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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8 錦衣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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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照的行動力如此果決,裴元更有理由全力出手,幫著走通阿照沒能走通的路。

  如果僅僅一個貨幣自主權的概念,就能讓朱厚照激進的把大明寶鈔的版本上推五十年,那么一個和寶鈔完全配套的政治改革,豈不是能把阿...

  雪落無聲,卻壓彎了貢院門前那株老梅的枝頭。晨光初透,銅鏡上積雪漸厚,映不出人影,唯余一片蒼茫。裴元立于窗前,手中信紙已被體溫烘得微暖,陸昭最后一行字仍在他腦中回響:“真正的信用,不在紙幣,而在血脈與技藝的延續。”他將信折好,放入案角一只檀木匣內此匣專藏關乎“匠戶密檔”的一切文書,鑰匙只有一把,懸于他頸間,貼肉而藏。

  此時門外腳步輕響,胡瓚披著蓑衣入內,帽檐滴水,在青磚地上洇出一圈深痕。“大人,南京來的驛使昨夜抵京,帶來了三份匠戶后裔的詳錄。”他低聲稟報,“其中兩人已在審查中停職待勘,第三人……是印刷所總匠師石承訓。”

  裴元眉峰微動。“石承訓?他祖父可是洪武年間主持‘龍鱗紋’雕版的石守義?”

  “正是。”

  裴元緩緩坐下,指尖輕叩桌面。“難怪這些年寧鈔防偽屢遭破解,卻總在關鍵節點被迅速補救原來內有真正懂行的人在暗中維系。”他抬眼,“傳我令:石承訓暫不問罪,調入信史館‘技術復原組’,由陸昭親自監督。若其清白,則為新政之柱;若有私通,亦不必驚動他人,就地軟禁,交‘歸墟甲壹’檔案室看管。”

  胡瓚領命欲退,又被喚住。

  “還有,”裴元聲音低了幾分,“讓刑部查一查三十年前流放名錄中,是否有姓石者。若有,將其家族卷宗調來,我要親看。”

  待胡瓚離去,裴元起身踱至墻邊地圖。那是幅全國“信點”分布圖,紅針標注已清除據點,藍針代表尚存疑云之處。廬山書院雖已覆滅,但江南、湖廣、川陜一帶仍有七十六處未拔。更令人憂心的是,近半月來,多地出現一種新型偽鈔:紙質極薄如蟬翼,印色隨光線變幻,竟連共振識別儀都需三次校準才能確認真偽。

  這非尋常作坊所能造。

  裴元凝視良久,忽覺一陣寒意自脊背升起。他忽然明白嚴仲良被捕時那句“你們燒掉的每一張假賬,都在替我們鑄造新的王座”,并非虛言恫嚇,而是戰略宣言。他們不是要偽造貨幣,而是要用偽造的過程,一點點瓦解人們對“真實”的信念。當真假難辨成為常態,秩序便只能依賴暴力維持,而那時,便是舊勢力卷土重來的契機。

  他提筆寫下一道密令:

  “即日起,全國所有寧鈔母模實施‘雙鑰制’:一把由戶部掌印官持有,另一把交由新設‘工匠評議會’保管,非雙方共同開啟,不得啟用。首批評議會成員,從匠戶密檔后代中遴選,凡三代無政治牽連者優先。”

  墨跡未干,外間又傳來急促叩門聲。一名年輕算兵捧著銅盒沖入,臉色發白:“監國大人!剛截獲一枚從遼東飛來的機械鴿,玉片密文經破譯后只有八個字‘北境有變,石虎南下’!”

  裴元霍然起身。

  石虎,原名朱烈,曾為先帝親軍驍騎校尉,因參與擁立之爭貶謫漠北戍邊。此人精通騎兵調度與心理戰,尤擅利用謠言擾亂后勤。十年前便有傳言稱其暗通草原諸部,卻被朝廷以“無實據”壓下。如今此人南下,絕非逃亡,必有所圖。

  “通知陳九思,暫緩對西北信用礦場的巡查計劃,立即率精銳算兵北上,沿長城各關隘布防。”裴元語速極快,“同時啟動‘鏡流協議’:所有邊境驛站即刻更換密碼本,每日凌晨三點、正午十二點、黃昏六點,三次上報本地物價波動與人口流動數據,任何異常延遲或數值畸高者,視為失聯處理。”

  他又轉向文書官:“擬詔,明日召集群臣議邊事。不必提石虎之名,只說‘有不明武裝勢力穿越瀚海,逼近榆林’。我要看看,哪些人眼睛會突然亮起來。”

  次日朝堂之上,果然風云詭譎。

  當兵部尚書奏請增派糧草支援榆林駐軍時,禮部侍郎周延齡忽然出列反對:“今歲南方大旱,賦稅減半,國庫吃緊,豈可輕啟邊釁?”他言辭懇切,滿朝點頭。唯有裴元注意到,他袖口露出一角絲帕,繡著半株倒柳與兵部侍郎那枚印章圖案,僅差一葉。

  散朝后,裴元命人悄悄取下周延齡用過的茶盞,送至化驗坊。不到兩個時辰,結果送來:杯沿殘留微量熒光粉,成分與查獲的新型偽鈔染料一致。

  “他們在用官員做中轉站。”裴元冷笑,“不用自己印錢,只需讓偽鈔通過合法渠道流入市場俸祿、賞賜、軍餉。一層層洗,最終變成‘真錢’。”

  當晚,他親赴禁軍大營,面見統領李崇武。“你可知為何我始終未動你的職位?”他開門見山。

  李崇武肅然:“因我父親死于流放途中,而您信我不會記仇。”

  “不全是。”裴元搖頭,“因為你從未拒絕過我對軍中財務的審計。別人恨我查賬,你卻主動交出賬冊。你說,若我現在讓你去抓一個藏在軍隊里的毒瘤,你敢不敢動手?”

  李崇武沉默片刻,單膝跪地:“只要不是冤殺忠良,末將愿赴湯蹈火。”

  三日后,一場“例行軍資盤點”在神機營展開。當驗鈔鉗掃過一批新發士兵月俸時,警鈴驟響。經查,三百兩銀票中有八成系高仿偽鈔,來源直指兵部后勤司某主事。審訊之下,該主事供出上線竟是兵部右侍郎府中管家,再往上,線索戛然而止管家昨夜“暴斃”,死狀似中毒,實則顱骨內陷,明顯是他殺后偽裝。

  裴元接到報告,并未動怒,反而下令:“厚葬管家,追贈七品散官,撫恤其家五十貫。另,將此案卷宗封存,標注‘涉密三級’,送交信史館歸檔。”

  胡瓚不解:“為何不順藤摸瓜?”

  “因為藤上已有刀。”裴元淡淡道,“我們現在每走一步,都有人在等著我們錯。他們不怕調查,只怕沉默。所以我們要讓他們以為我們在退縮然后,在他們得意忘形時,斬斷根脈。”

  與此同時,陳九思已抵達張家口。此地乃南北商道咽喉,近年因信用體系推行,原本靠走私鹽鐵發財的馬幫紛紛轉型為“信用擔保商”。表面看是進步,實則隱患重重許多商戶以虛假資產注冊信用評級,再通過關聯交易套取貸款,形成龐大的影子金融網。

他在當地一家名為“恒源號”的商行蹲守三日,終于發現端倪:掌柜每逢初七、十七、二十七夜間,都會焚香閉門,用特制墨水在黃紙上書寫數字,而后投入灶膛。陳九思命人收集灰燼,經化學還原,竟拼出一組完整朔望交替,星移斗轉,德王旗動于春分  “春分……還有兩個月。”陳九思冷哼,“他們還想搞一次大的。”

  他不動聲色,買通伙計,在商行地窖埋入微型共振器。不出五日,儀器捕捉到地下三十丈傳來規律震動有人正在挖掘隧道!

  進一步勘探發現,這條地道直通城外一座廢棄烽燧,而烽燧頂部,赫然架設著一臺改裝過的“氣象觀測儀”。其外形似渾天儀,實則是一臺遠程信號發射裝置,可通過光脈沖向北方傳遞加密信息。

  陳九思當即下令封堵地道,但并未摧毀設備。相反,他派人日夜監控信號流向,并反向植入干擾碼。七日后,對方終于察覺異常,發出緊急指令:“鏡碎,撤人。”

  就在這一刻,陳九思拍出一封密電:

  “目標暴露,誘餌生效。建議啟動‘逆溯行動’:切斷所有已知信點資金鏈,逼其啟用備用網絡。屆時,我們將看到他們最后的底牌。”

  京師方面,裴元收到電文后,立即簽署命令。一夜之間,全國一百零七個可疑商鋪賬戶被凍結,二十家民間信貸組織宣布破產清算。市場震動,謠言四起,“寧鈔即將作廢”之說再度流傳。

  然而這一次,百姓反應迥異。

  街頭巷尾,人們不再慌亂搶購,而是紛紛前往“信用服務中心”查詢賬戶余額、打印交易記錄。更有學生模樣的青年舉著小黑板站在集市中央,大聲講解:“根據《信律》第三條,政府必須保證基礎信用流通量!只要你在系統里有記錄,哪怕一分錢沒花,也能申請應急借貸!”

  更有甚者,一位老婦人當眾撕毀一張偽鈔,怒斥攤販:“我孫子在算學堂讀書,他說這種鈔票反光角度不對!你想騙誰?”

  裴元得知此事,久久無言,終是笑了。

  他知道,這場戰爭的本質,早已從“真假之爭”轉變為“信任歸屬”。而民心,正在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判斷。

  十二月初八,臘祭之日。裴元受邀出席太學年終講評會。臺下坐滿青年學子,皆為“信芽計劃”首批受益者。有人靠十貫初始額度買了醫書,立志行醫鄉里;有人合伙開辦小型織坊,用信用積分換取原料;還有一個盲童,靠著語音記錄設備學習算術,夢想成為“聽得見數字的人”。

  輪到裴元發言時,全場靜默。

  他沒有講政策,也沒有談敵人,只是緩緩說道:

  “三年前,有人問我:沒錢的人,憑什么擁有信用?

  我當時答:因為他們值得被相信。

  今天我想補充一句:不是因為你們現在有錢,才給你們信用;而是因為我們相信你們將來會創造價值,所以現在就把信用交給你們。

  這不是恩賜,是投資。

  而你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個國家未來的債權人。”

  掌聲雷動。

  就在此時,一名錦衣衛疾步入場,在他耳邊低語數句。裴元神色微變,隨即起身離席。

  回府路上,雪又下了起來。車內,他打開一份絕密檔案正是刑部送來的石姓流放家族卷宗。翻至第七頁,他猛然攥緊紙張。

  石承訓之父,確在流放名單之中,罪名是“私藏前朝玉玨,拒不焚毀”。而簽發該令的官員名單里,赫然寫著一個名字:裴硯他的父親。

  剎那間,記憶如冰河崩裂。

  童年某個深夜,父親歸來,衣襟帶血,母親顫抖著為他包扎。他躲在門后偷看,聽見父親低語:“我不是為了效忠誰……我只是不想讓孩子們活在謊言里。”

  第二天,父親便病倒,三個月后去世。官方記錄寫的是“風寒”,但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反復呢喃:“石匠……對不起……”

  原來如此。

  裴元靠在車壁,閉目良久。淚水無聲滑落,滴在卷宗上,暈開了那個名字。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石承訓這些年始終默默修補寧鈔漏洞,從不爭功。那人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卻選擇用一生去彌補父輩的錯誤。

  “傳令下去,”他睜開眼,聲音沙啞卻堅定,“為所有流放工匠后代設立‘贖愆基金’,每人一次性發放五十貫補償金,并優先錄用為技術顧問。基金來源從我每年俸祿中扣除三成,直至補足一千戶為止。”

  又加一句:“告訴石承訓,若他愿出任首任‘國家信用技術院院長’,我不追究過往,且允諾該院獨立于六部之外,直隸監國。”

  風雪愈烈,馬車駛過長街。遠處鐘鼓樓上傳來暮鼓聲,沉穩悠遠。

  同一時刻,西北信用礦場。

  嚴仲良蜷縮在牢房角落,手中握著一本《基礎會計學》,那是裴元特許他閱讀的書籍之一。墻上,貼著他最近寫的一篇文章手稿,標題為《論信用的暴力性及其改良可能》。獄卒說,他已經連續七夜未眠,只顧寫作。

  忽然,鐵門開啟。一名戴眼鏡的年輕算兵走入,遞上一份報紙。

  “裴監國讓您看看這個。”他說。

  報紙頭版,登載著“信芽計劃”實施細則,以及一段采訪摘錄:

“我娘說,以前借錢要看臉面,現在看信用記錄就行。我不怕輸,因為我可以從頭再來。”受訪者:林小滿,十五歲,孤兒,現就讀于杭州算術速成班  嚴仲良盯著那段話,手指微微顫抖。良久,他提起筆,在文章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或許……真正的變革,不是推翻舊世界,而是讓每一個曾被排除在外的人,都能平等地走進新世界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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