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弗魯瓦簡直想吹聲口哨,幸好他還記得自己面對著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們既然做過朋友,即便相交不深,但彼此之間總還是有些了解。
丹多洛是一個奇特的人,在有些方面他的要求非常嚴苛,但在另外一些方面,他的姿態卻能放得相當寬松,也是威尼斯作為一個共和國獨裁者的權利受到了最大的限制,要不然的話,丹多洛倒是很適合成為一個國王。
若弗魯瓦見多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們,他們總是定下各種各樣的律法,讓別人遵守,自己可未必。有些時候他們甚至可以違背教義和道德。
不過丹多洛就是一個總能讓他感到驚訝的人,譬如丹多洛在和他閑聊了一會后,便提出要到圣拉撒路大教堂去。
“是要去禱告一番嗎?”若弗魯瓦隨口問道。
這倒也正常,這個時代的海上航行可不如后世那樣安全,每一個能夠走下甲板的人,都應該好好的向天主祈禱一番,以感謝他對自己的庇護。
但除了祈禱之外,丹多洛還拿出了錢,請圣拉撒路大教堂的主教為拜占庭帝國的公主安娜舉行一場現在的安魂彌撒,這下子,就連若弗魯瓦也不由得為之嘖舌。
數百年后,讀者在翻閱此時的人們所創造的傳說與故事時總會感到疑惑,為何在每一篇故事中都必然有一個木訥的丈夫和父親,有一個邪惡并且惡毒的繼妻和后母。
這點與長子繼承法緊密相關。
依照法律,在一個家庭中,即便是同母所生的孩子,也只有長子可以得到父親的一切,城堡、領地、子民、爵位、財產——至少大部分財產。
而他之后的孩子卻只能得到一些微薄的錢財和人脈。
這種做法固然保證了領地的完整。但同樣的,必然會造成除了長子之外的孩子處境艱難,就像是曾經的諾曼底公爵,他就是因為連續與好幾位妻子生下二十多個兒子,以至于除了長子之外的兒子都需要自己出去靠做雇傭兵謀生。
因此,作為繼妻與后母的女人必須苛刻地對待前妻留下的孩子——如果她的丈夫沒有設法宣稱之前的那樁婚姻無效,而之前的孩子也都淪為私生子的話——哪怕她生性良善,即便是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自己的家族,她也會想方設法的除掉這些已經成為了阻礙的孩子。
連帶她們的家族也會相互敵對,彼此警惕。
畢竟每一樁婚約后面緊隨而至的就是兩個家族的盟約,如果無法從婚姻中得利的話,那么這樁婚姻又有何持續下去的必要呢?而妻子的家族也等于是白白浪費了一個聯姻的好人選。
你若說女兒,女兒的嫁妝同樣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女兒所能擁有的嫁妝一般就是要看她的婚約對象,這么說吧,如果一個只有一處小小林地的子爵之女突然得到了國王的青睞,他也不會幻想自己的女兒能夠成為王后,因為他承擔不起一個王后所應當擁有的嫁妝。就算國王堅決要與之成婚,他的大臣與其他王室成員也一定會竭盡全力的阻止。
如果阻止不了,這個國王甚至會遭到廢黜,這種情況在已然極其開明的時代都有發生過。
而公主安娜還有一個應當被丹多洛憎惡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父親——曼努埃爾一世。
皇帝當初驅逐和殺害了上萬個威尼斯人,將當時作為威尼斯大使的丹多洛施以酷刑并趕出君士坦丁堡的也是曼努埃爾一世。
可以說,丹多洛沒有在她的墳前跳舞,已經算是品德高尚。
現在他甚至以德報怨,如同對待自己的女兒般的對待她……
“你那是什么表情?”丹多洛瞪了若弗魯瓦一眼,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若弗魯瓦感覺丹多洛正在看著他,又像是沒有在看著他。人們常說,視線交匯視線確實是一種無法觸摸,但確實可以彼此感應的東西。
但現在若弗魯瓦投過去的視線,并不能與丹多洛的交匯,可他確實能夠感覺到如同被針刺般的疼痛。
“看來您是有備而來嘛。”
“我什么時候魯莽行事過?”丹多洛反問道。
若一定要說有,他是有過那么一次,就是站在曼努埃爾一世面前指責他的背信棄義的那次,而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你說他對安娜的看法,不如何,除了她是曼努埃爾一世的女兒之外,還有的就是那樁短暫到只有一晚的婚姻。
但她必然給那位年少的騎士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即便是個如那耳喀索斯般生性冷酷的人,也會為了這份無比豐厚的饋贈而落淚,更不用說死者總要勝過生者一籌,她的存在說不定給他孫女的婚姻留下一絲難以抹除的陰影……
他不能確定鮑西亞是否能夠讓這段往事隨同安娜被埋于六尺之下,所以他不但要往這座天平上加砝碼,還用感情來打動塞薩爾——如果他確實是個感情豐富,知恩圖報的好孩子,丹多洛的做法無疑是相當有效的。
當他來到尼科西亞時,距離城市還有還有五法里的時候,塞薩爾就率領著他的騎士前來迎接他們了,在兩人見面時,這條老狐貍甚至觀察到塞薩爾的眼中流露出了幾分歉意,這正是丹多洛想要的結果。
丹多洛已經見過了他人為塞薩爾畫的小像,這種做法也并不罕見。
當兩國或者是兩位領主需要締結婚約的時候,除了一些較為特殊的狀況,新婚夫婦都會在婚前交換畫像。只不過此時的畫像并不能完全復原一個活生生的人應有的姿態,因為在十二世紀,繪畫依然為宗教所服務——畫家們最常繪制的肖像,不是天主,就是圣母,要么就是圣人。
而很多時候,出錢的雇主們也會要求他們把自己畫在圣人的身邊保護,仿佛因此也能他們的一些榮光似的。
這就導致了如今的人們看來,這些肖像畫除了一些明顯的特征之外,很難分辨雇主的美丑,有時候連性別和年齡都只能從衣著上判斷。
丹多洛派去的畫師本來應當在一個月內完成工作,他卻拖拖拉拉被丹多洛催促了好幾次——從言語上的到行為上的,才終于勉強交出了一幅作品。
他說,當他完成了畫作,認為這是一幅難得的畫作決定可以送去給丹多洛后,只是略休息了一會,甚至是轉個身,都會覺得這幅畫像是被魔鬼涂抹了一般,瞬間變得丑陋起來,與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不像了。
丹多洛可以從畫上看出,畫家確實盡了最大的力。他用最精細的筆觸來描繪這個少年人,用海藻粉來描繪他的眼睛,用蟲紅來描繪他的嘴唇,用孔雀石來描繪他的秀發,只是當丹多洛把他叫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依然嘟噥著這幅畫完全不像那個人。
丹多洛早就因為等候多時而煩躁,聽了這句話后,更是理直氣壯的叫人打了他一頓。
現在看來,他覺得自己回到威尼斯后,一定要給這個畫家一些補償,他確實太過為難他了。
同時,他的心中又升起了另一股擔憂。雖然他按照教養男孩子的方法來教養他的小鮑西亞,但鮑西亞終究是一個女性,丹多洛,從不曾有過女性就應該安守本分,無欲無求的認知。
在他看來,女性和男性沒什么區別,一樣有著對權力的野心和對美色的追求,只是前者很容易受到環境與法律的制約,后者則受到道德與信仰的壓制。
若塞薩爾只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軍騎士也就罷了,丹多洛有信心可以為鮑西亞解決此事。但問題是,塞薩爾將會是鮑西亞名正言順的丈夫,一個妻子愛慕自己的丈夫多么正常啊。
丹多洛暫將這份擔憂放在了心里,然后又轉去打量塞薩爾的那些騎士們,有時候你單看一個人或許看不出什么來,但若是看他的朋友,看他的下屬,甚至于看他的情人都能看得出他真正的心性來。
因為在這些人面前,他們很有可能卸下偽裝。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群兩鬢灰白面帶風霜的騎士,他們可不年輕了,一部分人甚至已經不在盛年,已經越過了作為騎士最為寶貴的年齡段。
而在威尼斯人所雇傭的軍隊或是丹多洛見過的其他軍隊中,這些人除非是首領的朋友或者是親眷,不然的話,他們即便不會被驅逐出軍隊,也會退到后勤隊伍里,作為工匠或者是馬夫度過之后的幾年。
若是得到了天主的賜福,那么騎士的生涯可能還能持續上一段時間。但最終如果對方沒有成為首領,或者是一方領主的話,其結果也就是修道院的一名修士。
而在這里,他們卻像是那些年輕力壯的騎士一般依然充滿著對將來的期望與勃勃生機,他們高高的抬著頭,穿著閃亮的鏈甲,外套嶄新的罩袍,身下的馬匹也是又高大,又矯健。
“盲目者”的視線迅速的從他們的之中掃過,可以確定他們的身體狀況也要比他以前所見的那些老家伙好得多,滾熱的血液在有力的肌體內流淌,他們依然能夠戰斗。
或許十年二十年之后,他們會衰老的騎不上馬,提不起刀劍,但此時就算是叫那些訓練有素的圣殿騎士來,只怕也難以擊倒他們。
而在這些人后,則是一些年輕的騎士和扈從,舉著旗幟,身著標識著身份的罩袍,多數都在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免不了會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定然對這些威尼斯人充滿了好奇。
但此時,威尼斯人們看到的卻是一支緘默而嚴整的隊伍,有一個年輕的騎士,似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策馬向前走了兩步,想要仔細打量一番這位著名的“盲目者”,卻見一個老騎士轉過頭去,給予了嚴厲的一瞥,那個年輕騎士便悄悄的退了回去。
丹多洛格外關注這個年輕騎士的臉色,看他是否會因為對方的阻止與責備而惱羞成怒,但沒有,他甚至有點心虛的左右看了看,在同伴早有預料的嘲笑眼神中重新端正了坐姿,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那個老騎士也很快的轉回頭去,神情漠然,似乎并不是一樁多了不得的事情。
難道這個年輕人是這位老騎士的子侄嗎?丹多洛這樣想到,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那個年輕騎士的身上有著屬于他家族的紋章圖案,那個老騎士身上卻又是另一個家族的。也就是說,他們之間并無親緣關系。
倒是塞薩爾看出了他的疑慮,“這些都是曾經服侍過我祖父約瑟林二世的騎士們,在得知我已經來到了塞浦路斯后,他們便紛紛前來向我宣誓效忠,希望能夠繼續服侍我如同服侍我的祖父。
我留下了他們,現在就由他們來教導另外的騎士們——他們有些是我招募來的,有些是自己來的,還有一些則是鮑德溫分給我的——當然也經過了他們的同意。”
“那么您現在有多少名騎士了?”
“一百零三個。”
事實上這個人數已經不少了,圣殿騎士團在鮑德溫一世繼位的時候,也只有三百名騎士——這里說的是在亞拉薩路。而隨后的幾十年間,他們又拓展到了六百人,在之前的那場針對姆萊的遠征失敗后,他們又重新在法蘭克招募了一些新血,所以現在的人數可能有八百名到九百名。
但塞浦路斯的面積則有十個亞拉薩路那么大,它又是一座島嶼,也就是說任何一面都會遭到敵人的來犯。
這也是為什么塞薩爾必須將一部分海岸、港口與城市分出去的原因,除了他身為十字軍的一員之外,也是因為單憑他現在的力量根本無法守住整個塞浦路斯。
所以說,丹多洛為鮑西亞帶來的這份嫁妝不但昂貴,而且非常及時。
在簡單的歡迎晚宴后——丹多洛和塞薩爾都不是那種在意繁文縟節的人,丹多洛就拿出了一卷卷的文書和契約。所以說,威尼斯總督與他的這位姻親相比起來,只能用鼠目寸光的無用之輩來形容。
他所派遣的使者甚至沒有提過,威尼斯人承諾為塞浦路斯制造的是哪些船……
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威尼斯的法律規定,除了老朽不堪的報廢船只之外,威尼斯人不得向外國人出售任何船只,而威尼斯人所用的商船或者是戰船,也必須由威尼斯人制造。
他們總以為要在婚事談妥,甚至條約達成之后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談判來確定威尼斯應當給出多大的籌碼。
那正如若弗魯瓦所說,丹多洛就要慷慨的多了,他承諾了嫁妝中所預定的三十艘船都將由他私人船隊中撥出,那三艘的加利型槳帆戰船則是他以個人名義贈給塞浦路斯領主的禮物,并不算在嫁妝之類。
也就是說,即便這樁婚事未能成功,那三艘已經停在了拉納卡的港口的加利戰船,連在上面的水手和士兵現在都是塞薩爾的了。
那三十艘嫁妝船也并不是如“克里提”這樣的小型帆船,“克里提”帆船只有一個艦橋,吃水較淺,不適合做戰船,只能用于短途運輸。
丹多洛給出的是二十艘,可以裝載大量貨物或者是馬匹的圓船,以及十艘可以作為軍事用途的長船。
圓船保證每艘的載重量都能達到五十萬磅,長船的長度則保證在一百二十尺至一百五十尺左右,以五層船槳作為船只的主要動力,所以也被稱為五力船。
“我知道總督的使者在之前的宴會上向你獻上了一艘金船。”丹多洛笑著說道,“我這里沒有金子,只有木頭。”
他也確實從箱中取出了幾艘船,當然不是真正的船,只是模型,這是給塞薩爾看的,也是作為見證,以確定新娘的嫁妝不會出現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事情。
這樣的木船毫無疑問比金船更珍貴,塞薩爾拿起一艘船放在手上看,此時的船只制造技術已經在拜占庭帝國的造船工藝上有了很大的發展,人們不再將船肋固定在船身上,而是先造龍骨,然后將船板固定在龍骨上。
他甚至可以打開甲板,掀開艏樓,艉樓,看里面的構造。
現在造船時已經不再使用榫卯或者是木釘,而是使用鐵釘,表現為模板上一點點的小黑點。
丹多洛和他解釋說,這些船建造的時候,使用的甚至不是銅釘而是鐵釘,鐵釘無疑要比銅釘昂貴的多了,但好處在于,銅釘需要先開鑿釘孔——這點和木釘一樣,鐵釘卻可以直接將船板固定在龍骨上,顯然在堅固和耐用程度上遠超于前者。
這是用最新技術制造出來的船只,顯然不可能是在短短幾個月內可以完成的。
“我可以問一下嗎?”塞薩爾問道,“這些船只都是什么時候開始建造的?”
丹多洛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答道,“1171年的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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