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府位于南國邊隅,乃是最新開辟的一方府道。
兩百載來,南國多行教化之功,這天南一隅雖然還比不上江南之地繁華,卻是也當得上一聲西南樂土了。
臨淵山外,少見有外來道人逆流而來拜山。
卻見有玉冠男子背負雙手,乘波而上,其足踏淵河之處,下方游蕩的水鬼氣機便像是遇到了天敵一般,迅速地驚恐蟄伏下去。
“這就是天南的練氣道統么?”
太岳上形宗真傳道人麴華自江北道來,也未乘香輿寶輦,而是一路縱遁光遠迎,直到將近這臨淵仙山之時,絲毫不將淵河下的水鬼放在眼底,踏江而來,見到如此仙山,亦是不由得輕言感嘆了一聲。
天南一元炁道,效古之煉氣士遺風,既不升壇開觀、廣收門徒,又不宣揚教義,傳播信仰,就好似是一堆散人聚集,絲毫不參與五方仙門的爭端,偏居于西南一隅,實在沒有什么存在感!
可永鎮西南的尹祖君之名,凡是南國修行界中的人,都絕不會不知曉那一元炁道背后的陰神上境大真人存在。
麴華仰面遠觀那臨淵仙山,還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那巍然險峻之意,山中一元諸氣早已被馴化,令人最直觀的感覺便是山中再無太分明的四季,冬日積薄雪,夏日浴暖陽,山中天地與諸世都似乎隔絕了一般。
麴華輕贊一聲,抬步便往山門青石階上而去。
那歷經了兩百載風雨的山石,此刻已如自然形成的一般,嚴絲合縫之間,突生得靈芝蘭草,但每一石階之上都極為干凈,仿若有人日日清掃拂拭。
才登青石登山不久,那山腰的山門前卻是早已經有人在等待了!
入目之人乃是一位面色清冷的星冠男子,與前不久在幽天見面時不同,身處天都現世的黎卿更是顯得氣機獨特,那一身玄陰之炁太過清冷,就好似是幽泉寒潭一般,無時無刻都在窺探著諸世,與黎卿那雙深邃的眸子對視一眼,麴華只覺得虛空中竟是有著道道波紋流淌……
“如此浩瀚的魂壓,他主修的居然并不是氣道?”
麴華與那鬼郎黎卿在現世中相見,這一見面便是倍感驚異。
此刻的黎卿剛剛得了夢魘魂血,一身氣機還未能完全駕馭,比之日游大鬼還要森寒的氣機,著實有些凌人了,麴華還誤判以為他在幽天之時是隱藏了些許道行,如今才是他的常態!
“麴道兄遠道而來,請入黎某道場一敘?”
黎卿獨立于山門之前,右指一彈,眉心靈竅中當即就有一縷元始祖氣躍出,于云空中一卷,化作慶云一朵,只邀麴華同坐。
四方大道宗之一太岳上形宗的真傳蒞臨,本該是驚動一方仙門的,但此刻的麴華卻是并未與背后的的道宗通氣,只是以私交身份前往天南。
與黎卿相比,他更加的果斷,更加的決然,連背后的大道宗都壓不住他的心氣!
此番,他便是要以執棋手的身份入局。
黎卿心底的盤算他并非不知,只是,他亦是想要入幽天博上一輪,于各方冥域禁地之中尋得晉升陰神的靈藥,在那動亂發生之前,成為天都亂世中的“執棋手”之一。
豐都天雖是一個好組織,但他的身份終究與諸多鬼神不同,不可能盡信它等;太岳上宗為仙門魁首之一,與那幾位道子比起來,他在門中也未有絲毫背景,自然也談不上什么靈魂人物……
唯有這臨淵鬼郎、海外仙宗,或可跳脫樊籠,助益他突破那難以逾越的瓶頸!
“好。”
“二郎且領路便是。”
麴華一步踏上云頭,與黎卿并肩而立,點頭應諾道。
靠的黎卿愈近,便愈發能感覺到他周天經竅內由內向外而發的玄陰元炁,如此的冰冷寒意,竟是連他這位蒼山服餌、金丹不死的金丹道修士都感覺到脊背生寒。
道門修純陽,唯獨黎卿證玄陰,也著實是南國修行界的頭一份了!
但觀黎卿此刻的氣機,與那各仙門的觀主級人物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讓,當是合該在天都大地上闖出名聲了。
二人心頭各懷算計,頷首乘云入得飛瀑道府,此刻,混元仙宗的幾位已經早就坐在大殿中。
他等受背后的陰神真人之命,欲在南國之中尋得一絲入幽天的契機,此刻在臨淵山等待數旬,早也就不端著了。
那幽篁子黎卿有言,他的背后擁躉容不得其他人插足,但可以介紹另一位六天遺脈的存在與混元諸道,至于成與不成,那就賴不得他了……
此刻,仙宗諸道與那太岳真傳臨面,互報名姓,雙方一見當即便正入主題!
“陰神一境,須得法力渾圓,蘊養元神離體,夜游幽天而不損絲毫,此乃陰神也。”
陰神境,本就是由道人無相本我元神蛻升作與鬼神齊平的權柄階段,即使夜游幽天,自然,幽天中的靈藥對陰神最有助益。
“莫不是貴宗要有陰神種子急需靈藥?亦或者有陰神真人要更進一步了?”
麴真傳大馬金刀的坐在客座首位之上,一人面對數名海外道人,依舊是毫不怯場,自顧自地笑問著道。
觀其言語,隨意不羈,哪里有多少欲求聯合的跡象?
“此事便無可奉告了,不過也總歸是這么幾個因素,五方仙門不都是如此?”
“倒是這位麴少主,能給出什么樣的助益?需要我等開出如何的價碼呢?”
混元道人之中,那位姿容爛漫的女修清脆出言,將問題再度丟回到了麴華手中。
二者所求,無外乎是同一件物甚。
幽波冥府之中,為混元諸道提供一方落腳點,而那仙宗的法舟法壇,由那幽天之南的幽波冥府出征,錨定一方方破碎的冥土陸洲,采摘其中寶藥、靈藥,最終所得共分而已……
其中細節不斷地在商洽,黎卿高坐在主座上,閉目不言,榻側的玲瓏猖主饒有興致的看著雙方討價還價,時不時還拿出紙筆記錄雙方爭論之言,似是要將此事記在起居注內。
這是黎卿所要求的,接下來,玲瓏猖主、崔嬰、蟾仙、馬道徒、余道徒這些人將獲得更多的權柄,為黎卿處置這天都幽世二界的諸多庶務。
一方道府之中,本就是要有諸多主事替主君分憂,若是事事皆要黎卿親力親為,那與散修何異?
此事的后續板塊,黎卿皆打算交由玲瓏去接洽處置,論道行、論跟腳,玲瓏猖主在日游一境中皆算得上的中上,諸務已經是時候交到她的肩上,讓她承擔了。
作壁上觀之時,黎卿突然睜開眸子,幽幽再來了一句:
“若是天南觀與金平府的紫陽宗也想插手,不知可行否?”
陳槿與紫陽真人早有打算,但如今幽世變化如此之大,他等能遇到這一契機也是不差。
唯一的問題就是,若有四方勢力插手其中,那背后的規模可就有點太大了,且將來成事之后的分配實在不好劃分。
“哦?西南兩宗?”
那女修與麴少主卻是同時轉過頭來,蹙眉打量著黎卿,他等著實是不知曉,這天南觀為什么又想加入一手。
盤子越大,那目標恐怕就得越大,免不了要在幽天中搞出大動靜來,屆時,可就瞞不住了!
“幽天之中,天生鬼神窺伺于暗處,上有北朝神靈逡巡,下有各方宗門耳目,沒有足夠的助益,得不到成果的。”
“小冥土中火雨風刀四時不熄,難以誕生寶藥、靈藥,大冥域中,伴生的鬼祟極為恐怖,非是陰神難制……”
玲瓏猖主適時出言,將那個中因果一一訴說道。
“哦?那倒也不是不行。”
“若是諸君愿爾,可于翌日后稟告宗門真人,由諸主舉行一次會晤?”
混元仙宗的女修頷首,倒也并不抗拒這天南觀的要求,幽天開拓,向來是能者為之,多一份力量,并無不可。
倒是那麴華麴少主面色微微一僵,變幻了數息之后,以手撫桌,急促的敲動著案幾。
“此事與太岳宗無關,麴某就不擾宗內真人了,幾位若請真人會晤,有何事直接與麴某傳信交匯便可!”
麴華搖了搖頭,與背后的太岳上形宗撇開聯系,此事,他可不想與宗門平分利益。
幽波水府,乃是他花了甲子辛勤,幾乎將全副身家都搭進去了的陰山福地,九水水伯入水即是陰神,無頭大尊巡游冥域,如今幽波水府已是不世之氣象。
他自己便已成一方勢力,遑論其他?
“九水麴氏麴華,幾位真人若是有了準確的音信之后,自可來尋麴某……”
將一道傳訊留下,麴華與黎卿頷首示意,轉身便走。
道行紫府臻至圓滿的麴華,兼之身后完全開發的冥府,他自是有與諸多陰神真人平起平坐的底氣,即便是在豐都天中,諸多幽冥府主亦是要忌憚他幾分。
莫看他對黎卿示好,看上去有幾分笑言溫語,敢攜兩尊不世老鬼同時挑伐金曜太白與桂花刺史的九水麴少主,他怎會是個良善人物?
眼前這幾宗的小家伙可還不值得他許諾,既要正式的結盟,請陰神真人自己來!
這一動作,教諸多混元道人面色僵硬,原本躍躍欲試的表情渾然化作不逾。
此人,太跋扈了,竟連身后的宗門都不顧?
難不成他自己還能成事否?
卻在諸多混元道人心懷怨懟之時,黎卿雙臂環胸,倚靠主座之上,眉頭稍蹙,指尖輕輕敲打著胳膊,沉吟了良久后才幽幽出言道:
“他的口頭答應了,此事便成了一半,另一半便是陰神老祖們的事兒了。”
“莫要覺得他太傲慢,這般人物紫府道基早就打磨圓滿,距離陰神只差半步,幽波冥府之中有陰神戰力兩尊,曾興起之下,攜百鬼征伐二真人,無損而歸。”
“將他看做一尊陰神真人罷,幽天冥府的嗣子從來都是如此,須得往上抬一境看待……”
既然牽了線,黎卿便得將此事完成到底,須得讓這群自視甚高的紫府道人們知曉何為天高地厚,以免叫其中再生差池。
何況,依他看麴華如此行徑,只怕是心中早就苦太岳道宗久矣,有了自立門戶的念頭。
他與太岳上形宗的關系恐怕比黎卿與天南觀的關系差多了,事后,此人還會不會回歸江北的大道宗都是未知之數。
而那位南國有數的天符還丹大真人,他就真不知曉門下的弟子中有一位超越了大部分道子,跟腳底蘊絲毫不遜于諸陰神的“麴真傳”嗎?
恐怕未必……
麴華與太岳上形宗的后續如何,黎卿不知,此刻的他送別了混元諸道,自顧自的高坐在道府主座上。
近些時日的變化愈發復雜了,而他所接觸的世界從天南一府增加到了大半個南國甚至整個天都大界,這不斷刷新的世界觀足以讓黎卿思緒紛雜。
黎卿倚靠主座,左肘將下巴輕輕托起,望著下方整理著雙方言辭名錄的玲瓏,心頭反倒是想到了更深之處。
古之方仙道,將諸天地靈物分為老藥、大藥、寶藥、靈藥、長生藥、乃至最終的不死藥等等階段。
大藥多為紫府筑基修行所用,寶藥與靈藥更是脫離了君臣王佐的藥性,有了不可思議之能,連陰神修士都極為渴求,長生藥更是連駐世陽神都能受益的恐怖靈物,至于不死藥,只在久遠的傳說年代出現過……
“我可沒有時間與他等一點點開拓冥域,那也不是黎某所求。”
“要爭便爭一個當先,將道基磨煉圓滿,法意蘊養完成,未來岐山的底蘊可不是一頭兩頭陰神鬼祟那么簡單了!”
岐山域有長生藥,黎卿手上還有一枚玉液金丹,他有更多的選擇與更多的機會。
遣了無面猖去觀中領取諸州府送來的第一批淵河水鬼,黎卿再復捧起《元氣論》細細琢磨品悟,將那十萬八千字的元氣真道吟誦三遍。
他的修行還在繼續,仰觀天文,俯觀地理,將那世間萬物收入眼底,洞徹萬氣之變化。
只差半步,他便能摶練陰陽之始氣,掌握幽明之讖咒,將陰陽道的道基鑄成,溫養出最適合自己的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