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已經換了牌匾,名字有些怪。
安神堂。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座府邸改當了一家藥房呢,一點也看不出,這里已經變成如今杭府最大的糧食集散中心。
原被府衙統管的各類糧食,都開始朝這邊集中,造冊清點,再度分發。
拖滿糧食的大車進進出出,很多府衙中的小吏,最近都搬到這里來忙活。
孫良最近臉上疥瘡已消,紅斑也淡了許多,看起來僅僅像是睡覺壓在枕頭上,壓出來的印子。
他手持算盤,神出鬼沒,各個倉房小吏辦事的時候,冷不丁就會感到背后有人,算計出的賬目,都不由得更上心幾分。
此刻,他又站在偏門庭院之中,看著一袋袋糧食被搬出府門。
一個濃眉大眼,兩頰微圓,笑嘻嘻的少年人走過來,搭著他肩膀。
“你是不是又沒吃午飯,跟我走,哥哥我那兒有好東西,嘿嘿!”
孫良有點不適應的偏了偏身子,讓開少年的手,道:“第八,你為什么要把胡子刮了”
第八等刮完胡須之后,看著也太臉嫩,完全不是兄弟了,倒像是子侄輩的。
“我可不止刮胡子,頭發也梳過了,有時候頭發胡須亂糟糟的,確實不舒服。”
第八等摸了摸下巴,順手拉扯孫良,“走啦走啦。”
二人穿過幾進院落,就見到前方一片格外平整的黑土場地。
這里是秦安以前練功的地方,土壤被夯得硬如鐵石。
場地旁邊,還有一座山石堆成,澆筑鐵水的大屋,鐵皮包實木的大門,高達丈余,萬分厚重。
大屋的長窗前,擺了一張石桌,幾個石墩圓凳。
桌子上幾個大泥球,有兩個已經破裂開來,只剩空空的泥殼。
“回來了第八,你這手藝不錯呀。”
楚天舒的嘴上,沾著些許油光,正揮手敲開第三個泥球。
泥殼內熱氣蒸騰,香味撲鼻,露出用樹皮和細繩裹起來的一只雞。
雞肉的濃香,帶著些許果木的味道,楚天舒并指劃斷細繩和樹皮之后,香氣更上一層樓。
他伸手就扭下一只大雞腿。
雞皮被連帶著扯動,幾乎將半只雞的黃韌雞皮,都給扯走,豐盈的汁水,在雞腿裂口處溢出。
楚天舒連忙咬了一大口,越嚼越開心,臉上笑容洋溢。
孫良最近有事情干,楚天舒信任他,眾小吏敬畏他,令他渾身精力百倍,并不覺得餓。
可聞到這么好的香氣,他肚子也有點咕咕叫了起來。
第八等臉色呆滯,喃喃道:“孫老弟,我們又來遲了。”
“不遲。”
楚天舒笑道,“我讓丹霞通知廚房,準備十只大公雞,待會兒都交給你做,等你做好,我只取四只,剩下的也夠你們兩個分了。”
第八等驚道:“楚伯,你剩下的半只,也不準備分給我們嗎”
“我這個另有用處,乖,你們等一等吧。”
楚天舒大吃大嚼,已把那只雞腿的肉吃光,順嘴咬斷骨頭,口中還在贊揚。
“雞肉香滑,一不注意就溜進肚子了,這骨頭反而還能在嘴里多嚼兩下,香氣更濃。”
“我以前也吃過叫花雞,荷葉包出來的,并不格外好吃,實話講,還有點燜壞的葉子味兒,你這用果樹皮做的,倒是新鮮。”
第八等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他當年被傳功之后,因為內力充盈全身,也不太懂調節,導致味覺敏銳程度暴漲。
那時尋常食物在他嘴里,真有說不盡的難受,只是他又知道食物珍貴,強令自己咽下。
日一久,倒被他琢磨出直接用塵土混在粥湯野菜里面一起吃的小竅門。
吃土大有講究。
有的泥土味道細膩,用火煮過炒過再過篩,得到的泥粉帶在身邊,等到吃東西時,撒點在里面,反而能掩蓋不少食物本身的缺陷。
他在晉省流浪時,又學到了當地許多老輩人的心得。
老祖宗真是聰明,原來早就研究過吃土。
但總吃土也單調,有條件時他就琢磨吃雞,果木叫花雞這一手,是他歷年以來,不斷改進的手藝。
泥球挖出之后,他就特地捧到大屋這里來。
果然,連楚天舒也愛吃......但太愛吃了。
第八等眼巴巴的看著,楚天舒將剩下的半只雞抓起來,又走回大屋之中。
沉重的屋門,在楚天舒面前輕若無物,平滑的開合。
流星神魔披頭散發,盤坐在大屋深處,雙眼猶如鬼火,死死盯著楚天舒。
“老鬼。”
楚天舒聲音帶笑,“嵯!來食!”
他把半只雞往前平平的一送。
雞肉飛到流星神魔面前,還有數尺時,一股勁風,已經先吹到流星神魔身上,解開幾處穴位。
流星神魔左手一動,抓住那半只雞,也不說話,連皮帶骨,一陣大嚼。
楚天舒負手而立,與他相隔六丈,道:“繼續吧。
流星神魔左掌一翻,掌心里涌出一股內力,凝聚成四角星芒,閃閃亮亮,隨即繞身飛舞起來。
這內力流星飛得越快,越是凝實,原本只有指甲蓋大小,疾飛數十圈后,已是斗大的星芒。
咻嘭!!
星芒破空而逝,快的像是沒有過程,已經砸在楚天舒胸口,這時才有聲音傳開。
楚天舒不閃不避,硬扛了這一擊之后,滑退半尺,撣了撣胸襟,道:“再來。”
流星神魔眼中露出惱恨。
他被抓不久,就被帶到這個屋子里面,楚天舒還解開了他半穴道,任憑他沖穴。
但楚天舒坐在屋子的另一端,每逢他沖穴的緊要關頭,楚天舒就抬手拍一下地面。
精微純粹的力量,透射而至,直接跟他的內功根基硬拼。
這倒還罷了,折磨而已,他有足夠的耐性,找到反撲的機會。
誰知,沒過多久,楚天舒已經充分了解到,自己當鐵匠,流星神魔當鐵塊,會有哪些效果。
于是,楚天舒給了流星神魔另一個選擇。
“老夫就算只能用出五成功力,也有千般手段,你敢毫不還手,硬扛下去,我絕不信你能安然無恙!”
流星神魔低吼一聲,左掌連揮,一個個大小不定的星芒凝聚出來。
這些星芒,不再是他用的最熟的四角狀,有的小如紅豆,晶瑩圓潤,有的扁平如紙,形如雪花。
每一個星芒,都能在繞主人旋轉的過程中,靠著與外界元氣的親和,增長威能。
咻!咻!咻!!
形形色色的流星功力,飛空襲殺而去。
楚天舒仍不曾出招對抗,雙手在腰后相疊,抬頭挺胸,坦然硬扛。
流星光芒撞在他身上各處,撞出一圈一圈角度各異的光波。
衣袍袖角,肆意飛揚,鬢發飄蕩,如連城烽煙,他連連滑退,卻又主動邁步向前。
流星神魔其實有察覺到,楚天舒雖然沒有出手對轟,但卻調整了自己的身形。
每一道流星光芒,打在對方身上的時候,楚天舒都經過了瞬間微調。
但流星神魔想不通,反正都是要靠內力根基硬扛,調整體態能有什么用處 他也不信,自己當真傷不到這樣的楚天舒。
“呀啊 流星神魔在長吟聲中,手上揮動不休。
楚天舒足足有三四息的時間,都沒找到機會,向前邁步,只能被轟的不斷滑退。
甚至,等他脊背已經靠上墻壁,仍有流星不斷飛來,轟在他額頭、雙肩、心胸、肝膽之間。
他左鬢有飄起的發絲被轟斷,衣袖,褲腿,也被劃出三兩裂縫。
他的瞳孔也在顫抖,不是別的原因,只是因為被沖擊力震蕩。
但這種顫抖的幅度,越變越小。
楚天舒的瞳仁,越來越穩定,清亮的眼白,黑褐色的虹膜,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絲雜質。
咻咯!
楚天舒倏然張口,雪白潤澤的牙齒,精準的咬住了一塊星芒。
咔咔咔,他直接把這顆星芒嚼了個粉碎,吞咽下去。
流星神魔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露出些許錯愕。
“你......剛才沒用內力”
流星神魔能夠感覺出來,楚天舒剛才就是很正常的張開嘴,用平平凡凡的牙齒,咬碎了那顆內力元氣凝聚出的流星。
不靠內力加持,人的牙,怎么可能硬到這種程度!
“哈哈哈哈!”
楚天舒雙目明亮,張開雙臂,大笑起來。
他的聲帶震蕩,就使得周圍的空氣,出現了起伏扭曲。
在流星神魔眼中,楚天舒的身影,處于那扭曲的空氣里,忽然拉長,忽然縮短,猶如燭火黑影,閃變不定,荒誕至極。
向萬象發力,得其反饋,以煉自身。
如果對方的行動,都在自己預料中,且更有主動性,那這個淬煉的效率自然更好。
就在剛剛,楚天舒修成了氣,力雙無漏的境界。
單論對實物的影響力,現在的他,應該要比海東來的真力、自性雙無漏,更為雄渾。
“流星,你助我修行,也算有功,我讓你再多活半天!”
楚天舒的笑聲一抬。
流星神魔只覺得空氣中的聲波,聚成一束束劍芒,打在了自己穴位之上,將自己僅僅解開一半的功力,也重新封禁起來。
屋門似乎只略開了一點,就已閉合。
楚天舒的身影,已經從這大屋消失不見。
府邸正門外,青衣少女微微昂頭,注視著匾額上“安神堂”三個大字。
那是楚天舒自己提筆所寫,字跡烙印在木頭之中,每一絲筆跡,似乎都順著木頭的紋理。
不對,是木頭的紋理,被筆意帶動,變得貼合了這些筆跡。
“姑娘功力不淺,不知逗留在我門外,有何貴干”
楚天舒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門檻內,目光向客人投去。
周圍的空氣被陽光照射,能看到些許塵埃。
他陡然現身在此,空氣里的塵埃,也只是徐徐的,靜靜的,朝外起伏飄動,淡泊中遠去。
氣息之變,猶如從迅雷烈電,轉為和光同塵,一任自然風,和煦如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