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實何曾見過裴元這么和聲細氣的嘴臉?
一時心中大感快慰。
好在他也清楚,扳倒德藩是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
于是,李士實也不在這上面廢話太多,直接道,“我會把這話對寧王說的。”
裴元卻道,“也不用急,這件事由你來說,不如由陛下來說。”
李士實忍不住問了一句,“什么意思?”
裴元推心置腹道,“大都憲想想,山東的事情再這么拖下去,誰臉上更難看?當然是陛下臉上更難看。”
“山東那邊,已經不止是要追查鄭旺妖言了,還牽扯到了藩王拉攏地方官員、勾結霸州亂賊的事情。對天子來說,于家于國都不能容忍。”
李士實聽著,莫名有些心虛。
他連忙掩飾般的問道,“然后呢?”
裴元道,“這種時候,想要強行推動審案,快刀斬亂麻的結束山東的案子,就得有宗室的長者,站出來主持公道了。”
“與其大都憲親自來舉薦寧王,何不如等天子自己去求寧王。如此,才能彰顯寧王之德。”
李士實聽了,一時也是心動。
跑去自薦,哪有讓天子主動示好更有面子?而且這樣一來,就算山東那邊的案子有什么差池,也能進退自如一些。
李士實正要下意識附和,卻忽然又警醒過來。
心中自責道,李士實啊李士實,你已經不是以前的李士實了。
為何還對這小小千戶這般言聽計從?
如今世子入朝司香,百官都要向老夫靠攏,就算和楊廷和、楊一清掰掰腕子,也未必不能一試,豈能再容這小小千戶在老夫面前跳臉。
李士實能瞧出裴元有促成寧王介入山東案的意思。
他故意改口道,“此事嘛,老夫還得再考慮考慮。那德王也是宗室中的強藩,寧王若是這時候出頭,只怕會惹來宗室們的反感。”
“再說,宗室之中還有沈王、楚王、唐王等輩分高的。就算寧王不出手,也有的是人解決這些問題。”
李士實說著,竟然覺得很不錯。
以往的時候,寧藩想做什么,往往都是以身入局,依靠著權勢金錢推動此事。
這種不沾因果,只撈好處的做法,隱隱有眼前這小登的風范啊。
裴元聽完,對左都御史的叛逆,也沒給出太大的反應,只說了一句,“這樣啊。”
李士實有些不太信裴元會這么淡然,故意道,“若是沒有旁的事情,老夫就先回都察院了。現在朝廷是多事之秋,老夫也不能離開太久。等要見你的那人來了,你自己和他說話便是。”
裴元也沒堅持,笑著說道,“那我就送送大都憲。”
能讓裴元親自相送,李士實也有些爽啦,但是……,也沒有想象的那么爽。
主要是裴元的態度太過淡然,讓李士實有些心里吃不準了。
這小小千戶,不會又有什么陰謀吧?
李士實想著自己以往在這小登身上吃的虧,瞬間智慧的如同賢者。
他有一種預感,自己臨出門的時候,這小登一定會和自己極限拉扯一番,試圖再次說服自己。
等到了智化寺門前時,李士實下意識的腳步一緩,接著衣袖果然被裴元拽住。
來了來了!
李士實激動的心怦怦跳。
只要這次能夠逼迫小登低頭,自己就將徹底掃蕩心魔,迎接全新的自我。
果然,就聽裴元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對了,小弟有件不情之請。”
李士實喉頭有些發緊,但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有些迫不及待道,“說來聽聽。”
就聽裴元說道,“是這樣的,大都憲也知道小弟開了一些錢莊。這些錢莊這些日子一直在收購大明寶鈔,花了我不少銀子,小弟最近手頭有點緊。”
“這次霸州賊的贖金,大都憲能不能稍微寬限個一兩月。”
李士實見不是想象中的小登示弱,本就有點失落,又聽裴元想要欠錢,立刻無情拒絕道,“你也知道,老夫也是在為寧藩做事,這種事情哪是我能自專的?”
“一萬兩銀子的價錢,可是你親口答應了老夫的。這樁事也在寧王面前過了目,哪是我們能輕易更改的?”
裴元聽了有些失望,“這樣啊。”
接著,想起什么似的,又連忙道,“不會讓大都憲白忙,若是這筆款子能拖一個月,小弟愿意多出五成的銀子。若是能拖兩個月,小弟愿意出翻倍的價格。”
“什么?”李士實大吃一驚。
按照裴元這個說法,若是晚兩個月付款,豈不是就能多賺一萬兩。
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啊。
李士實不由狐疑起來,“賢弟,你這是何意啊?”
裴元長嘆一聲,“前期鋪的攤子太大,把銀子都砸在了寶鈔上面,現在周轉遇到了些麻煩。”
接著,像是怕李士實懷疑他賴賬一樣,趕緊又解釋道,“不過不要緊,等到年后稅關開始征收寶鈔了,必定會迎來一波很強的需求。到時候,小弟就能把寶鈔高價出貨了。”
李士實將信將疑的看了裴元一眼。
寶鈔的事情他上次也參與了。
寶鈔的價格拉到“一貫寶鈔兌換一文”的時候,李士實手中的寶鈔也確實吃到了不少的浮盈。
只不過李士實認為,這波行情完全就是朝廷重新征收寶鈔的利好帶起來的,現在司鑰庫的奏折還沒上,感覺高點應該在后面。
是以李士實一直拿著寶鈔沒有出貨。
誰想到司鑰庫奏疏公開的當天,還沒等朝會散了,市坊間的寶鈔價格就出現了暴跌。
那時候李士實才如夢初醒一般的趕緊出貨。
寧藩手中的寶鈔幾乎完美的錯過了這波上漲行情中,然后在踩踏中獲利甚微的離場。
事后堅持自己操作的李士實,還打腫臉充胖子的對裴元表示,自己賺麻了,不拉不拉不拉。
所以在聽說裴元繼續在寶鈔上砸錢,并且準備利用明年年初政策落地的時候回收白銀,李士實本能的不太看好。
畢竟寶鈔行情的第一波暴跌,就是司鑰庫奏疏發布的時候兌現的,等到七大稅關征收寶鈔的日期來臨,誰敢說寶鈔會不會崩第二波。
李士實有心貪圖裴元多許諾的銀子,半真半假的試探道,“賢弟,寶鈔已經跌了上百年了,那是那么容易讓咱們賺到好處的,別到時候折了本錢。”
裴元知道李士實的疑慮,自信的說道,“放心好了,就算這寶鈔的價格折價再折價,以小弟的家財,套出幾萬兩銀子也不成問題。”
“不至于拿不出給大都憲的錢。”
李士實總覺的這小登沒憋什么好屁,當下也不敢直接接下來,而是說道,“且待老夫回去想想,明日再給你答復。”
裴元低聲對李士實道,“小弟這次回京還有其他的事情,現在還不好露面,就先送到這里吧,大都憲見諒了。”
李士實只覺的一頭霧水,感覺眼前的小登,更是如在霧中、云中。
等李士實走的遠了,蕭通才有些不解的湊上來對裴元道,“千戶,怎么感覺李士實這次硬氣了不少。”
裴元斜了蕭通一眼,“你也看出來了。”
說著,給蕭通解釋了一句,“天子讓寧藩世子來替他司香,李士實不囂張才怪。”
蕭通聞言越發不解了,“我看天子還年輕,怎么早早的就讓藩王世子入京。”
裴元抄起了手。
這件事的始末嘛,裴元還真知道點。
無論是歷史上的“寧藩世子司香事件”,還是這條時間線的寧藩世子提前進京,都有著深刻的邏輯。
或許很多人覺得這件事著實有些離譜。
畢竟古代就講究一個“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別說古代人了,就連后世人對祭祀的特殊意義都很敏感。
那么為什么朱厚照會讓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寧藩世子,充當這個司香人呢?
莫非朱厚照太過頑劣,不理解其中的意義?
并非如此。
因為朱厚照不但這么干了,而且下旨的時候還特意使用了“異色龍箋,加金報賜”的規格。
這個規格,在大明就是太子監國用的標準規格!
也就是說,朱厚照的這個行動,基本上就宣告了讓寧藩世子前來監國。
聽到這里,或許后世人更覺得離譜了。
朱厚照是獨苗,但是成化天子可不止朱佑樘一個兒子啊。
比如說湖廣的小小萬壽帝君,和朱厚照的血脈就很親近,完全可以成為更合適的繼承人。
可是寧王世子呢,別說朱厚照的血脈遠近了,他甚至連永樂皇帝的血脈都不是。
那么寧王世子是如何力克所有競爭者,得到了朱厚照的青睞,以“異色龍箋,加金報賜”的規格堂皇入京司香的呢?
答案就是,以往的前人都在嘲笑朱厚照的荒唐,卻絲毫沒有考慮過當時特殊的時代背景。
按照原本的歷史線,這件事發生在正德十一年。
那就來說說正德十一年有什么特殊的時代背景。
在正德十一年的時候,朱厚照成功的借助產生的弱勢內閣,加強了對邊軍的掌控。而且不顧自身安危,跋涉于北方的每一個重鎮。
在此期間,異常兇猛的蒙古小王子不斷的侵襲著北方邊境,殺死礅堡的士兵,搶掠著邊境的百姓,甚至一度從山西破關而入,攻擊接近河南的地方。
于是,朱厚照下定決心,要和蒙古小王子進行決戰!
在決戰之前,朱厚照充分做好了自己可能會死,甚至重蹈英宗覆轍的心理預期。
但是,他沒有兒子,也沒有兄弟。
大明后續面對的局面,甚至可能比土木堡之后還要艱難。
所以朱厚照才會在決戰之前,精心挑選出了寧王世子作為繼承人。
第一,寧王的兒子已壯,不會被朝臣太后挾制。
第二,寧王封地遠在江西,一旦決戰失敗,北方被入侵,寧王有足夠的時間、空間和意愿組織抵抗。
第三,寧王在南方諸王中不但年長,而且威望很高,能夠鎮壓宗室,避免大明因為爭奪皇位而陷入分裂。
所以,朱厚照在決戰之前放棄血脈更近的興王一脈,選擇更有機會讓大明存活寧王一脈,其實是帶有一定的悲壯色彩的。
這個天子在北疆為大明決戰的時候,連自己會死的事情,都考慮周全了。
后人又有什么理由去戲謔、輕慢他所做出的犧牲呢。
面對那些涂涂改改的歷史,又有幾人能讀懂朱厚照“以異色龍箋,加金報賜,讓寧王世子司香”的操作呢。
好在最后朱厚照打贏了,把這次正德元年以來的連續入侵徹底干回去了。
那個侵略如火,強橫一時的蒙古小王子再也沒有出現。
等到新的蒙古小王子騎馬肆虐在北京城外時,城里的君王已經換上了那個被后世吹成第一聰明人的道君皇帝了。
可惜的是,朱厚照這搏命的布置以及這個儲君方案,在打贏之后也迎來了反噬。
在朱厚照遲遲沒有兒子的情況下,大量的朝臣認可這樣的安排,紛紛提前投靠了寧王。
其實以這些前提,來重新審視群臣對寧王的依附、以及寧王的造反、朱厚照的平叛、甚至朱厚照最后的身死,是不是就有著全新的視野呢。
至于當前時間線,為什么會把讓寧王世子司香這件事提前,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裴元自己的鍋。
裴元當時為了打擊張家二侯,算準了張太后要對付夏皇后。
于是故意讓李士實在朝議放出誘餌,引來張太后的雷霆一擊。
這讓裴元輕易的向夏儒父子展示了自己的力量,逼迫他們進一步的投效,順帶的也讓天子遷怒了張家二侯,打擊了張家二侯的氣焰。
張太后成功的讓皇帝和夏皇后這對夫婦顏面掃地,也順利的找到了理由將夏皇后移宮,變相的將夏皇后打入冷宮之中。
但是這也掀開了朱厚照最后的遮羞布,讓朱厚照再也沒有拖延下去的借口。
也是在那之后,朱厚照被迫正視了這個問題,明白想要放手整理軍備,不在繼承人上的事情上有個交代是不成的。
以朱厚照的聰明卓識,百般權衡之下,依舊是如同歷史上那樣,看中了寧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