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劫看著楚王負芻的神色,將卷宗放在他手邊的桌案上,又道:“這是歸檔的卷宗,楚王隨時可以看,項梁死了,現在的楚地也該沒人再言復楚了。”
負芻依舊安靜地坐著,沒有回話,目光空洞看著前方。
一直照料負芻的仆從道:“近日來,一直都是這樣,不說話。”
馮劫道:“若有好轉了,以后就打開門,讓他隨意走動吧,他要回楚地也由著他回去。”
仆從回道:“是。”
隨后,馮劫帶著宅院內的所有人出了門。
當外面的大門緩緩關上,只留下了負芻一人獨坐在院內。
安靜了好一會兒,負芻緩緩伸出手,拿起了一旁的卷宗,將綁在卷宗上的繩子解開,打開卷宗入眼的是一個個名字,以及一條條羅列出來的罪狀。
被帶入關中這么多年,如今就連王翦都死了。
有時想起會被秦人如何欺辱,負芻總是覺得心中酸楚,當項燕棄他而去,他又何嘗不想殺了項燕。
好在項燕確實戰死了,就連項燕的后人,項梁也死了。
楚國亡了,真的亡了。
現在再也不會有人要救楚國了。
這一天,沒有人去打擾楚王負芻,宅院內很安靜。
直到第二天,楚王負芻主動打開了宅邸的門,拄著拐杖走出了屋外。
原本,應該守在宅邸外的秦軍也不在了,負芻走出院外,走在熱鬧的咸陽街道上,他發現真的沒有人攔著他,任由他這么走著。
這條街的人們都知道,這座宅邸住著一個古怪的老人,并且一直專人照顧。
但孩子們并不知道這個老人是誰,自從他們記事起,這個老人家就住在這里了。
現在這個老人家出門了,引來四周孩子們的好奇。
負芻走在熱鬧的大街上,他走了半天,想要走出咸陽城,想要去楚地,可是他一開口就是楚語,咸陽城的人都聽不懂。
天氣越來越冷了,眼看又要下雪了。
行人的腳步加快了許多,可是負芻迷路了,他不知道怎么走出咸陽城,這咸陽太大了,比他以前住的楚都壽春還要大很多很多倍。
歇息了片刻,負芻再一次趕路。
此刻,他又走到了一處街道,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天開始下凍雨了,雨水打在身上冷得徹骨。
負芻找到一處人家的屋檐,將拐杖擱在一旁就坐了下來,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屋檐,主人家似乎不在。
眼看著天色也要入夜了,負芻依舊躲在這處屋檐下,他目光無助地看著四周,他想要回楚地,但沒人愿意幫他了,當初的楚人也沒見到有人來看望他。
不知道為何,負芻心中悲涼,他沒有再去看匆匆而過的行人,目光放低看著地面上的水,凍雨帶著冰粒不斷落在地面上。
冷風吹來,凍得負芻不住蹙眉,他忽然意識到項梁死了,與他有關的楚國舊貴族幾乎都死了,現在已經沒人在乎他的死活了。
秦王政讓他這個楚王活著,卻也給了他一個最殘酷的選擇,那就是活生生看著楚國復國的希望被硬生生地捏碎。
二十年了,負芻從未想過,秦國竟做的這么徹底。
一個人走到了面前,負芻抬頭看著來人,道:“你是秦國的廷尉馮劫。”
馮劫道:“怎么,想回家了?”
負芻雖已是滿頭白發,但對秦人還是有些懼怕的,尤其是秦人的官吏。
這一路上,他負芻問了這么多人,要怎么去楚國,可沒人告訴他,也沒人愿意幫他,只想遠離他這個老人家。
馮劫道:“你想要回楚國嗎?”
負芻沉默了。
站在馮劫身邊陳平目光盯著負芻。
負芻被盯得很不舒服,扭過頭不去看這兩人。
陳平道:“其實你并沒有那么想念楚國,如果去楚國的路上會餓死,你還回去嗎?”
負芻沉默不言。
陳平接著道:“你從來沒有懷念過楚國,也沒有愛過楚國的國人,你在乎的只有你在楚國的財富與地位,可惜這些秦都不會再給你了。”
這些話,像是一根鋼針,扎碎了負芻最后的尊嚴。
陳平的話很毒,馮劫本也不想讓他說這些話,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意識到自己嘴快了的陳平,懂事地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馮劫走上前,看著對方又道:“你也快六十了,如果你八十歲才死,那你就還有二十年能活,這二十年說短也不短,你的人生還有很長一段路,假設再說十年,其實也挺久的,不是嗎?”
說著話,馮劫遞給他一卷書,又道:“這是你的新身份,從此你不再是楚王,你可以在關中度過余生,你也可以去楚地,這都隨你,咸陽的那個宅子依舊給你,你以后自由了,這都是公子給你的,公子也多謝你能夠在當年的海捕文書上畫押。”
言罷,馮劫帶著陳平離開了。
也許是因陳平的一番話,或者是得知現在的楚國真的一點復國的希望都沒了,負芻竟在此刻哭了起來。
一個須發皆白的人哭起來確實不好看,馮劫安排幾個秦軍將他送回了府邸。
忙完這些事,馮劫就帶著陳平回御史府。
在回去的路上,馮劫道:“陳平,你不該對他說那些話的。”
陳平道:“是在下失言了。”
馮劫又道:“但你說的也不錯,負芻不該再抱有回去的念想,他若是回去楚地了,他真的會餓死在路上的。”
“是。”陳平又一次點頭應聲。
帶著陳平回到御史府之后,馮劫讓他幫著右相處置一些案卷。
而馮劫將余下有關項梁以及楚地貴族的卷宗都整理了一番,而后帶著去丞相府,將這些交給公子過目,這是最后的流程了。
夜里,丞相府還點著燈,只有公子扶蘇與三兩官吏正在這里處置著國事。
走到丞相府門前,馮劫就撞見了三兩個下值的官吏。
他們都在說今年賦稅的事,以及滎陽等地的開荒事宜。
馮劫帶著書走來,行禮道:“公子。”
扶蘇正在看著卷宗,道:“辦好了?”
馮劫將手中的卷宗放下,又道:“這是有關楚地犯事舊貴族的所有卷宗,都記錄在案了,右相說讓公子過目。”
扶蘇打開其中一卷,正在看著。
馮劫繼續補充道:“按照公子吩咐,給了負芻新的身份,從此他不再是楚王,以后也不會再有楚王了,給他了戶籍與身份,從此在關中生活。”
扶蘇接著道:“楚地的罪犯都處置妥當了?”
“回公子,都處置妥當了。”
扶蘇又道:“好,歸檔吧。”
“是。”
馮劫將卷宗又收了起來,送去御史府歸檔。
今年的國事忙到冬至時節還要加班加點,除卻今年秋收的賦稅之事,還有給北方的皇帝西巡隊伍送去糧食,這些糧食都要公子扶蘇調度。
也不知道夜深到了幾時,扶蘇讓丞相府的人都先回家。
也不能將他們留的太晚,畢竟明天一早還要廷議。
回去的路上,扶蘇還帶了幾卷文書,回到了高泉宮,見妻子正在磨著豆沙,見是丈夫回來了,她道:“三川郡的賬目都清楚了,明年開春就能開始做紙張。”
扶蘇點著頭沒有多問,而是嘗了嘗剛磨出來的豆沙,又道:“哪里的紅豆,很甜。”
“是嗎?”王棠兒嘗了嘗又道:“嗯,有些太甜了,蜀中送來的紅豆。”
夫妻倆平時不怎么吃甜食,就算是做紅豆泥那也是用來明天做甑糕吃的。
在這冬日里,要是能在寒冬吃上一口熱乎乎的甑糕,是人生一大快事。
父皇的西巡從去年的冬至走到了今年的冬至,也不知道明年的冬至會不會回來。
以前,每年的冬天夫妻倆都會去雍城祭祖,礙于國事繁忙,今年實在是沒辦法了,只能讓兒子禮去一趟。
翌日,扶蘇早起正在晨跑,田安就準備做甑糕了。
一鍋甑糕他老人要從早晨忙到午時才能吃得上。
因此早上吃的還是豆花與餅。
“公子,夫人,小公子來信了。”
王棠兒拿過書信,道:“衡兒來信了。”
公子衡與章敬一起與王賁去了軍中,按照腳程來看他們應該到了北方的賀蘭山,該和父皇團聚了。
看著信中的內容,王棠兒越發蹙眉。
妻子有這個神情,多半是這個小子闖禍了,扶蘇問道:“怎了?”
王棠兒道:“他說要去打東胡。”
扶蘇也拿過書信看了一眼,原來是弟弟高去尋北方的蒙恬借兵,正好撞見了衡兒,叔侄兩人一拍即合就要攻打東胡。
扶蘇看罷,對妻子道:“此事會在廷議說起,不用擔憂。”
這話也是安慰妻子的。
王棠兒道:“讓孩子打打仗也好,以后他會愛惜他的性命。”
說話間,這位夫人又恢復了幾分嚴母的嚴厲。
在宮里的人們眼中,夫人不愧是頻陽公的孫子,氣度自然是與尋常女子不同的,將門女子多少帶著一些將門之風。
章臺宮,今天來廷議的大臣依舊是一個不少,有不少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神色都萎靡不振。
這也不怪他們,只因今年的國事太多了,昨天有不少人忙到深夜才歸家,有人低聲議論再這么下去,恐怕活不了幾年。
當公子扶蘇從章臺宮殿前的臺階走上來,眾人紛紛閉口不言。
扶蘇走入大殿內,先是接過右相遞來的一卷書,這是今年的官吏調令。
秦的官吏遷轉流程挺復雜的,尤其是縣令級別的官吏調動,這種調令從縣開始遞交文書,再到郡府評議,接著會到內史與丞相府復核,最后再由皇帝決定。
現在皇帝不在咸陽,按照皇帝的旨意,這些調令都由公子扶蘇主持。
有時扶蘇還是挺喜歡秦律的嚴謹,官吏初任有一年的試守期,按照秦律來講是守丞試一歲,而后任期內每過三載一次考校,考過了留任,不過就黜陟。
這都是寫在秦律上的,有時秦律還十分遠見地增加任職年限的上限,一個官吏在地上任期不能超過九年,就是為了防止地方盤結,秦律上叫作禁“久任”。
試守期與禁久任在秦的郡縣制體系內,這兩套治吏方式還有些太過寬松了。
當然了,這都是扶蘇起初的看法,但萬事還是要與丞相商量過才行,身為秦公子自己也不過是個咸陽令。
秦的考校其實很簡單,身為縣令其一,不能有三起以上的案子積壓。
所欠的賦稅不能超過十成之一。
否則黜為嗇夫,被罰戍邊。
只有少數的官吏是世襲的,譬如說驪邑的陵工,是終身的并且也是世襲的。
還有贏氏宗室內的任職也是世襲的。
在秦還未一統六國之前,秦的咸陽令通常不會輕易設置,就算是設置也會頻繁換人,只是內史騰過世之后,咸陽令與內史的官職空懸至今。
但位置即便是空懸,也不會妨礙咸陽城的日常守備,就一直空閑著。
甚至扶蘇也知道,所謂的咸陽令這個官職,在自己看來就像是留在自己身上的一個閑職。
廷議正在商討的就是今年的縣令流轉,尤其是關中的縣令。
渭北需要建設一個渭北郡的郡府,關于渭北郡守的人選,扶蘇起初是在李由身上考慮的。
而張蒼或是右相考慮王離。
扶蘇對此還未有決斷,但在眾人的評論中都說起了一個人,那就是渭北的蕭何。
聽著眾人的議論,他們都覺得渭北的涇陽縣令蕭何是一個很好的人選,讓他任職郡丞再好不過。
而且蕭何任職縣令以來,涇陽是渭北三縣中發展最好的。
讓蕭何任職郡丞的話語聲越來越多,扶蘇道:“讓蕭何試守期一年。”
眾人紛紛行禮稱是。
之后的廷議所言的都是往北方送糧食的事。
至于東北遼河平原的事,這場廷議直到結束都沒有提及。
眾人早早結束廷議走在去丞相府的路上,還在說著今天公子說今年給各家賜了今年的新麥,正在送往各家的路上。
這讓原本正在過年時節加班加點的群臣的心中,在冰冷國策下感受到了些許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