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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面具的事情,是希拉克略再三斟酌后才決定的,他希望鮑德溫戴上銀面具的行為,會讓他的敵人認為他的病情正在惡化當中。如果他們發現他正在好轉……除了將鮑德溫如同達娜厄那般藏在高塔的頂端(達娜厄的父親因為被預言會被外孫推翻而如此做),就很難避開一次又一次的暗算。
但這是不可能的,不說達娜厄依然在化身金幣雨的宙斯那里獲得了種子,生下了個兒子,鮑德溫如果無法履行十字軍統帥和亞拉薩路國王的義務,他也一樣會被驅逐出去,成為一個修士。
你要讓這些人收手是不可能的,鮑德溫若是能夠痊愈,不單意味著野心家們對亞拉薩路的謀劃都落了空,他甚至可能借著這個痊愈的名頭博得更多的榮譽與追隨者——畢竟在經書上那個得了麻風,后來又被耶穌基督治愈的人,最后也成為了圣人。
之前有關于他的種種謠言也會隨之消失,誰會相信一個身上發生了圣跡的人,是受到了天主的懲罰呢?只能是考驗,而他通過了這場艱難的試煉。
這份福澤甚至可以延續到他的子孫身上,而一個新興的國家終于有了第一個穩固的百年后,佛蘭德斯家族的血脈才終于可以被確認,能夠永久地流淌在這個神圣的地方。
與其迎接連接不斷的騷擾,不如先給他們一個美好的假象,待到鮑德溫真正的痊愈了,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們臉上的神色必然會異常精彩。
這件事情是希拉克略親自來和塞薩爾說的,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來越少越少越好。只是即便是希拉克略,塞薩爾也必須和他隔著一道屏風,“你太小心了。”希拉克略說。
從麻風山谷回來之后,塞薩爾不但會徹底的潔凈自己,就連穿過的衣服也會丟入火中焚燒殆盡,更是要自我隔離三天到一周來確定自己身上不曾攜帶病菌,沒辦法,和他接觸最多的一個病人,一個老人,可以說是他在這里最為重要的親人,尤其是鮑德溫,他無法確定后者再次接觸到麻風病菌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對于希拉克略的建議,他并沒有反對——雖然總是帶著面具會讓鮑德溫有些難受,但為了保證最后給那些人的驚喜,鮑德溫已經快樂的接受了這個任務,塞薩爾又為他做了一些調整,確定即便面具覆蓋在臉上,也不會引起呼吸障礙或者是生出濕疹。
第二天,鮑德溫戴著面具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確實引發了一陣嘩然,腓力二世立即露出了憂心忡忡的神色,腓特烈一世也是緊皺眉頭,他們擔心的當然不是鮑德溫,而是亞拉薩路的國王和這十字軍的統帥。
鮑德溫立即上馬,進了比武場,連接打倒了三個騎士,以證明他的思維和軀體都不曾受到病癥的影響,他們才安下心來,只是看向鮑德溫的眼神中還是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憐憫。
鮑德溫才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他大汗淋漓的跑回房間里,在侍從的服侍下脫去了盔甲,然后揮退走了房間里的人,試了試浴桶里的水溫便撲通一聲跳了進去。
“叫塞薩爾來,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他了!”他抱怨道。
侍從遵命而去,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兩人的例行公事了——畢竟浸泡藥浴是一個漫長而又無趣的過程,鮑德溫又沒有那些另一個世界中的人們用來打發時間的東西,看書也不可能,書籍在造紙術和印刷術出現之前都是極其珍貴的,怎么可能讓他在浴桶里翻看,何況那些故事還不如塞薩爾的講述有趣。
事實上,關聯到麻風山谷,塞薩爾的述說也多數避重就輕,畢竟他不可能將那些過于慘烈的事情說給鮑德溫聽——那些人遭遇到的可能就是鮑德溫原本的命運。
但今天即便是鮑德溫也能察覺到他語氣中的輕快與釋然,“你在那里遇到什么人了嗎?”鮑德溫敏銳地問道。
塞薩爾也頗為有些詫異。
是的,他再一次遇到了哈瑞迪,哈瑞迪在伯利恒所受的病痛與折磨,讓他再也無法為塞薩爾打造那些精密的器械,但塞薩爾也為他在塞浦路斯安排了一個作坊棲身,他已經和作為作坊主人的騎士說過了哈瑞迪的事情,那位騎士也愿意接受這么一個以撒人在他的工坊中度過最后的日子 作坊主人是個老騎士了,經過了那么多事情,早就知道該如何應付如哈瑞迪這樣的人,但哈瑞迪并未接受,或者說他仍認為,作為一個罪孽纏身的人,應該希望能夠在死去之前重新觸碰每個圣跡所在的地方,借此來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安寧。
至于赦免不赦免什么的,他現在倒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塞薩爾以為他很快就會回到塞浦路斯,或者再一次逃走。但沒想到的是,他在麻風山谷見到了哈瑞迪,而且據麻風山谷的人說,他已經在這里做了好幾個月的活兒。
他雖然是健康人,卻絲毫不曾避諱與那些麻風病人的接觸,他甚至告訴他們說,他是得到賜福的,這讓山谷中的人都驚訝莫名,畢竟得到過賜福的人,哪怕他是個以撒人,他也能在任何一座城市中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
而當塞薩爾在瓦罐邊看到他的時候,他幾乎認不出哈瑞迪——這個以撒人現在看起來已經完全像是一個基督徒的苦修士了 他將自己的頭發剪得很短,也剃去了胡須。這對于以撒人來說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他們的成年男性多數都蓄著一把濃密的大胡須——只穿著一件灰白色的亞麻袍子,袍子的長度只到小腿,腳上是一雙樸素的系帶短靴。
中午的時候,他和山谷中的人一起吃喝,以撒人在飲食上有著諸多嚴苛的條律——像是不能吃豬,馬,兔子和駱駝,不能吃動物的后腿筋,不能吃蝦、蟹、貝類、鰻魚這些無鱗無鰭的“魚”,牛乳和肉類不能同食……等等。
即便在危急時刻,有人用食物來測試他們是否是以撒人,他們也往往難以打破背負在身上的枷鎖,做出欺騙的行為來。
塞薩爾卻看到他毫不介意的痛快吃喝,根本不在乎掌勺的人盛在碗里的是什么,在看到塞薩爾注視著他的時候,哈瑞迪咽下一口食物,粗魯地抹了一把下巴:“山谷中的人們以往可沒有什么挑揀的機會,現在能夠吃飽喝足,這還是托了您的福。”
“他確實不太像是個以撒人。”另一個老者說道。
“所以我才會被其他的以撒人趕出來。”哈瑞迪不以為然地笑道,同時他還告誡山谷中的人:“別以為你們見到了我這樣的以撒人,世上就很有很多好以撒人了。他們之中或許也有一些本性良善的人,但他們也有著自襁褓起便被教育出來的自私、偏激和狹隘,這幾乎已經取代了他們的天性成為了本能。
你們都記得我曾說過的那只被青蛙馱過池塘的蝎子吧”
眾人點頭,哈瑞迪才繼續說道,“你們或許也有可能遇上那么一兩個愿意憑借著自己的雙手種地、做事和做買賣賺錢,并且愿意行善勝過作惡的以撒人,但別忘記,他們在這個世上活一日,只要他們還在族群中,就很難抵抗那些親人與朋友灌注給他們的東西……”
他想起了勒高,想起了他在大馬士革的同族,想起了那些賢人和他們的學生:“所以如果你們若是有走出去的那一天,請對所有的以撒人敬而遠之,就是我作為一個以撒人給予你們的忠告,”他充滿歉意地看向了塞薩爾:“或許您不需要,但我在這里還是要向您表述最為沉重和真摯的謝意,還有歉意,我辜負了你,大人,那些罪責——您原本是可以不去背負的。”
塞薩爾沉默不語,在用餐結束后,他隨著哈瑞迪去看那些被他照料的瓦罐,在這里,瓦罐里不只有青霉菌,還有鏈霉菌,只是塞薩爾只記得,最初的鏈霉菌來自于法國的海邊松林,雖然名為地中海鏈霉菌,但在塞浦路斯和亞拉薩路,君士坦丁堡他都沒找到。
現在的這些菌種還是他請理查和艾蒂安伯爵給他帶的,他們所能帶的有限,但這種事情不能廣而告之,塞薩爾現在正處在短暫的“自由期”,羅馬教會也知道絕罰對他沒什么用,但其他人的領地可都還在羅馬教會的長臂管轄范圍內。
但這些珍貴的菌種成活的幾率實在是太低了,唯一成功的人只有哈瑞迪——他坦誠,在秘地里,也有人在培養菌種,種植藥草,這甚至是賢人的必修課程——確實,在另一個世界里,任何藥物都能追溯到最初的源頭,古早的人并不比現在的人更愚笨。
“那么你今后還要繼續留在這里嗎?在朝圣結束后,你依然可以回到塞浦路斯,那個位置和房間,我會命令作坊的主人繼續為你保留。”
“保留著吧。”哈瑞迪并沒有立即賭咒發誓自己要永遠留在麻風山谷,而是從容的回答道,“我會繼續在這里,為這些人做事,短期內——真等到我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會回到塞浦路斯,當然前提是我并沒有染上麻風病。”
“你現在確實已經不像是個以撒人了。”
“別這么說,”哈瑞迪苦笑著回答說,我都難以相信我自己。所以大人,我要與您私下里談話,還有一個原因。”
“請您等一下,”他說,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洞窟中,搬出了一個箱子,這個箱子也不大,雙手可以環抱,但看得出是新做的,做得格外精美。這里的精美不是說它是否有雕花,或是鎏金,而是每個角落都被打磨的光潔無比,木板也找不到一點蟲蛀和變色的地方,四角更是有著黃銅的釘子來做加固。
箱子沒有鎖,在這個山谷中,人們實行的是最為樸素的共和制度,畢竟一旦就算獨占在一天之內吃不完的食物或者是布匹,又有什么用呢?你隨時可能染上麻風病或者是因為病癥加重而死亡。
“這是這里的人們發現的。”哈瑞迪看著塞薩爾迷惑不解的神情說道,一邊將里面的東西取出來——那是一塊雖然不能說粗糙,但也精細不到哪里去的亞麻布,經線和緯線雖然排列的還算嚴密,但沒有染色,也沒有花邊和其他裝飾,純粹就是一塊布。
而他小心翼翼的在自己的床榻上把它打開的時候,上面赫然有著一個被鮮血浸染成的人形。
塞薩爾微微變色。
他不認為哈瑞迪要在這個時候羞辱或者是詛咒他,但他想到的另一種可能卻讓他驚懼不已。
“這里曾經埋葬過無數的羅馬人,您也知道羅馬人的風俗,死者是沒有棺木的,他們將死去的人清洗干凈后,裹上亞麻布,直接送入墓穴之中。”
那張亞麻布就是裹尸布,所以會留下死者們最后的痕跡。
這里的人們將一些還能夠使用的亞麻布收集了起來,放在一起,用來做衣服,漁網或者是包裹——在麻風山谷中,這種行為可算不上褻瀆,畢竟為了生存所迫,他們還記得將散碎的尸骨收斂起來,重新裝進瓦罐,或者是埋藏在窯洞中,已經算得上仁慈。
這塊亞麻布就是幾年前被人找到的,它并未包裹著任何尸骨,而是被整齊的折迭著,放在一個瓦罐中,瓦罐又經過了密封,被塞在一個用來擺放mors(古羅馬死神)的壁龕中,他們砸毀了那尊異教徒的神像,也發現了瓦罐和里面的亞麻布,他們不太清楚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只以為這可能是死者的親屬留下來的。
一開始哈瑞迪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直到他想要把它拿出來清洗另作他用的時候——他在陽光下把它打開,當時上面的印記便讓他變了神色,幸好他那時候身邊沒有人,他馬上把它收了起來。
“我以為這只是假的或者是一個巧合。雖然我聽他們說,麻風山谷已經有好十來年,沒有見過愿意走進這里的教士或者是修士了。”
說到這里,哈瑞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不這樣做,他就要被自己窒息而死似的。
“然后我在一個隱蔽地方重新打開了它。”
他們的視線重新回到那張亞麻布上,它看起來是那樣的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可怕,因為被這張亞麻布所包裹的人必然受過了諸多酷刑,頭部、雙手、背部、雙足都有大量的血跡溢出。
塞薩爾要過了好一會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這并不能證明……”
“能夠證明,”哈瑞迪斬釘截鐵的說道。同時,他的笑容中又不免混雜了一絲酸苦,“您,不,即便是以撒人,也只有很少人知道,在秘地里……有著有關于這位榮光無限的圣子所有的記載 從他的父母直到他降生,又從他降生一直記載到他在族人、長老的誣陷與逼迫下,滿懷冤屈地被送上十字架的整個過程。
我不知道當時記錄的人心中作何感想,但他確實詳詳細細的寫下了耶穌基督曾經受到的每一道責罰。
從頭戴的荊棘冠有多大?有幾層?到他的耳鼻是否流血,他的額頭上又如何蜿蜒地流下血跡……他挨了多少道鞭子,有多少當即便叫他皮開肉綻?
而他背負著十字架。一路踉踉蹌蹌向著那座神圣的山丘走去時,用了幾次左肩,又用了幾次右肩,他在地上跌倒時是否擦傷了膝蓋。
他昂起頭,向天主訴說自己的苦難時,手腳是否有綻裂,而將他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只釘子又有多粗,直徑多少?
那柄用來戳刺他肋骨的長矛又有多長,矛尖是否銳利,這些都有,而且我作為賢人的學生,也曾經有幸被允許踏入其中翻閱這本記錄。
是的,在你面前,就是耶穌基督的裹尸布,是一件毋庸置疑的圣物。
之后,我甚至詢問過了曾經接觸過這塊亞麻布的人,我之前住過的窯洞當然也有其他人來住,但能夠來到這里的人都是罪人,不是麻風病人,就是為了自己的親人而甘愿舍棄信仰的人 所以當他們聽見圣人的召喚時,并不以為自己獲得了眷顧,何況這種情況很少在成年人身上發生,只有孩子……
而這些孩子即便獲得了圣眷,卻依然無法抵御麻風的侵襲,死亡率也很高,所以,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發現,沒有人發現……
現在山谷中也只有一個孩子可能因此蒙受賜福,他很喜歡我說的故事,也很喜歡我打造出來的那些玩具,還經常盤桓在我的身邊,不自覺地受到了這件圣物的影響。
您應該已經看到他了,他比其他孩子都要來得強壯和健康,身上的病癥也是最輕的——但一開始的時候并非如此。
可惜他所得到的眷顧非常微弱,而我也并不打算讓他或者是他的父親知道.
前一個得了麻風病卻又獲得了賜福的人是亞拉薩路的國王,而他卻只是一個普通商人的兒子,如果他的能力能夠叫一個人瞬間活過來,或者是死去,教會或許還會對他手下留情,但他也頂多能救活一株小草或者是一只老鼠,教會不會放過他的,只要他敢于將這件事情宣揚出去。”
哈瑞迪并不敢挑戰人性。如果讓這些人知道了山谷中就有這么一件圣物,他們是會把它慎重的收藏起來,還是奉獻給教會,以及更有可能的,一人一塊撕碎了吃掉——他不敢保證。
塞薩爾也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他接過了哈瑞迪送到他手中的東西,然后把它包裹起來,仿佛握著一束花或是一件衣服般,直接把他帶回了圣十字堡。
塞薩爾倒是很想將它清洗一番,但他不確定,這些圣物在材質上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譬如說不受水火的侵襲。
真十字架被發現的時候就是一堆碎片,圣釘未必是將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的釘子,也有可能是其他圣人苦修或者是下葬后釘在棺木上的釘子,但它是可以被融化的,甚至可以被打造成武器——這件事情已經在萊拉那里得到了確認。
而之前也曾經出現過某位主教在朝拜圣人(他被允許親吻圣人的手)的時候,一口咬住了圣人的手指頭,無論周圍的教士怎么毆打他,他還是把它咬了下來,帶回了自己的教堂,并且由此讓這座教堂成為了一個新的朝圣地的事情發生過。
這確實令人啼笑皆非。
但也從另外一方面證明,圣人和圣物并非是不可損毀的,也是,如果不可損毀的話,那么圣人的碎片就不會飛到到基督徒世界的各處了。
希拉克略和鮑德溫都被要求佩戴上面罩,甚至用玻璃片遮住眼睛,戴上手套,披上斗篷,才被允許近距離觀察這塊亞麻布。
希拉克略原本并不怎么相信這樣的故事,但無論是他還是鮑德溫,都在接近這塊亞麻布的時候感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沖擊感和幸福感。這種感覺和他們在真十字架前祈禱時別無二致,即便這并非耶穌基督的裹尸布,那也是一件圣物。
“這是你的。”希拉克略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把它帶在身邊吧,為了之后的遠征。”這次遠征聚合了四名君主,數萬人的大軍,時間又格外漫長,真十字架肯定會被帶走的,這塊神圣的亞麻布塞薩爾原本是想要留給留守亞拉薩路的貝里昂伯爵的。
塞薩爾有些遲疑。
薩拉丁在幾個月前就開始聚集軍隊,他可能是為了大馬士革而來的,也有可能為了亞拉薩路,此時的人們還不太懂得什么叫做圍魏救趙,但一座內部空虛的城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道美食。
雖然亞拉薩路城中也留下了足夠的守軍,但面對薩拉丁誰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們帶走了真十字架,將耶穌基督的裹尸布留下,或許會帶給城中守軍更為充沛的信心。
“但你若是把它留在這里,羅馬教會的教士們就會要求圣殿騎士們把它拿走,送到羅馬去。”
這種事情羅馬教會完全干得出來。
“不過在這之前,跪下,”希拉克略嚴肅地說道:“跪下,然后親吻這神圣的血跡,謹記耶穌基督為人類做出的犧牲,并且祈求祂能夠一如之前那樣庇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