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的眼神,原本把所有圖案都囊括其中。
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有點發酸,讓他心中千頭萬緒,細想的時候又覺得什么都沒有捕捉到。
他閉了下眼,將兩塊石板平放在桌面上,再睜眼時,右手按上石板,指腹將那些指甲蓋大小的圖案,一個一個撫摸過去。
這回,楚天舒的注意力,每次只集中在一個圖案上,等到全看了一遍之后,視線集中在第二行第三個圖案上。
拿捏心神感知上的細微不同,楚天舒隱隱分辨出,這個是最讓他有所觸動的。
小小一個圖案之中,大量線條曲折交錯。
粗一看,仿佛是一個樣式非常獨特的眼瞳,又像是一捧火焰。
一朵菡萏花苞,一只昂首合翼的鳥。
但只要多看一會兒,線條的復雜程度,就會打破原來的聯想。
九州大地上,文字的緣起跟圖畫是分不開的。
但不論留下這塊石板的,究竟是處于哪個時代的古人,取象于天地某類事兆,所想表達的也更為深遠繁奧。
其追求的,更多是一種意境上的完整表達,未必是某個時代通行過的文字,說不定只是個人獨有的筆觸。
想以揣摩文字的道理,來揣摩這些圖案,很可能雞同鴨講,套不進去。
如果不是揣摩文字,那么是揣摩心情嗎?
楚天舒心中略有一點想法,指腹更輕柔地按在這個圖案上。
如果是我,在練武創法之后,會有什么樣的感想,什么樣的心緒,才可能留下這些線條痕跡?
這一筆是粗糙,還是細膩,是細且深,還是粗亂且深?中間是流暢,還是有停頓?
楚天舒逐漸沉浸在自己的參悟推敲之中,氣隨心變,血隨意行,身上氣息也有微妙的變化。
老書生舉目望去,只覺得他身上像是有絲縷霞光,略微蒸騰,翻卷回落,掛于眉上,浮于鬢邊。
武者修為越深,對自身力量的調動就越輕松,只要一專注起來,身上就可能有種種異象。
這種異象,明顯是找到了一點參悟的狀態,但這個狀態究竟有多高的準確度,還在未定之天。
蕭涼也盯著他看了良久,不知不覺,把酒壺對準了嘴巴,喝了個干凈。
“這酒……”
蕭涼回過神來,咂了砸嘴巴,“喝起來不夠爽口啊,還不如剛才的茶水。”
“你本來就不會品酒,也不是愛酒人。”
老書生轉眼瞧著蕭涼,“我看,你是最近在黃山派盤查,心情一直很不好,心火浮動,所以變得愛喝水。”
他們兩個說話聲音都不高,下意識的有點收著聲。
其實,像楚天舒這樣的根基體魄,兩里之內,蒼蠅振翅,蚯蚓爬于浮土間的聲音,都能夠聽得出來,立辨方位。
處在酒館這樣的鬧市區,就算到了夜間,周圍也有無數的雜音動靜。
即使去到荒郊野外,大自然里的雜聲,也未必就少了。
好在武者的心境,只要能匹配上自身的根基,自然能做到,該參悟功法時,清心澄澈,定鏡無塵。
老書生就算在他身邊大聲說話,只要不是明確有急事找他的意向,也不會讓他掛心。
但這二人還是保持著一點尋常人的習慣,也覺樂在其中。
“你也別喝酒喝茶了,我想起來,地窖里有點這兩天剛到的好貨色。”
老書生悄聲說話,露出笑容,豎起一根手指,“等我一會兒。”
他輕巧地挪開凳子,步履無聲的走了,很快就帶回來一個銅盆。
銅盆中都是一些碎冰,飄著些許冰涼白汽,襯托著涼潤欲滴的鮮果。
“嚯,葡萄啊。”
蕭涼伸手擰了一顆果實下來,也不剝皮,就丟進嘴里,只嚼一下就停口,感受著口中沁甜冰涼。
“彭城可吃不到這么好的葡萄,登萊山集更在泰山之東,也難為你能進到這么好的貨。”
兩漢之時,東西二都已經有引種葡萄的地方。
到魏文帝曹丕時,更曾經在《詔群醫》之中提到。
“且說葡萄……掩露而食,甘而不捐,脆而不辭,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
“又釀以為酒,甘于曲糜,善醉而易醒……”
那時,葡萄就在各地多了起來。
但其實,釀酒的葡萄和鮮食的葡萄大有不同。
當世之人釀酒的葡萄,色近于紫黑,皮厚肉韌,顆粒較小,又酸又澀。
老書生拿出來的這一串葡萄,是鮮艷的紫紅色,大而晶瑩,每一個都有拇指肚般大小。
入口幾乎全是冰甜,只有少許酸意,并無半點澀口。
這種葡萄,方今天下,卻還是只有少數地方能夠找到。
放別的地方難以種出好的品質,種葡萄的人,尚未能搞懂其中奧妙。
“登萊山集畢竟繁華嘛,這都是走海路過來的,南北兩朝的皇城都有供應。”
老書生吃了一顆,“你要是樂意插一手,讓人年年給你彭城侯府上供,也不難搞到。”
“那算了,何必為點葡萄折騰人呢。”
蕭涼吃過幾個葡萄,捏了塊冰丟進嘴里嚼一嚼,然后再吃葡萄,口味依然鮮甜。
“但這個品種,我好像沒見過,你之后問問有沒有苗木。”
“說不定這個能直接在彭城種活。”
老書生點點頭,跑去柜上拎了壺茶過來。
他是個愛茶的,吃什么都能搭點茶水,配葡萄用的是淡茶。
“呵。”
蕭涼吃著吃著,忽然一笑,“我名號蕭涼,仿佛天生與瀟瀟涼意結緣。”
“還記得年少時,遇到什么事,都感覺能看出幾分涼意。”
“只覺得市井百態,白頭老翁,貧賤夫妻,垂髫小兒,縱有一時之溫馨,也與辛苦相連,更朝不保夕,細想深想,總有點凄涼之處。”
他說到這里,搖了搖頭。
“如今也算春秋鼎盛,平時在彭城走動,卻看什么都覺得能琢磨出幾分暖意,到外面碰上點事,還動不動心火浮動。”
“看來真是山珍海味吃多了,火氣大。”
老書生不贊同:“我看你是年輕時身子單薄,只能被風吹,現在感覺自己拳頭硬了,自然火氣旺。”
“彭城在你庇護下,不是變得挺好嗎?當然沒有那么多寒涼了,多出了暖意。”
老書生這話中,頗有幾分欽佩,也是寬慰。
蕭涼捏著一顆葡萄,定定的看了一會兒。
“我的拳頭夠大了嗎?”
蕭涼不以為然,“沒有人可以獨戰天下,終究還是要看盟友多寡,智慧如何?”
“而我,始終沒有辦法理解這世上大多數的得道者,大概,我將來是注定要被甩在身后的。”
老書生停住酒杯,眉頭緊促,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感慨。
蕭涼把那顆葡萄丟進嘴里,隨即伸手。
白瓷酒杯在桌面上沒有半點固定,他兩根手指一搭杯沿,就扳下了一塊瓷片。
然后把瓷片也丟進嘴里!
老書生愕然:“你這是作甚?”
蕭涼正在咀嚼,瓷片在他口中連破裂聲都聽不到。
就像有的寶刀可以削鐵如泥,斷鐵時不聞交鳴之聲,他的牙齒切入瓷片的時候,也可以做到類似的事情。
“你知道嗎?得道者其實可以輕易控制自己的味覺,觸感。”
蕭涼眼中似乎有些笑意,“我剛才吃了那些葡萄之后,只要控制味覺變化,就算現在吃這些瓷片,所有口感,也跟葡萄有八分相似。”
“如果來一塊潮濕的鐵片,我吃起來也是差不多的。”
“葡萄入腹跟瓷片入腹會有多少養分,如何消化,對得道者來說,同樣沒有多少差異。”
老書生怔然:“得道者,居然能做到這種事?”
“最初做不到,但稍深一些,就能做到。”
蕭涼笑意不減,“對我們來說,天地之氣才是最重要的,別的只需要喝水罷了,我們可以用喝水模擬出一切美食的味道。”
“人的享受,往往不外乎衣食住行,情欲等等,對得道者來說,這些全都可以用武功輕易地達成。”
蕭涼又扔了一塊瓷片進嘴里,這回咬出了他之前咬冰塊一樣的聲音。
“當然,我們平時也可以懶得用這些模擬之法,但是不管怎么說,到了這一步,我們的智慧都可以極大程度的被解脫出來。”
“超越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擺脫衣食住行保溫飽的負累。”
“一身輕松的我們,可以肆意徜徉在更高的追求中,用比閑人輕松千百倍的樂趣玩鬧,讓身邊不斷變得更美好。”
老書生聽得也有幾分向往起來。
是啊,既然得道者的生命已經可以達到這種層次。
那他們甚至可以在嬉笑玩鬧中,讓天下變得更好。
但現狀并非如此。
得道者依然有著巨大的壓力。
而這種壓力,只會來自同為得道者的群體。
老書生說:“但是,煉月之法,注定了就算是得道者……”
“你該知道,就算那些修魔道的,其實也兼修了另外兩條路。”
蕭涼道,“每個得道者都有更多的可能,我和黃老頭推算過,如果大家都先把不受污染作為追求,那么應該二十年前,大家就可以推導出新的道法雛形。”
“不依賴藥材,不依賴法寶,不依賴人心的痛苦。”
“但是實際上……”
蕭涼笑了,“我們把更多的智慧用在互相傷害上,所以那雛形對我們來說,還遙遙無期。”
當年殺上東海的時候,蕭涼戰力雖然不錯,卻還不知道,這世間被稱為六宗五圣的人,到底生命達到了什么層次。
等他知道之后。
他就更不能諒解當年東海蕭家老祖那些人做的事情,也不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態。
“即使是魔道,現在看似高高在上,蹂躪外人,實則本質上,也是要依靠人心的痛苦,幫自己調和月濁,這也是對平凡百姓的一種依賴性。”
“假如他們有足夠的自傲,也應該想辦法擺脫這種枷鎖。”
蕭涼嘆道,“助人以期待更多同好,高潔孤僻不與人居,我行我素時而傷人,這三種都還算正常,可是專研馭下造苦,不求擺脫依賴,我著實無法理解。”
“得道求仙,身心智慧如此大的變化,總該比人更完滿,而不是除了力量,依然只是個惡人模樣吧。”
黃山祖師的失蹤,讓這天下頂尖的劍客,滋生說不清道不明的深重憂慮,長久以來的疑惑,抑制不住。
以至于產生,自己終將落伍的感覺。
老書生雖然與他多年相知,但剛才被震驚了一下,不太懂得道者,究竟會是個什么樣的身心,也不知怎么排解勸說。
酒樓安靜,月光與夜風依舊輕淡。
“你還是太文青了。”
楚天舒的聲音打破靜謐,伸手摘了個葡萄。
清甜入口,讓他露出一點笑容。
他也沒想到,在這個時代,居然還能吃到這么好的葡萄。
蕭涼轉眸看他:“文青?聽你的口氣,不像好詞。”
“無所謂好不好,文青,一般就是確有壓力,但又足夠有閑,和某種方面的缺失造成的。”
“我看你就屬于缺少戰友。”
楚天舒一把揪了兩個葡萄扔進嘴,閉眼享受了一下,嚼嚼嚼。
“這么好吃的葡萄,你怎么忍心讓瓷片和它一起落進胃里?”
蕭涼笑了笑。
楚天舒的話卻還沒說完。
“說到底,他們早就選擇不當人,并且在這條路上一走不回頭,你又怎么能奢望,他們在得道之后,就幡然悔悟呢?”
楚天舒說道,“倘若今天是一場泥石流淹沒了村子,你難道也會想要理解,泥石流為什么要把力量宣泄在村子里嗎?”
蕭涼搖頭:“畢竟不一樣。”
“反正在我心里,那些能力大卻又為惡的人,就跟會造成災害的地貌差不多。”
楚天舒露出微笑,語氣中卻帶著無比的果決。
“不要去想著理解他們,能打得過就現在打,打不過就逃遠一點,但只要有機會,被我看到。”
“他是山,我就轟掉山石,他是河,我就錘打河岸,直到把他揍得無法作惡為止。”
楚天舒頓了頓,想起些什么,悠然說道,“你們把使用天地之力這個境界,稱為得道。”
“而在我的老家,我們把這個境界,稱為禁忌!”
“禁忌,就是說本來不允許被踏足的,但我們一直想踏足,偏偏踏足了。”
他的眼神亮了起來。
“連禁忌我們都闖進來了,豈會是為去理解罄竹難書、不共戴天者的心態?”
“就專是為,即便面對天地災害般的惡意存在,我們也能轟死他!”
智慧,不應該只有力量,更應該包含決心。
蕭涼感受到楚天舒的心境,眼神有些復雜,笑道:“這石板,你參悟的怎么樣了?”
“還行。”
一提到這個,楚天舒的嗓音驟然平淡下來。
他看了半天,大概算是看懂了一個圖案的十分之一吧。
照這樣算,以他穿梭各界的眼界底蘊,以而今的稟賦悟性,也至少要六個月,才能把這石板上的功法解讀出來。
這玩意兒實在太抽象了。
但是,他只要能解讀出這么一點點,就證明了解讀思路的正確性。
然后把其余還沒能理解的,全都死記硬背下來,就已經可以作為功法素材。
楚天舒暗暗喚出令牌屏幕,看了眼勉強達標的首次推演。
法問刀、宋子仙,加上九個和尚等邪靈。
能幫我省掉六個多月苦思,你們也算死得其所!
……首次推演已完成。
《蓬萊勝法總綱》。
招法之總要,式訣之綱領。
千招歸一路,一招勝千途。
修成此法,仿佛為從前所修之招法,再添一篇額外總綱,聚攏全套招式為一招,無論拳掌指刀劍鞭錘等皆可。
蓬萊所傳,善之善者,博而后精,殊勝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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