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續的朝議,楊廷和與楊一清都沒說話,整個流程被兵部尚書陸完主導。
楊一清沒吭聲,自然是因為他舉薦的邊憲暴雷了。
邊憲暴雷也不要緊,現在他連濕濕鞋都算不上,陷進去的并不深。
與其愚蠢的找補,把自己越陷越深,不如先觀察下去。
至于楊廷和,則是已經看到了下一層,知道無論插手不插手,都是一樣的結果。
能去山東收拾爛攤子的,只有那個滿身疑點的山東巡撫王敞。
這個王敞,在“張鳳案”、“御史團遇刺案”以及最新爆出的諸多要案之前,就因為無差別地圖炮,被朝廷叫回都察院問責了。
他就像是一個早就被設定好了的完美收場人選那樣。
不但身上干干凈凈絲毫無染,而且還因為彈劾了山東的大多數官員,與他們及時劃清了界限。
如果這一系列的案子是誣告,或者是栽贓,那么朝廷當然可以去懷疑王敞的動機。
可是當一切都發生了,而且都是事實,那么王敞的舉動難道有什么錯嗎?
關于王敞的那些疑點,有了最容易得出的結論。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官僚,他發現勢頭不妙,立刻向朝廷舉報,順便讓自己脫身,這本就是最合情合理的舉動吧。
所以在這種藩王可能謀反,地方官員也可能紛紛為藩王黨羽的情況下,最先警覺并且對朝廷有提醒的王敞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何況,楊廷和默不作聲的看了楊一清一眼。
這件事只要楊一清選擇止損,他楊廷和不參與,那么主導權就會自動落在相關性最強的兵部尚書陸完頭上。
陸完自從擔任兵部尚書以來,一直被各種下黑手,被各種陰謀算計。
在這種情況下,陸完急需要尋求政治破局。
而王敞,正是劉瑾余孽中混的最好的一個。
當初王敞識趣的主動交出了大七卿的位置,退往南京。隨后又交出了南京兵部尚書的職位,去山東做了一任巡撫。
大家都能看出來,王敞是在尋求平穩落地,因此也就沒怎么難為他。
但,王敞只是慫了,不是死了。
只要陸完愿意出來力挺,這個王敞就是個極好的拉攏對象。
所以無論楊廷和參與還是不參與,結果都已經注定了。
那何必參與?
楊廷和正想著,就聽陸完大聲對眾人道,“山東的事情牽連甚廣,事關重大。這次廷推人選,我打算舉薦山東巡撫王敞去主持此事。”
“一來,王敞是山東巡撫,名正言順。二來,王敞之前就察覺出了端倪,積極的站在朝廷這邊,立場是靠得住的。”
陸完說的很慢,邊說邊觀察其他人的態度。
見沒人反對,果斷得寸進尺的說道,“我看就這么定下來吧?”
說完了,才又找補一樣,添了一句,“各位覺得,還需要會推嗎?”
在場的其他八常聞言斜睨了他一眼,都沒做聲。
王敞確實是個很好的人選。
正二品右都御史已經不小了,如果這個身份都不夠,那就只能從“九常”或者“內閣三學士”中挑一人去辦理此案了。
在場眾人又有哪個愿意摻和進和藩王有關的爛攤子呢?而且一旦做的不好,一不小心就會得罪大量的山東官員。
他們又沒有太大的進步空間,冒險收益幾乎是零,這完全得不償失。
不過,事雖如此,但是陸完你很囂張啊。
最后還是左都御史李士實出來打了圓場,“我等都沒有異議,就讓王敞盡快前往山東接替邊憲的差事吧。”
說完,還又問了一句,“那邊憲呢?是回京先問問,還是留在山東等待審案的進度?”
眾人聞言,默契的去看楊一清。
楊一清倒是很有擔當,明知道不好摻和,還是保了邊憲一手,“邊憲剛加了都察院右都御史,乃是正二品的朝官,哪有在地方受審的道理?”
“讓他速回京城,接受刑部的詰問吧,到時候大理寺也可一同聽審。”
陸完當即看著刑部尚書張子麟道,“刑部怎么說?”
張子麟主動表態,“刑部自然會秉公辦理。”
楊一清對此也沒異議。
張子麟雖然受過楊廷和的提攜,但是楊一清和他的關系也還行。張子麟的父親死的時候,墓志生平就是楊一清幫著題寫的。
所謂秉公,未必便是無私。
只不過是兩不得罪的權衡之道。
陸完又道,“至于其他方面,可以再從徐州兵備道,潁州兵備道加派些人手。這樣北路三個兵備道,南路兩個兵備道,就算山東出現什么不測之禍,也能將麻煩及時控制住。”
眾人商議完畢,費宏出面票擬。
一直旁聽的陸訚卻沒直接用印,而是笑瞇瞇道,“既然要動刀兵了,還是得知會了陛下才好。”
這話是平叛有功、戰績可查的陸公公說的。
所以盡管事情緊急,眾人也只能默認了這般處置。
陸訚遂將山東來的那些奏疏,以及內閣給出的票擬一起拿了,前往永壽伯府尋找正在積極練兵的朱厚照。
朱厚照正在著甲驅馳,見陸訚過來,就知道是山東的事情商量出結果了。
他示意手下留在遠處,自己騎馬而來。
陸訚連忙下拜,朱厚照揮手斥退旁人,然后才對陸訚淡淡問道,“如何了?”
陸訚連忙將下面的幾份奏疏先遞給了朱厚照,“陛下,這是山東方面來的奏疏,里面詳細的寫了這個月來,他們查到的東西。里面所述,樁樁件件,都觸目驚心。”
朱厚照從馬上接過,隨意的翻看著。
陸訚適時地繼續說道,“今日眾臣廷議,大致采信了山東那邊的看法。已經讓山東巡撫王敞南下去查辦此事,另外還讓徐州兵備道和潁州兵備道也加派了人手。”
朱厚照正在看著那些奏疏上的內容,意味不明的笑道,“大致采信?那看來就是真的嘍?”
朱厚照的目光略過有關德王和山東諸臣與之包庇的事情,著重看了看那刺眼的“清君側,扶賢王”,又瞧了山東官員包庇霸州流賊的豪強從犯,以及上次邊憲等地方官員人坐視霸州賊進攻各地州縣的事情。還看了德王讓手下勾結霸州賊,進攻東昌府,謀奪漢庶人養馬地的那些內容。
朱厚照的臉上神色淡淡。
等翻到最后一份時,上面正是朱厚照最關心的,德王世子在山東散布鄭旺妖言的事情。
朱厚照看完第一頁就牙關咬緊,接著,他繼續翻了下去,從這個更加完善的版本中看到了與之前鄭旺妖言不同的東西。
里面除了說朱厚照是宮女鄭氏的兒子,與太后并無血緣之親,還刻意提了太后愛惜親弟弟遠勝于愛惜他這個干兒子,由此也能得到證實。
甚至謠言中把這些年來太后為了幫張家二侯脫罪,屢屢逼迫天子的事情,也詳加盤點,備述明細。
朱厚照看的額頭青筋直跳,心中的滋味只有自己能知。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將那一封奏疏塞入懷中,將剩下的奏疏扔還給了陸訚。
陸訚慌手慌腳的彎腰將那些奏疏斂了起來。
正要起身,就聽朱厚照淡淡道,“你覺得山東那邊的事情是什么情況?”
陸訚猶豫了下,然后才道,“諸臣已經有了定論,老奴手中還有一份,正是內閣的票擬。”
朱厚照不耐煩的說道,“朕問的是你!”
陸訚慌忙跪下請罪。
就聽朱厚照漫不經心的問道,“你覺得朕的那個叔爺爺是真要反,還是諸臣故意栽贓,想要斷我朱家的羽翼?”
陸訚這次回答的倒是干脆,“自永樂朝以來,未聞天家以藩王為羽翼的說法。”
朱元璋對自己的親兒子當然沒話說,將兒子分封各處的時候,確實是有將這些藩王作為大明羽翼的念頭。
可是自從永樂帝靖難之后,別說朝廷沒有這個想法了,就連地方藩王自己也不敢想。
朱厚照聽了陸訚的話,冷哼一聲說道,“你倒實誠。”
陸訚聞言頓了一會兒,依舊規規矩矩的答道,“奴婢并非陛下潛邸舊人,陛下讓奴婢坐在這個位置,所用的,無非就是奴婢的微薄材力。”
“但凡陛下所問,而奴婢又略有所得的,自然該毫無保留的告訴陛下。”
“這也正是奴婢服侍在陛下身邊的意義。”
朱厚照聽了,心情倒是好了點兒,對陸訚贊賞道,“說的好。”
又道,“朕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劉瑾、張永、谷大用等人雖然和朕親近,但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
“朕之所以啟用你們這些父皇的舊臣,就是因為你們經歷的多些,應付起諸般事物,更有章法一些。”
朱厚照回憶著,對陸訚說道,“你之前在御馬監做事,后來去西北擔任鎮守太監。在興復哈密國時,隨軍征戰,縱馬戈壁,也算是有功。隨后你又去宣府坐鎮數年,后來經過蕭敬的舉薦,才回宮進入司禮監做事。”
“朕若早知道你有這樣的能力和資歷,又怎么會用谷大用那個廢物提督軍務?”
“好在,你終究鋒芒畢露,脫穎而出,和白玉一起,打了一場漂亮的仗。”
“那時候朕就留意到了你,也知道了你的過往。在啟用你為提督軍務太監之后,更是堅定了要從內官中拔擢一批有用人才的想法。”
“你說的不錯,朕要的是你的能力。”
“你不必學其他宮人做奴顏婢膝之態,若有什么好主意,盡可以直言不諱。”
陸訚聽了朱厚照此言,若非早已見識了某人的手腕兒,以及天家的無情,恐怕這會兒還真有些動搖了。
陸訚連忙作誠惶誠恐之狀。
待到朱厚照再次安撫,陸訚這才說道,“以老奴之見。德王已經年高,未必有那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只不過德王世子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或許會有一些不該有的野心。”
見朱厚照在那里沉吟。
陸訚索性說的直白了一點,“德藩距離京城極近,若是倉促有變,可席卷而至。無論德藩有沒有這樣的野心,他既然有這樣的能力,就已經不能為朝廷所容。”
朱厚照聽完哂笑一聲,好一會兒才感嘆道,“這就是所謂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
卻聽陸訚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老奴以為并非如此。”
朱厚照聞言也不惱怒,說道,“那你說來聽聽。”
陸訚沉聲說道,“這個道理,不止陛下懂,老奴懂,德王也懂。”
“既然如此,那德王為何還大肆的培植勢力,拉攏官員,勾結叛賊,畜養馬匹?”
“陛下想想。”
“這璧,是德王能塞懷里的嗎?”
朱厚照聽了,臉上原本還算舒緩的神色,再次凝重起來。
陸訚繼續不緊不慢的說道,“德王把不該動的璧塞到了自己懷里,又豈能說是無罪呢?以老奴來看,不必等山東的調查結果了,陛下現在就該對德藩斷然處置。”
朱厚照有些驚奇的打量了陸訚幾眼。
他想了想又問道,“那些山東官員呢?也要一起處置嗎?”
陸訚也不客氣,給出了“自己”的看法,“這些道理,連老奴都想得清楚,難道那些官員們不明白嗎?”
“他們眼睜睜的看著德王在他們治下,實力一步步擴張,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卻不但不去責問,甚至還在德王世子譖毀天子的時候幫著遮掩。”
“難道可以說他們無罪嗎?”
朱厚照聽陸訚說起謠言的事情,心中的無名火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朱厚照心中拿定了主意,轉而對陸訚淡淡說道,“關于那些謠言的事情,你怎么看?”
剛才還絲毫不怕展現能力的陸訚,這會兒卻沉默了起來。
朱厚照奇怪的問道,“朕在問你,為何不說?”
陸訚遲疑了一下,這才說道,“陛下,要說那鄭旺的胡言亂語,自然是不值一駁的狂悖之言。但若是具體到此案中……”
朱厚照皺眉問道,“怎么?”
陸訚慢慢道,“具體到此案中,那就要問陛下怎么看、太后怎么看、張家二侯怎么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