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在床邊坐下,把手邊的小手杖放到一旁,撿起了案上的《時尚者》的雜志來讀。
羅伯特·肯特已然把前些日子見面的談話內容刪刪減減,整理成了文章發表了出來,兩篇文章被放在一起,打開雜志掃一眼頭兩版內容便能看見。
《玫瑰本是玫瑰,玫瑰就是玫瑰,再一次為安娜·伊蓮娜而寫。》
《一個害怕寒冷的畫家,想要去畫著冰雕似的畫:與藝術家顧為經的午后對談。》
安娜就著床邊的臺燈,把兩篇報道一句接著一句的讀過。
臺燈的燈泡散發的色光暖而溫柔,報道的扉頁是那天攝影師所拍攝的圖片,她正背對著鏡頭而立,頭發從臉頰上垂落下來遮住耳根,正在凝視著遠方的天際線。
安娜注視著“伊蓮娜小姐的背影”,覺得那真的是一個充滿了雄心壯志且野心勃勃的人。
她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
她是一個討厭藝術評論者的藝術評論者,一個討厭讀傳記的傳記文學愛好者。
伊蓮娜小姐喜歡自己寫的藝術評論,討厭別人寫的藝術評論。
伊蓮娜小姐喜歡關于別人的傳記故事,討厭關于自己的傳記故事乃至是普通的報道。別人的傳記故事總是很有趣,野心,抉擇,憤怒,悲傷……翻開書本,他們就不再是干枯的名字,墳墓里的骨骸,而是立刻變成了活生生的靈魂。
隨手推開窗戶,幾個世紀以前的人物就站在樓下的花園里,伸出手來對你打招呼。
一旦文字開始關乎于她所熟悉的事情,由神秘感塑造而成的靈魂又頃刻間便會塌縮成干涸的文字,她會知道,那些文字所構成的,遠遠談不上是活的魂靈,頂多頂多,也只是魂靈的一兩個殘片。
人所最熟悉的,便是自己。
她會意識到,所有的傳記和人物本身之間的關聯,正如所有的藝術評論和藝術作品之間的關聯,都是干枯的葉子和整個自然之間的關系。
二者從來別無二致。
傳記是人物的藝術評論。
藝術評論是繪畫作品的人物傳記。大家都系希望通過一種外在的凝視,通過幾道筆觸,幾幅畫,幾封書信來描揮一個比那宏大的多的故事。
他們在用一兩片干枯葉子,去還原整個自然。
那天,伊蓮娜小姐本來想用戲謔的語氣和羅伯特說,就算有誰有足夠好運收集到了樹上落下的所有的樹葉,可它們依然不可能能夠成真實的大樹,遠遠不夠。
頂多頂多。
那也只是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之間的茫茫多的時刻里的一兩個瞬間。
羅伯特把它形容成是四條腿家具也好,是切割好的板材也好,是活生生的大樹也罷。
都一樣。
終究都只是一種基于“他人期望”的幻覺。
伊蓮娜小姐卻不討厭羅伯特的這篇文章,她也不討厭這張照片之上她的模樣,這本就是她希望所看到的。
比起聽的耳朵都膩了的漂亮,美麗等等這些詞匯和平面模特似的正面照片,她更希望讓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
他們終究只能遙望她的背影。
和四周的環境相比。
顧為經看上去并不多么耀眼,半只青銅的塑像,光潔的桌面,貼滿照片的照片墻,還有木制的大書架。
年輕的畫家整個人都像成為了畫室環境中的一環。
他成為了一件藝術品。
也許——他都不是最耀眼的那件藝術品。縱然這樣,但在顧為經的身體之上,就是一種氣質存在……或者說力量,讓人相信,這是一場足夠真誠的對話。
即使說假話會帶來巨大的利益。
他依舊會去選擇誠實。
就像牧場里的那個小把戲,伊蓮娜小姐聽顧為經吹噓自己演奏中提琴的成果的時候,心里總是帶著奇怪的笑容。仿佛一個剛剛施展了巧妙到足夠欺騙了所有的觀眾的戲法的魔術師。
相信。
顧為經回應她的笑容里,也帶著相似的意味。
奇怪的是,縱然如此。
安娜在回憶那一幕幕的時候,依然相信顧為經的笑容里透著一種非常純粹的真誠。伊蓮娜小姐以前不太能理解這樣的笑容的含義,現在,她逐漸理解了這一切,并被一點點的打動。
女人讀完那兩篇報道之后,她又在床邊思考了一會兒。
她沒有選擇洗漱休息。
安娜從床上起來,走到書桌邊,拿出電腦聲卡和麥克風,做好種種準備以后。伊蓮娜小姐對著窗外漢堡市郊的層層夜色,自顧自的錄起了音。
窗外的漢堡市郊陽光明媚。
一輛寶藍色的保時捷718跑車飛速狂奔不限速的高速公路上,跑車的車篷敞開著,音響里所傳來的老式港派武俠的樂曲聲幾乎壓過了高速飛馳時氣流所卷起的胎躁聲。
“依稀我——”
“夢見。”
“心中波瀾現。”
長著小肚腩,戴著大蛤蟆鏡的中年男人一邊兜著風,一邊跟隨著音響里所傳來的旋律左右,享受的左右搖擺。
這種運動型小跑車幾乎談不上什么音質。
尤其敞篷一開,功率再大的音響也就只是聽個響而已。
楊德康不在乎。
要的就是風騷的造型,小車一開,墨鏡一戴,真正霸道的旋律便已經響徹在了男人寬闊的心懷之間。
“老顧的歌單硬啊!”
楊德康踩下油門,變速箱連降兩檔,并線把前方一輛14的小超了過去。
“呵,連120都不敢開,上什么高速啊!”
楊老哥不屑的一揮手。
此刻,從中東回來,已經從酷酷沖沙模式切換成以狂野飆車姿態出擊的楊德康一邊跟著顧童祥分享而來的歌單聆聽輕哼著,一邊在腦海里想問題。
《時尚者》關于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之間的采訪,楊老師已經研究過了。
他敏銳的嗅出了些許端倪。
盡管羅伯特沒有把有關畫家和經紀人對于未來合作的期望那一節放上來,但他堂堂楊德康是何許人也?他在藝術行業里被人叫做“楊老師”的時候,羅伯特還在那里玩泥巴呢。他敏銳的嗅出了,顧為經和伊蓮娜小姐各自的兩篇報道里沒有什么太多交流。
甚至連文中談到彼此的次數都不太多。
《時尚者》把兩個人的報道放在了一起,雜志的封面還用了在新加坡時的照片,哪怕在這種情況下,那種欲蓋彌彰式的割裂感依舊存在。
畫家和經紀人在采訪里各談各的,除了少數幾個羅伯特有意引導的問題以外,甚至都不怎么談到對方。
這意味著什么?
楊德康不光嗅覺比羅伯特靈敏的多,消息比羅伯特靈通的多,他甚至還算得上是半個相關的知情人。
羅伯特在思考的問題。
楊德康也在思考,甚至可以說,楊德康在過去半年里,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除了教金剛鸚鵡念濟慈以外,老楊的所有時間都用在研究這碼子事情上了——
“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還會繼續合作么?”
對這個答案。
楊德康個人比較悲觀。
當一個畫家和他的經紀人都不再一同出現在藝術場合,彼此都不怎么說話的時候,那么就像是《時尚者》的報道。
縱然強行把他們放在了一起。
所謂的合作也早就名存實亡。
對這個答案。
Mr.楊個人又相當樂觀。正所謂,要用變化的角度看待問題。
泰坦尼克號“酷喳”一下撞上了冰山,對于杰克和肉絲來說,固然是感情的悲劇,對于船上海鮮餐廳的龍蝦,則無異于生命的奇跡。
他們兩個人干不下去了,對于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來說,固然是這場合作的悲劇。
對于楊老師來說。
誰說不是生命的奇跡了呢?
老楊就差要扯著嗓子在一邊大喊“YouJump,IJump”了!
這可是他的白月光啊。
當面被伊蓮娜小姐NTR,老楊認了,被如來神掌拍死不丟人,輸給伊蓮娜小姐也不丟人,這誰打的過啊。
現在。
伊蓮娜小姐跑了,論資排輩,論得該論到他楊老師了吧。
安娜不出,楊德康自認自己簡直強的可怕。
霸道無雙!
一曲放畢,楊德康在方向盤上按了兩下,蘋果手機的播放列表自動從顧童祥的歌單切換到下一個常聽內容。
“歡迎來到中年型男的服裝課堂——”
跳過。
“——這里是鸚鵡之家,為您每日分享,養——”
跳過。
楊德康隨手在方向盤上連按了好幾次,直到切換到了一個音頻節目。
“——歡迎來到‘樹懶先生的藝術沙龍’——”
聽上去有些低沉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從音響里傳了出來,楊德康的手指在“下一曲”上停滯了片刻,終于還是沒有按下去。
樹懶先生。
幾年以前,對方還僅僅只是蘋果播客上的一檔新型的藝術節目的主理人。如今,他早已有了一個更加重要的身份,那位神秘的“偵探貓”的經紀人。
據說他和偵探貓在錄制播客的時候相識,并神奇的達成了合作協議。
如果說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的合作是這幾年以來,聚光燈下被關注的最多,討論的最多的一對藝術組合。
那么樹懶先生和偵探貓就是最神秘的一對組合。
迄今為止。
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文藝圈里走神秘路線的創作者挺多的,正常情況來說,神秘是對所有的觀眾和讀者籠罩了一層面紗,對少數業內人來說,不應該算是太大秘密。
這對是個例外。
永遠都只用郵件對接工作,任何需要出席的場合都又他人代理出現。
不光偵探貓本人神秘,對方的經紀人同樣神秘。甚至都快成都市傳說了,討論偵探貓到底是誰就像十八世紀時文藝界討論莎士比亞到底是誰一樣,是個在行業內非常熱門話題。
什么傳言都有。
有人說莎士比亞其實是當時的英國女王私下里用來發表戲劇時,采取的筆名。還有人說,莎士比亞就根本不存在,是當時有一群劇作家一起共同使用的馬甲。
有人說偵探貓也并不真實的存在,而是有一整個插畫工作師,都偷偷使用“偵探貓”這個身份來發表作品。自一開始,這就是一出被編排好的商業炒作。
楊德康不在乎這些是真還是假。
有什么關系呢?
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唯有一點,那就是偵探貓的成功如今是不需要質疑的。
如果這是一出編排好的商業炒作,那這也是一出極為成功的炒作,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如今就連這位樹懶先生的播客節目,粉絲的關注數量也在上個月超過了百萬。
和類似JOHNROGAN這種能影響美國總統選舉的頂流播客主持人大約不能比。
但在藝術界。
一定也是個響當當的角兒!
楊德康很是羨慕。
老楊掃了一眼儀表屏幕,這是樹懶先生在前天的凌晨時分臨時加更一集,介紹里沒有任何對談嘉賓,主理人就樹懶先生一個。
節目的名字則叫——
“在這個深夜里,讓我們再一次的談談梵·高。”
楊德康收回了視線,微微收起油門減慢了些車速。中年人一邊開著車,一邊聽著播客節目主持人的聲音。
節目的名字叫做再談“梵·高”。
主持人一開始卻沒有提起梵·高,相反,她選擇了從偵探貓的作品講起。
楊德康撓了撓下巴。
人們都知道,樹懶先生是偵探貓的經紀人,無數關注這個節目的粉絲,其實都盼望著樹懶先生能夠再把偵探貓請過來聊上一期她的創作生涯。
遺憾的是。
樹懶先生似乎沒有這個打算。
播客節目依舊維持著原本古典風格的文化沙龍式的氣氛,兩三年里,樹懶先生請了很多嘉賓來做客,聊了很多藝術史方面的內容。
唯獨偵探貓在那期印象派相關的節目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開篇就直白的提起了她。
這還是樹懶先生節目里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