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薩爾也很無奈。
無論是耶路撒冷還是雅法,又或者是大馬士革,甚至更遙遠的阿頗勒,有關于度量衡的任何狀況都只能以混亂來形容。
后世人或許很難想象,偌大的地中海地區甚至沒有一個統一的重量或是長度單位。
雖然早在古埃及時代就有了最初步的計量單位和以及隨之而來的進制計算方式——為了人們使用方便,也為了進一步神化自稱拉神后裔的法老,埃及人以法老的手指尖、手掌、手肘到腳掌這些人體部位為準繩,從尺寸到名稱,然后這種方式又被古羅馬人所沿用。
你或許要說,既然是從古埃及時期沿用下來的尺寸單位,那么應該也沒有多少差別吧,很遺憾,有,而且很大。
即便是現在的成年男性腳掌的平均長度也只有二十五到二十七厘米。那若是你去測量古法尺的“王者之足”,你就會發現從三十厘米到三十五厘米,甚至四十厘米應有盡有。
這并不是商人有意作祟,而是在各個國家的法律和實際實施中,為了夸大國王的權威,而有意這樣設置的。
簡單點就是說,當一個商人拉開一個布條,聲稱國王的腳就這么大的時候,另一個商人卻抽出了一條更長的布條,認為像是國王這么顯赫的大人物的腳怎么可能和普通人一樣長呢?肯定是要長一點的,于是乎,他們就順理成章,無比自然的將那個更長的尺寸作為了新的度量單位。
已知相似的還有重量單位。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塞薩爾幾乎難以相信。
這里首先要提出一個問題,一盎司的棉花和一盎司的黃金,哪個更重?
想必此時已經有人快速的給出答案了,當然是一樣重了。
但對于這個時代的人們,這個答案是錯誤的。正確答案是黃金重,因為黃金所用的盎司是金衡盎司,而棉花所用的盎司是常衡盎司。前者大約在三十二克左右,后者在二十八克左右。
原因是見鬼的——黃金要比其他東西貴重……
像是這種已經被公認的重量單位都會出現這樣大的差錯,更別說是其他的,甚至你不用走出一個國家,一個行省,一個村莊和一個村莊的度量衡都有可能有所不同。
而這種我行我素的做法是很容易出大問題的。
希拉克略在上課的時候,就和他們說過,在英格蘭的農莊中,人們往往會拒絕“尺”這種單位,那么他們用什么來做長度單位呢?一根棍棒。
這從古羅馬人那里繼承來的。在古羅馬人那里,一桿長約三米,英格蘭的一桿要短得多,而且見鬼的各個不同。
他們用這根棍棒丈量田地的尺寸,水渠的長度,果樹的高度,這根棍子可能會被沿用很多年直到不堪重負而折斷碎裂,但誰也不能保證一根新棍子,或者說是其他地方的棍子就和它一樣長。由此所發生的各種爭端更是持續不斷。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些古怪的稱量單位,譬如說農奴們結婚的時候,必須繳納的結婚稅,就是向領主貢獻一口可以容許他的新婚妻子坐在里面的鐵鍋。
當讀到這一條的時候,塞薩爾心里就在想,那么那些骨架子大的女人一定很倒霉,她們可能一輩子都沒法結婚。
當然,在他還只是一個小侍從的時候他只能暗自腹誹,一個九歲的孩童對于大臣,騎士們只是一只漂亮的小狗,他們會摸他的頭,給他幾塊面包,但絕不允許他在正事上隨意置喙。
他也學會了用一份,一兜子或者是一把來計算貨物,而不是用分量和長度。
在他成為伯利恒騎士后,因為這座小城的特殊地位,無論是經濟、商業還是政治以及宗教意義,他都沒有打算過多的干涉它的運行。
但塞浦路斯的意義完全不同,這是真正屬于他的領地,就算面對著圣殿騎士團與善堂騎士團,他也沒有將領地——即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交出去的想法。而他積蓄已久的種種想法,似乎也能夠在這里嘗試著實施。
他并未想過一蹴而就地去改變這個殘酷又荒誕的世界,但至少現在看起來,他終于有了一個不壞的開端,民眾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愚昧,貴族們也未必個個卑劣,他想要往光明的地方走的時候,身后也永遠不會缺乏追隨者。
不過再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堅實的現實基礎來承托,其中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錢,連亞拉薩路的國王都會為了錢財而頭痛,塞浦路斯的領主也不可免俗。
而他所設想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強有力的經濟支持,一個領主所能獲得的錢財——那個最大的那個金蘋果來自于哪里呢?
毫無疑問,是稅收。
起初塞薩爾是打算先來將塞浦路斯的稅收情況整合并且予以分析的,但他隨即便發現了要想將稅收掌握在手里,就繞不開度量衡這個問題。
難怪大多數領主和爵爺們都寧愿將領地上的稅務全部包給以撒人處理,就算是塞薩爾這樣數學能力不錯的人,在看到那錯綜復雜的統計數據與單位時,也不由得一陣頭昏目眩。
拜占庭帝國原先有統一的度量衡并在市場上予以監管,但隨著帝國的衰弱,每個行省也都開始通行不同的計量單位,他們可能只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但卻在此時造成了塞薩爾所面臨的最大難題。
除非他愿意如以往的那些總督一樣,將最為重要的稅務交給以撒人,反正以撒人總能找來總督想要的錢數。
并不是塞薩爾不信任以撒人。事實上,他從不考驗人性,任何一個人有了對其他人予取予求的權力,并且能夠從這種權力中得到巨大的利益——想要不墮落,除非他天生就是一個圣人。
“您不準備將收稅的事情交給以撒人?”丹多洛問道。
威尼斯人只在遷移到島嶼上的最初十幾年中從事過漁業和種植,但很快,他們發現,駕駛著船只往來穿梭,靠做買賣更適合他們,所以在這個自治城邦里,最多的是商人。
而只要是個商人,就不可能不懂得數數與計算,也能通曉各處的狀況——包括但不限于度量衡。
也就是說,以撒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他們都能做到,當然也就無需以撒人來橫插一手了。
“現在塞浦路斯大約有二十七種稅收——我是說,對普通民眾。”塞薩爾說:“我不可能把它們交給以撒人,”
人們對于這個時代最為熟悉的稅收,莫過于什一稅。事實上,什一稅并不是教會的發明,它們最初是羅馬帝國的各個行省要向中心交納的行省稅,因為這個稅收正是所有行省產出的十分之一,因此被叫做什一稅。
稅收演化到今日,已經變成了農業稅、商業稅和公共稅。
農業稅,其中又要細分為土地稅、牲畜稅、補充稅和雜稅。其中,土地稅還會按照土地的肥沃與貧瘠程度劃分出三個等級,牲畜稅,就是看馴養牲畜的種類和個數,征稅的數額大約等于牲畜價值的十二分之一。
補充稅和雜稅是一種籠統的說法。
一般來說,領主需要打仗的時候,就會有戰爭稅,在需要重新修建城堡的時候,就有城堡稅,甚至打造盔甲的時候,也會有一份盔甲稅。
而商業稅……則是針對往來的商人,貿易稅、過境稅、入城稅、轉手稅等等,其中一個最令商人深惡痛絕的莫過于落地稅——所有落在領主土地上的貨物都屬領主所有,這可是百分之一百。
至于公共稅——其中有一樁稅收,人人耳熟能詳——通常叫做叫做人頭稅。
還有一項則是公共財產使用稅。在古羅馬時期,這份稅收被用來建造圖書館、大浴場和斗獸場,但現在已經變成了各個公共設施的使用費用。
譬如磨坊、農具、面包烤爐或者是領主的牛、樹林、河流這些……
塞薩爾估算了一下,這些稅收已經囊括了普通民眾百分之四十的收入,可以說已經迫近了底線,如果他為了節省時間和心力,將它們交給以撒人,以撒人肯定要在這個數字上加碼,而且還不是一點。
有時候塞薩爾都覺得奇怪,這些以撒人難道不知道,自己竭盡全力的重利盤剝最終只能換來一場空么?
如果說他們被迫從事金融行業還是因為教會與行會的壓迫……那么他們作為包稅官的時候,又為何如此地貪得無厭呢——明明大家都很清楚,無論他們是否被論罪,財產都是帶不出城市的。
塞薩爾并不是那種可以眼看著,明知道民眾正在遭受折磨與摧殘還能夠無動于衷的人,以往是他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這個資格,現在他能做到,當然就不會去選擇以撒人了。
他邀請丹多洛來商討這件事情也并非只因為他是他妻子的祖父,更是因為威尼斯人從很早之前開始就有了一套相當標準的度量衡。
不僅如此,他們還要求與他們交易的外國商人也同樣使用這套計量單位,因此在地中海地區,掌握威尼斯式度量衡的人并不在少數。
或者說威尼斯人并不是太過貪婪,即便是外來人對他們的計量單位并不熟悉,他們也不會隨意的篡改計量單位的大小、重量與長短來博取最大的利益。
“我不會用以撒人,我預備建立一座常設的稅務機構,因此需要大量的稅務人員——如果你們愿意,我可以從威尼斯招募這些官員,只要他們能夠通過考試,同時,我會提供一些新的度量衡單位——可能還有一些鑄幣方面的事情……需要他們參與。”
丹多洛聽了,在驚訝之余不免升起了一股狂喜。
雖然他已邁入人生的最后階段,茍延殘喘也只不過是為了復仇,但他終究還是個威尼斯人。若不然,在曼努埃爾一世驅逐完威尼斯人的時候,他也不會堅決的要求去覲見這位喜怒無常的皇帝,并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了。
讓整個塞浦路斯都通行威尼斯人的度量衡——就算領主也有他的一些想法,那是個什么概念?
他們當初攻占了阿克,又將阿克交給了十字軍,其中的一個條件也不過是要求在阿克施行威尼斯人的度量衡。
現在塞薩爾這樣說,就等于整座塞浦路斯乃至只要以塞浦路斯為中轉或是交易地點的地中海商人們制定了一條以威尼斯人為尊的法律。
這對于威尼斯人來說當然是一樁難以想象的好事,他幾乎可以確定,無論是十人團,還是總督,都不會有什么異議。
不過他終究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家伙,動容只有一瞬間,很快就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您需要我們做什么?”
“我需要很多人,很多,可能是幾百個,而且等機構建立起來,他們要為我帶一批學生出來。”
丹多洛露出了微笑,他是個商人,當然知道,免費的東西才會是最貴的。何況塞薩爾還是塞浦路斯的領主,即便他的孫女已經成為了他的妻子,但這兩者的盟約中威尼斯人無疑是處于弱勢的那一方。
何況他不單要靠塞薩爾來威懾住十人團,為自己或者是自己看中的繼承人謀求威尼斯總督的位置,他還有著更為深切的野望……
若是塞薩爾只投出了豐厚的釣餌,便將這樣大的利益轉給了威尼斯人或者是轉給了丹多洛家族,他才要膽戰心驚。
現在塞薩爾提出了條件,他反而心安了下來,不過這也符合情理,要治理一個地方,當然不可能只用騎士和士兵,更多的還是那些能夠閱讀、計算和統計的人——原先是教會的教士與修士承擔了這份責任,后來是以撒人,但現在也有一些君主開始拔擢身邊的人。
前者是因為王權與教權之爭,后者么,也不是只有塞薩爾一個人看出了包稅壞處的。
問題是,塞薩爾的身邊正缺乏這樣的人,而他的老師雖然是宗主教希拉克略,但他若是大量地派來教士,只怕塞浦路斯人也會感到不安。
“這些事情,可能需要我回到威尼斯后召開會議,與其他人商討一番,才能決定。”丹多洛謹慎的說道,這些人已經不是一個丹多洛家族所能提供的了,幾大家族的有生力量會被搜刮一空——如果真按照塞薩爾所說的去做,那么威尼斯人的商貿活動可能還要在這幾年內繼續萎縮。
但若是威尼斯人真能夠在塞浦路斯的宮廷立足下來……想想看吧,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光景,他們的子孫后代將不再是商人,而是大臣,貴族,甚至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