不，可愛的孩子，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這個答案呢這正是我們一生想要追求的答案啊……”
排險者又露出了那張黑色的，深邃的，絕望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