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一封秦王教發到了河北各州各郡各縣的城池之中,整個河北的各大勢力看到這份教時,都帶著幾分莫名的情緒。
想要反駁,但是又沒有理由反駁,想要別人先出來反抗,但又沒有人出來反抗。
一時間,整個河北因為這封秦王教陷入了短暫的平靜之中。
明月高懸,刺史府中,高歡回到了府中,婁昭君正在房間之中整理物什,知道是高歡回來了,卻是理也不理。
“昭君!”
高歡想上去擁抱一下婁昭君,卻被對方推開了。
“昭君,你生氣了?”
“你如今是渤海高氏之后,不是懷朔鎮那個守城門的小兵了,怎么還有心情來理會我這個北地粗婦呢?”
婁昭君很生氣!
高歡進入鄴城之后,身邊的女人也多了起來,而且不少都是名門世族的女子。
婁昭君生氣吧,可她又知道這是高歡籠絡河北地方勢力的手段,但清楚是清楚,心中難免有著一股怨氣。
高歡一笑,微微推了推婁昭君的肩膀,道:
“昭君,你還不知道我么,我的心里始終只有你一個人啊!”
婁昭君聽了這話,心里好受多了。
“那個高乾最近怎么不找你了?”
高歡和高乾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外面那些女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
婁昭君對于高乾這個人印象不怎么好,這人看似有禮有節,可看他們這幫北人時,總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高歡聽了這話,再看向婁昭君時,心里有些不安。
隨著高歡進入鄴城,站穩了腳跟,并且開始與河北的世族合作,勢力擴展到了冀州、殷州、瀛洲等州郡后,矛盾也漸漸凸顯了出來。
他手下的六鎮兵和河北的漢人世族之間,無法融合,甚至相互敵對。
如今,已然有些對抗的苗頭了。
高歡也沒有辦法,只能兩頭安撫。
以懷朔人為核心的六鎮兵是他手上的刀,也是他能在河北站穩的最直接因素。可那些漢人世族高歡也無法舍棄,沒有他們,高歡的勢力就延伸不到各州各郡,乃至管理如今所掌控的州縣。
一個是刀,一個是錢糧!
如今不是當年六鎮兵霍霍河北,用刀搶錢糧的時代了。
高歡要在鄴城繼續深耕,就不得不解決這些矛盾,至少,也是要延緩。
“你管他做什么?”
高歡笑著,卻引得婁昭君的目光注視而來。
“賀六渾,近來婁昭、竇泰甚至是尉景都來找過我,說你和那些漢人走得太近了,有些抱怨聲。”
高歡心中一緊,沒有想到這矛盾最先是從他的后府開始的。
可婁昭君卻是話鋒一轉。
“夫君要在河北站穩,不和那些漢人來往怎么行?”
高歡面對婁昭君,本來戒備之心稍稍緩解,目光也變得柔和了。
“可那個高乾不一樣,他將渤海高氏放在了夫君之上。他與博陵崔氏有私怨,卻想要借著夫君的刀去解決,看似爭的是地盤,實則是想要抬高自身。此人,夫君不可不防啊!”
婁昭君點出了一個關鍵。
誰能代表渤海高氏?
如果不能掌控渤海高氏,甚至受其掣肘,那這個渤海高氏的身份還有多少用?
高歡聽了,笑道:
“放心,我心中有數。那個高乾,最近也安穩了。”
婁昭君有些不解,道:
“為何?”
“大野爽的秦王教發來了,他能不安穩么?”
婁昭君聽了這話,卻是譏笑道:
“原以為這些漢人世族有多么了不起,不聽話,只是刀不夠利啊!”
高歡搖了搖頭,道:
“那你可就小瞧了他們,也小瞧了大野爽了。”
平城。
宇文泰找來了崔暹,將手中的這份秦王教交給了他,問道:
“先生如何看?”
崔暹其實已然知道了這件事情,可看了這份教后,還是有些驚訝。
倒不是驚訝于文辭,而是驚訝于這份教中透露出的言外之意。
整個河北,我說了算!
“當年爾朱榮靠著七千騎擊敗了葛榮二十萬大軍,才掌控了河北。如今,秦王又到哪里去再找一個葛榮呢?”
崔暹的話說的很隱晦,可字里行間卻透露出一股不信任。
崔暹其實早已經看明白了,不然他也不會選擇宇文泰。
李爽占據晉陽之后,面對復雜的河北形勢,沒有進一步擴張,表面的原因是自身實力不夠,更深層次是因為無法滿足河北各方勢力的胃口。
晉陽是爾朱氏的大本營,也是北人的霸府所在。
李爽擊敗了爾朱兆六萬大軍后,卻沒有足夠的人手填補秩序坍塌后造成的空白。
他需要時間去穩固地盤,可又想要掌控河北,那只有一個辦法。
讓河北變得足夠支離破碎,形成一個個相互制衡的勢力,如此,才好掌控。
殷州的李元忠軍,鄴城的高歡軍,平城的宇文泰軍,定州的叱列延慶、侯淵軍,乃至于河北各大世族,都是碎裂的一塊。
可河北的世族也不是傻子,知道如此下去他們最終在李爽面前會變得毫無抵擋之力。
于是他們迅速抱團,形成了以高歡、宇文泰兩股勢力為核心的勢力。
博陵崔氏選擇宇文泰,那是因為與渤海高氏有仇,如今掌控鄴城的高歡又是渤海高氏,高歡和高乾又在蜜月期,有的選,自然不會南下了。
宇文泰聽了這話,只是一笑道:
“先生也太不了解我們這位秦王了。”
崔暹一愣,去聽宇文泰道:
“只占便宜卻不想要給好處的事情他干得也不是一件了,先生以為晉陽甲兵尚遠,那句‘即行誅滅’就是一句空話了么?”
渤海高氏占據了冀州,博陵崔氏占據了瀛洲、定州之間的大片土地,雙方人馬以誅滅爾朱氏的理由,大肆向周圍擴張。
不過,擴張終究是有極限的,雙方的勢力相互接壤后,又因為過往的仇,發生了不少的碰撞。
秦王教傳來之后,他們暫時放下了彼此之間的紛爭。
不讓互相打了,可沒說不能打爾朱氏的人啊!
定州。
早起之時,霧氣很大。
一支鄉兵穿梭在森林之間,他們此行的目的便是建立在森林之后的一座大型的獸欄。
泥濘的道路讓人不舒服,潮濕的空氣更是倒灌肺腑,種種不適感,卻沒有影響這支鄉兵的行動。
這座獸欄乃是爾朱羽生藏糧之所。
爾朱羽生死后,這座獸欄被叱列延慶接手了。
離得近了,可以看見樹林之外,水澤之旁的這座獸欄里面屋舍林立,外圍僅僅用木柵欄圍了一圈,防御并不堅固,里面牲畜的騷味很重,隔著老遠就能聞到。
爾朱氏鼎盛之時,沒有人敢打爾朱氏的主意。
因此,爾朱氏的人橫征暴斂,卻并沒有大肆營建城池,加固城防。他們清楚,只有爾朱氏打別人,別人可打不了他們。
可如今,形勢變了。
這些失去了爾朱氏強大武力照拂的財產,被人盯上了。
正當這些鄉兵要行動時,獸欄之外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等等!”
鄉兵首領立刻喊了一聲,讓眾人繼續埋伏在了灌木從中。
一支百人騎兵迅速接近了這座獸欄,導致了看守這座獸欄衛兵都被驚動了。
可兩者并沒有打起來,反而在獸欄之外用北語交談了起來。
不久之后,這座獸欄中的契胡士兵都走了出來,在這一百騎面前完成了交割。
這座大型的獸欄之中,一面旗幟很快被升了起來。
日頭初生,在灌木叢中待得久了的鄉兵們難免有些煩躁。
“大哥,還打不打?”
“打什么!”
鄉兵首領看著那一面隨風飄揚的三辰旗,喃喃道:
“這天要變了!”
范陽。
“你說什么?”
盧文偉看著自己的部曲,臉上帶著幾分不可置信。
“主公,是真的,一夜之間,爾朱氏掌控的定州各城,都換上了三辰旗!”
盧文偉聽了,心中驚駭,可很快便冷靜下來,思考著形勢變化帶來的影響。
定州那里,可是有著爾朱氏的兩千多騎兵的。
如果說這支騎兵都歸順了晉陽,足以影響到河北的局勢。
便在此時,府外傳來了一聲通報。
劉靈助來了!
“讓他進來!”
盧文偉見到劉靈助,便張口問道:
“定州的事情你知道么?”
劉靈助沒有隱瞞,點了點頭,道:
“叱列延慶投降之時,我正在盧奴呢!”
盧文偉聽了,心中感到很是荒謬。
“李爽與爾朱氏有血仇,殺了這么多北人,他們如何能投降?”
劉靈助聽了這話,笑了出來,袖子一揮,指了指盧文偉。
“你是太不了解北人了。李爽并不是用秦王的名號,而是用爾朱氏之婿的身份,招降的這幫人。”
“這有區別么?”
“秦王對于他們來說很陌生,可爾朱氏之婿卻是值得他們信任的。”
盧文偉雖然不解,可劉靈助卻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
爾朱羽生死后,叱列延慶這幫人處在孤地。
爾朱榮在時,他們將河北世族得罪狠了,如今爾朱氏勢衰,盧文偉這幫人本來想要慢慢磨的,可沒有想到,情勢卻是忽然變化了。
投降李爽后,定州和并州連上了。
死子成了活棋!
“李爽究竟想要如何?”
盧文偉想要讓這位剛從晉陽回來的老伙計交個實底,對方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道:
“河北此時的形勢不需要再有大的變化了。”
河北如今的形勢?
盧文偉想了想,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如今的河北形勢和戰國之時趙國沒有吞并中山國前的形勢有幾分相似。
燕趙各處南北,中山國橫在兩國之間。
不同的是,如今掌控鄴城的高歡遠沒有當年趙王的實力,而坐鎮平城的宇文泰也不是當年的燕王。
雙方足夠的弱,而叱列延慶等爾朱氏的舊部又絕對不可能與河北世族媾和。
各方相互牽制,誰也不能一家獨大。
如今河北各方勢力能夠達成的最大公約數便是討滅爾朱氏,而這,便是李爽想要的。
可對于李爽來說最有利的局面,對于河北的世族卻不一定。
盧文偉想明白了這一層后,看著劉靈助,道:
“難道就這么算了么?”
“不然又能如何?”
盧文偉完全無法將眼前這個男人和之前那個和他說吞并河北,圖謀天下的野心勃勃的男子相比。
兩人的差別就是去了一趟晉陽而已!
“你難道忘記了之前跟我說的,進吞河北,占據洛陽,掌控中原,形勢不利,亦可退守幽燕,結保柔然,不失為慕容垂。”
劉靈助嘆了口氣,道:
“如今的形勢,還容得如此么?”
“可……”
劉靈助其實心中也有些不甘,可再不甘,也沒有辦法。
“你還不明白么,大野爽要這河北亂,那就穩定不了,要這河北平息干戈,那就亂不了!他就是要告訴所有人,這河北,他說了算!”
劉靈助的一句話,讓盧文偉有些無語。
“你若是想要試試大野爽的刀利不利,我不攔你!”
晉陽。
“大王,河北的形勢定了!”
侯景來到了李爽的身邊,將叱列延慶掌控兵馬的魚符交給了李爽。
不過,李爽看也沒有看。
李爽清楚,這幫北人操控兵馬靠的不是魚符,而是自身的威望。
高歡、宇文泰、賀拔勝這幫人會因為沒有兵符,就調不了自己的部曲么?
顯然不可能!
“叱列延慶歸降后,瀛洲、定州等地也平息了干戈,河北的形勢應該暫時穩定了,不會有大的變動。”
李爽點了點頭,心中一定,道:
“如此,可以對付洛陽的爾朱氏了!”
侯景站在李爽身邊,心中正在盤算著,樓臺之外,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
隨著這陣腳步聲而來的,便是一聲通稟聲。
“大王,長安急報!”
李爽面色一變,揮了揮手。
侯景走了出去,將文書接過,送到了李爽面前。
李爽打開一看,臉上露出了怒意,拍打著桌子,站了起來。
侯景見此,心中一懼,輕聲細語,詢問道:
“大王,何事如此?”
李爽面色如霜,一字一句中,仿佛孕育著風暴。
“宇文洛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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