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傳到裴家村這一天,是個很平常的日子。
裴青禾像平常一樣,率領新兵操練。這半年多來,裴家軍一直在招兵練兵。新兵們開始時大多枯瘦如柴神情畏怯茫然,吃了半年多飽飯身體漸漸壯實長足了力氣,每日操練不輟,讀書識字背誦軍規眼神一日比一日堅定。
照這樣的速度,等翻過這個年頭,新兵就算練成了。在上陣磨煉幾回,活下來的就成了精兵,過兩三年就是老兵,以后可以做隊長帶新兵。
呂二郎帶來的范陽軍五百軍漢,變化最為顯著。原本散漫憊懶不守軍紀戰力低下,苦練大半年,如今個個精神奕奕目光炯炯,已有了精兵模樣。
裴青禾笑著夸贊呂二郎:“這段時日,你手下的兵練得不錯,進步飛速。”
呂二郎笑著應道:“這是將軍練兵有方。就是廢鐵,到將軍手中,也會錘煉成利器。”
這個馬屁精。裴風撇撇嘴,翻了個白眼。
裴萱沖呂二郎甜甜一笑。呂二郎嘴角幾乎咧到耳根。過些時日,裴將軍就會帶著裴萱去范陽軍提親下聘。他很快就要有名分啦!
楊淮孟冰都是過來人,看著呂二郎喜不自勝的模樣暗暗好笑。裴萱看著嬌小甜美,打起仗來十分悍勇,又格外聰慧機靈。拿捏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當然了,呂二郎心甘情愿甘之如飴就是了。
到了傍晚,眾人排隊吃晚飯。
算了一天帳打了一天算盤的時總管也過來了。站在裴青禾身邊的人,識趣地讓一讓。
這也是時總管身為將軍贅婿唯一的優待了。
只有裴燕動也不動,大喇喇地霸占裴青禾身邊最近的位置。
楊淮無可奈何,時硯也早就習慣了,笑著和裴燕打了個招呼,然后低聲對裴青禾笑道:“今年幽州七郡的所有秋稅都送來了,我今日盤了一天賬目,還得再忙兩日。等賬目全部理清了,再請將軍過目。”
裴青禾心情十分愉悅:“辛苦你了。”
時硯最愛看裴青禾眉眼舒展含笑的模樣,又笑著說了下去:“雖然還沒算出總賬,不過,照目前的賬本來看,明年能多養幾千兵。”
養兵實在太耗費錢糧了。要練騎兵,更是一筆龐大可怕的數字。不能過度消耗民生民力,也不宜過分壓榨望族大戶。要保證龐大的軍費來源,要采買足夠的物資,要應付層出不窮的瑣碎之事。時硯這個裴家軍大總管,名副其實,每日也忙得腳不沾地。
裴青禾聽聞能多養幾千兵力,果然舒展眉頭,笑了起來:“等賬目算清楚了,再合計一下,看看到底能征多少新兵。”
熱騰騰的小米粥,暄軟的雜面饅頭,就著咸菜疙瘩。晚飯簡單尋常。不過,在這年月,填飽肚子就已是最大的幸事。
一匹快馬沖進裴家村,送喪信的面色慘然淚流滿面,徹底打破了裴家村的祥和寧靜。
“裴將軍!太夫人她們死在了張家門外,全都死了。裴甲他們,也都死了。”
一瞬間,所有聲響都消失了。
噩耗驟然傳進耳中,裴青禾第一個反應不是狂怒叫囂,也沒有痛哭落淚,異乎尋常的平靜:“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燕紅著眼,面容猙獰,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來人的衣襟:“快說!”
這個送喪信的人,是孟六郎的親兵。朝廷欽差還在路上,孟六郎的人一路快馬沖到了裴家村。
孟冰也震驚不已,他跛了一條腿,速度比裴燕慢了一些:“快說清楚,到底發生什么了?”
親兵被裴燕緊緊抓住衣襟,都快喘不過氣了,困難地擠出一句:“請裴燕姑娘先松手。”
暴怒中的裴燕,仿佛一頭吃人猛虎。
“裴燕,你松手。”裴青禾聲音依然冷靜:“讓他說。”
裴燕松了手,稍稍后退,站到裴青禾身邊。她整個人還在暴怒的情緒中,手在不停發抖,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了她顫抖的手。
裴燕眼淚瞬間迸了出來:“青禾堂姐,祖母她們都死了……”
裴青禾眼睛也紅了。
冒紅菱掩面痛哭,裴萱裴風都在落淚。裴燕將頭扎進裴青禾的肩膀處,嗚嗚地哭泣。
送信的親兵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將幾日前發生的慘劇道來:“……我們將軍收到消息的時候,立刻趕過去。可張家門外幾條街都擠滿了人,我們根本擠不進去。等人群散了,我們到的時候,李太夫人她們已經全都咽了氣。裴家的一百精兵,也都被殺了。”
“將軍立刻派我來送信。還讓我帶話給裴將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不必顧慮什么大局。”
道義完全在裴氏這一邊。
裴家軍根本沒有任何顧慮,不必擔著謀反的惡名,可以正大光明地舉旗自立,可以直接出兵渤海郡,以哀兵之勢向張家報血海深仇。
這是曾叔祖母和祖母她們,用性命為裴家軍鋪就的平順坦途。
身為裴家軍主將,她應該慶幸和狂喜。
可她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胸膛里空蕩蕩的,仿佛有一塊被掏空了。不知何處吹來的寒風,灌了進去。
“青禾,”冒紅菱哭著過來,用力攥著裴青禾的另一只手:“你想哭就哭出來。”
耳邊一片哭聲。
裴青禾吃力地抬眼,和冒紅菱對視:“二嫂,我哭不出來。”
憤怒到極點,傷心到極處,各種情緒在胸膛里激蕩沖撞,似火山一般隨時要噴發。
可她哭不出來。
冒紅菱心痛又心疼,將裴青禾摟進懷里痛哭。
裴燕手臂長,將裴青禾和冒紅菱一同摟住,嚎啕大哭。
悲慟的哭聲,迅速傳遍裴家村。很快,這個噩耗就傳得人盡皆知。馮氏驚聞噩耗,手中的碗掉落在地,咣當一聲脆響后摔得粉碎。
小玉兒小狗兒哭著抱住馮氏的胳膊。
在裴家,年幼的孩童們最先學會的,就是生離死別。
馮氏哭得不能自已,哭完后,在小玉兒小狗兒的攙扶下去尋裴青禾。
暮色中,裴青禾僵直地站在那兒,像個無助的孩子:“娘,我心里太難受了。可我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