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斯教出來的弟子,善收買人心。”
對此,李斯持否定態度,他回道:“臣以為,新帝與蒙恬乃少年之交,蒙恬雖說戍守邊關數年,如今即便回來,以新帝與蒙恬多年的情義,蒙恬戍邊時新帝都會給予糧草,還有書信往來。”
嬴政道:“是朕想錯了?”
李斯忙行禮道:“新帝允許王賁告老,并且讓蒙恬任太尉,看似是收蒙恬的心,只是看起來如此。”
嬴政稍稍蹙眉。
李斯接著道:“新帝看中的是蒙恬背后的幾十萬邊軍,這些邊軍皆聽蒙恬號令,新帝要裁撤邊軍,唯有讓蒙恬坐在太尉的位置上,皇帝詔命讓蒙恬這個太尉送出去,這一次邊軍裁撤兵馬才會順利。”
“新帝只是裁去了戍邊的老秦軍,但每年軍役依舊。”
直到看著眼前的溫泉池子被擦拭干凈,嬴政帶著李斯走出了溫泉宮,君臣依舊低聲說著話。
關中正式入夏了,而在溫泉宮前的池塘水還有些泛綠,已有宮中內侍撐著小船,正在清理水中的藻。
溫泉與池塘必須清理干凈,并且還要驅蟲,不讓這山中的蚊蟲會擾人。
李斯道:“新帝有詔命,在入夏時節要將驪山行宮打掃干凈,特別是有水的地方,還要再建設兩個宮殿,一個宮殿是用來用食的,另一個宮殿是看書用。”
嬴政道:“朕在這里安享晚年,他治理國家之余,還有閑心為朕考慮這些?”
李斯尷尬一笑,也不知該如何為皇帝說兩句好話。
嬴政沿著池塘走著,一邊道:“怎么,扶蘇還要朕在這里好好吃飯,要多看書?讓朕少去巡游,少去打獵?”
李斯行禮道:“新帝從未說過這些。”
從咸陽確實送來了不少史書,其中還有《列國史》的全卷。
嬴政拿起其中一卷,道:“他們都被寫入了書中,以后該不會再有人反秦復國了吧。”
李斯看過其中有關韓非的一篇,公子高沒有寫明韓非的死因,甚至新帝也沒有提及。
看來是公子高與新帝故意為之,這樣也挺好的,不知為何,李斯甚至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
想了片刻,李斯才回道:“不會再有了,再過十數年之后,人們只知當年列國之事跡,再也不會有人恢復齊楚了。”
嬴政將手中的一卷書放在書架上,放眼看去,望著書架上幾乎快要放滿的書籍,半晌無言。
這個天下真的會變得不一樣,它不會成為老樣子。
扶蘇依舊沒有恢復分封制,而是繼續夯實著郡縣制的空缺,并且不斷地在其上添磚加瓦。
直到夜里,嬴政站在當年周幽王建設的烽火臺上,從這里望著遠方的秦人燈火。
見李斯也跟了上來,嬴政抬首道:“這烽火臺修修補補好幾次,歷代秦王都將這里留下了。”
今夜的風有些大,衣袍正被吹得獵獵作響,李斯道:“臣年邁了,越來越怕冷了。”
嬴政道:“朕也是,夏無且總說朕不能吹冷風。”
翌日,早晨天剛明亮,李斯就坐在驪山下,捧著《列國史》正在專心看著。
老丞相該是很喜歡公子所寫的列國史書,因老丞相總是拿著一卷反復的看,偶爾還會笑。
這個消息也被守在驪山下的侍衛傳到了咸陽宮。
身在咸陽的扶蘇能夠通過這些侍衛知道父皇與老師的一舉一動,因那些侍衛都是蒙恬從邊軍中挑選出來的甲士。
廷議結束之后的章臺宮大殿內很空曠,夏日里偶爾有風吹入殿內,溫暖的陽光從窗戶而入,讓這座大殿內也溫暖了不少。
扶蘇看罷侍衛送來的書信,又道:“看來老師很滿意這卷史書。”
張蒼解釋道:“聽說現如今的潼關學子,有很多人都在求著看一眼此書。”
當年秦一統天下,老師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統一六國文字,并且實行郡縣制,從根本上瓦解周王朝所留下的分封根基。
現如今六國真的不在了,老師怎會不高興,老師該是抱著這些書,在夢里都能笑著醒來。
“聽聞敬業縣造了一個醬油作坊。”
“稟皇帝,剛建成,聽說近來與各縣都說好了,約定要在入秋之后,將豆子都賣給敬業縣。”
扶蘇放下手中的紙,坐在皇位上看著正畢恭畢敬行禮的張蒼,道:“這么多年了,你怎越來越胖了。”
聞言,張蒼也是一時無言。
扶蘇道:“你也該減肥了。”
見張蒼依舊不說話,扶蘇再道:“也對,你與朕一樣平時都忙于國事。”
張蒼又遞上一卷書,行禮道:“今年各縣又把田地丈量了一遍,今年的人口也都查清了。”
扶蘇打開手中的文書,今年關中總人口九十七萬,這一年內又多了近二十萬。
但扶蘇心中清楚這二十萬人口是從何而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從邊軍裁撤下來的人口。
去年夏季下得詔命,各地與邊關裁撤兵馬,去年秋季時陸續回來。
今年張蒼再讓各縣上報了人口才會有這么多。
此刻,張蒼還站在大殿內,依舊有些沉默。
扶蘇看著文書后面記錄的內容,去年淹死而亡的人有十五人,進山失蹤的有五人,十一人病死,四十七人壽終而亡。
看到此處,扶蘇緩緩抬頭看向張蒼,又道:“這些溺亡的可有原因?”
張蒼忙又從袖子里拿出一卷書,雙手遞上。
田安拿過文書,又遞交給皇帝。
這張蒼像是早就知道皇帝會問,早就準備好了,但若皇帝不問,張蒼也就不必拿出來。
可皇帝是很在意關中人口的,當年三令五申讓各縣做好防備,可又出現了這種事,看來又有幾個縣吏,要被拿下了。
張蒼道:“臣近來發現,有些縣吏曾說要下水可以,但要溺死就去別的地方,不能死在他們治下的地盤,各縣增設的巡河的人口,甚至在河岸立碑禁獨自下水,可也有人夜里下河,有人說防不勝防。”
扶蘇看完了這卷文書,深知政令施行的難處,沉聲道:“有放任的,縣吏一律拿去官身,從此不再錄用,但有嚴防死守,還有人私自下水的,你們丞相府酌情處置吧,今年盛夏更要嚴防人們獨自戲水。”
“是。”張蒼再一次行禮。
正在這時,有人端著飯食而來。
扶蘇道:“老師,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當國事議定,扶蘇依舊十分恭敬地喚張蒼一聲老師。
張蒼依舊拘謹行禮。
菜肴放在面前,張蒼吃了一口肉丸,又覺得這肉丸十分美味,更是飲下一口咸鮮的湯,帶著一些菜葉子,送入口中。
田安面帶微笑地又給張蒼添了一碗肉丸湯,一邊道:“府令,可還合胃口。”
張蒼口中還在咀嚼著,一邊在不住點頭。
田安道:“這肉丸是用豬肉所制,加上關中特有的苦菜,味道鮮美又不膩。”
張蒼面向皇帝行禮道:“臣謝皇帝,賜此佳肴。”
扶蘇又道:“今年西域送來的很多葡萄干,兩個孩子都在外也長久不回宮里,放在宮里也沒吃,回去吃時多帶一些走,分給丞相府的諸卿。”
“臣領命。”
在政事上皇帝雖說嚴苛,但在賞賜這位皇帝尤其大方。
張蒼吃飽之后,就看著滿滿一麻袋的葡萄干離開了,田安有些憂愁,今年西域送來的葡萄干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宮里幾乎可以當糧食吃,只能往敬業縣與潼關也分去。
“也不知今年西域是怎么了,怎送這么多葡萄干與玉石來。”
田安送走了張蒼剛要回殿內,就聽到了殿前內侍的話語。
至于原因,田安是知道一些的,這與當初河西走廊送諸子書籍去西域有關,西域諸國還以為皇帝給他們的書籍是多么寶貴的寶物,才會用更多的奇珍回饋給皇帝。
田安走入大殿,進入殿內沒有見到皇帝,只有三兩個宮人正在收拾碗筷。
走入殿內,田安從這些整理碗筷的內侍身邊走過,一路走向了后殿。
在后殿還存放著不少寶物,緙毛所制的龜茲錦,能夠用來做地毯的疏勒絨,還有傳聞中一兩金子一兩香的蘇合香,還有類似玻璃的琉璃杯,當然了其中最名貴的就是那一大塊半人高的青玉。
這青玉產自昆侖山,是用來做禮器最好的玉石,在咸陽宮有數不清的玉璧,那都是從列國的王宮中帶來的。
寶物放滿了整座后殿,人走入其中甚至還有些無處落腳。
這一次大秦的對外交流,在陳平的主持下,在婁敬的實施下,該是十分順利的。
僅用幾箱子書籍,就換來了這么多的寶物,這難道不是一場十分成功的外交嗎?
扶蘇也不知道西域人拿著那些寫滿字的紙張做什么,大抵會貼在墻上參觀,或者是用來縫補衣服?
而眼前的奇珍說不定是世上絕無僅有的了,扶蘇道:“將這些都送去給父皇。”
田安道:“不留一些嗎?”
“不留,一件都不留,將來隨著父皇一起送入皇陵。”
田安頷首。
咸陽宮是很富有的,富有到黃金就有五十萬斤,珍珠玉璧不計其數。
如果扶蘇愿意,可以用這些黃金建設一座宮殿了,整座宮殿都是用黃金造的。
再用那些珍珠玉璧建一座假山。
所以呀,當初自己成婚前,王翦老將軍送了兩駕金車時,父皇連提都沒提這件事。
因對咸陽宮的家底而言,兩駕金車根本不算什么。
對扶蘇而言,富有天下才是真的富有,眼前的這些以自己的用度水平,恐怕幾輩子都花用不完了。
可再多的金子,也需要兵馬保護,需要糧食養活兵馬,需要更多的田賦。
這個天下依舊是個很原始的農業文明,黃金是好……可在糧食還不夠吃的年代。
扶蘇更在意糧食與人口。
半月之后,又有消息傳來,是中原各縣郡縣終于將各自的人口數目都提交。
經過此次裁軍,以及鼓勵生產生孩子,整個大秦可知的人口有兩千萬有余。
這是一個十分振奮人心數目。
這還是各縣可知的有戶籍的人,如果中原各地能夠更詳細的計算戶籍,人口該會更多。
目前為止,秦也只能算出一個能夠大致的人口,一個國家的執行能力畢竟是有限的,中原各地的執行力以及官吏不足。
各地還無法完成這么大規模的人口查問。
當田地的麥子開始成熟,開始有泛黃的跡象時,稂坐在潼關城吃著吃著一張餅,端著一碗羊湯正在喝著。
正吃著,就見到了一駕馬車到了近前。
趕馬的車夫稂認識,就是當初徐福的縣吏。
從馬車走下來的不是別人,是瑯琊縣的范增。
范增被攙扶著走下馬,他走到近前撫須道:“這一路來,要了老朽的半條命,從中原的最東邊,走到了最西邊。”
稂一口氣將碗中的羊湯喝完,隨后又將吃剩下的半張餅放入懷中,笑著道:“最西邊不在關中,在河西走廊的馬鬃山。”
范增撫著花白的胡須,道:“嗯,秦兵進西域了?”
稂解釋道:“這要從當年秦北伐之前與頭曼單于的戰事說起了。”
范增了然道:“嗯,你就是當年北伐戰爭中的一個將軍。”
“我才不是將軍,我就是軍中的一個小兵頭。”稂撓了撓頭又笑著:“我帶老先生去吃我們關中最美味的食物。”
言至此處,范增回頭看向來路。
見狀,稂也看向函谷關方向的官道。
范增站在原地,低聲道:“桓楚被發去苦役,你與徐福來關中之后,老朽見到了一個年輕人,他說他是替桓楚來向老朽賠罪的,說他沒有照顧好桓楚,因老朽是桓楚最敬重的老師,也是桓楚心中最重要的親人。”
“他對桓楚愧疚,前來賠罪,那個年輕人……”范增想了想道:“他叫項羽,是項梁的侄兒。”
稂扶著范增一路走入潼關城,范增繼續道:“老朽來時,那項羽就遠遠跟在后方,不與老朽同行,就在老朽的馬車后跟著,他是在保護老朽的車駕,這一路上只要老朽回頭,就能遠遠看到他在后方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