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入這座城鎮之后，我就感到很奇怪，為什么我們所有人都會感到越來越疲憊，體能值急劇消耗。
后來從商店老板羅賓遜那里，見到了高壓氣瓶的使用方法，得知我們的身體也被替換為機械，將氣瓶——肺——體能，三者聯系在一起。
但這也帶來了新的問題，空氣成分。”
李晟隨口說道，調整了一下躺姿，伸手將手術臺周圍的支架拉向自己。
各個支架有的固定著棱鏡，有的固定著顯微鏡，有的固定著醫療機械手。
“這方世界大氣成分占比，從高到低分別是氮、氦、氬、氫、氧、臭氧。地球上氧氣的占比，被氦氣所取代。
這很好理解，對于硅基的機械生命而言，能氧化金屬的氧氣是種劇毒，能腐蝕金屬的水也是毒液。”
“氧氣和水是劇毒”
萬里封刀瞳孔一縮，立刻想到了城堡前方那條干涸的護城河。
河床底部，是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淡黃色殘留物質，那并非河水，而是硫酸之類的酸性液體。
“氦氣的化學性質極其穩定，因此被機械生命作為最主要呼吸氣體。有趣的地方在于，盡管高壓氣瓶里裝著的是純氦，但這座城鎮的居民，似乎并沒有為氣體循環，做出過任何努力。”
李晟自顧自說道，將支架上的棱鏡調整到位，通過幾面鏡子的反射，他能清晰看見自己的后腦。
克勞迪婭聞言心底一動，氦原子最外層只有兩個電子，化學性質極不活潑，只在極高壓、極低溫條件下，能與少數元素發生反應。
城鎮居民，以及被美夢之地同化的玩家們，吸入的是氦氣，吐出的仍然是氦氣。
考慮到城鎮已經點出了氫能源車、采氣井、電力等一系列科技樹，完全可以對自身軀體進行改造，回收呼出去的氦，或者從大氣中重新提純氦氣。
他們沒有這么做，只能證明一點——
“高壓純氦氣瓶，重要的并非純氦，而是高壓。”
李晟說罷，雙手握住支架上的控制桿，遙控醫療機械臂，輕輕撬開了自身的后腦頭蓋骨。
綿月倒吸了一口涼氣，克勞迪婭下意識發出驚呼，只見李晟顱骨當中，并沒有布滿褶皺的大腦灰質，而是比手表表盤、差分機等造物還要復雜千萬倍的精密機械結構。
果然。
李晟臉上沒有任何意外表情，他控制著機械臂，輕輕分開機械大腦外層，顯露出里面的核心結構。
該結構是一張由金屬絲線編制而成的網格，網格上方掛著宛如毛刷般的密集黃金絲線，用顯微鏡放大顯示，能看到每根絲線上都生長著更微型的橢圓形葉片。
從瓶裝肺里排出的高壓氦氣，通過氣管進行減速，流入到大腦“血管”，也就是毛細管中。
毛細管將氣流，源源不斷輸送至金屬網格，帶動黃金絲線飄動，引導數以億計的微型葉片，以肉眼無法看清的超高速度，舒張閉合。
宛如一道閃電劃過腦海，萬里封刀渾身一顫，驚愕道：“邏輯門？！”
“正是。”
李晟輕快道：“玩家們的身體內部，被美夢之地同化，變成和城鎮居民相同的構造。
他們的大腦是極其精密復雜的機械計算器，氣流帶動絲線，絲線帶動葉片，葉片被氣流帶動，超高頻率舒張閉合，
每次開關都會形成渦流，帶動周邊葉片轉向，在與，或，非，三種狀態中來回切換。
數以億萬計的黃金葉片，每分每秒都在運轉。下一秒的狀態取決于上一秒的計算，從而形成穩定的記憶、情感，乃至人格。”
此刻克勞迪婭心底的震撼，和讀到《三體》里的秦始皇人列計算機差不多，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能感覺到自己大腦里無數葉片的顫動。
李晟欣賞著鏡面里的奇景，不緊不慢地說道：“黃金具備極強的延展性與柔韌性，可以承受葉片的高頻擺動。教堂里那名神父在死亡時，噴出的黃金碎屑，實際就是他的核心處理器。”
“等等，”綿月想起了什么，認真問道：“之前雷耶斯受傷的時候，也噴出過黃金碎屑。但你們給他灌過一瓶生命藥水對吧。”
“對的，殺場系統的法則能夠穿透美夢之地，理論上那瓶生命藥水確實治愈了雷耶斯的大腦。
他之所以仍陷入植物人處境，是因為在受傷之后，不再有氣體流入大腦，
網格里的黃金葉片全部停止擺動，從無數的0和1計算狀態，清空歸零。
這時候再修復核心處理器，只能修復處理器本身，無法還原計算狀態。”
李晟旋轉顯微鏡的旋鈕，仔細觀察葉片擺動景象，“這也是商店老板羅賓遜所說的，城鎮居民必須要定期更換氣瓶，一刻也不能停止呼吸，否則就會馬上死亡，變成植物人。”
縈繞在玩家心頭的謎團被解開大半，綿月沉默片刻，沙啞問道：“但有個問題，為什么體能值消耗越來越快。”
“正確的問法是，為什么我們感覺體能值消耗越來越快。”
李晟平靜說道，用機械臂指了指自己的瓶裝肺，“我之前以為，身體的疲憊，來自于氣瓶里高壓氣體的消耗。
但經過解剖，氣瓶給，且僅給大腦提供動力。與肢體無關。
我們感到疲憊，是因為氣壓差——當兩個區域存在氣壓差異時，高壓區會對相鄰的低壓區產生壓力。該壓力會推動流體從高壓區向低壓區移動，直到兩地氣壓趨于平衡。
大腦里的黃金葉片相當精密，承受不起太強的氣流。因此氣瓶里的高壓氣體，會通過氣管、毛細管雙重降壓，再輸送至腦部 金屬穹頂的存在，相當于一個封閉鐵球。鐵球里城鎮居民每一次呼吸，都是將采氣井里開采出的高壓氣體，減速轉變成低壓氣體。
氣體逐漸在金屬穹頂下聚集，環境氣壓緩慢而堅定地逐漸提高。
氣壓差縮小，而居民腦內氣壓不變，最終導致的后果就是，思維速度，變慢了。”
李晟拿出一部高速攝像機，拍攝黃金葉片的擺動幅度，能清楚拍到，葉片擺動速度正在微妙變慢，
他淡然道：“對于這方世界的居民而言，空氣并非生命之源，氣壓差才是。氣壓差驅動思維，引發思考，延續生命。
諷刺的是，采氣井每一次點頭，居民的每一次呼吸，大腦每一次思考，
都在縮小地下氣礦，與地表大氣的氣壓差，推動這個世界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綿月喃喃自語道：“歸零重啟，原來歸零指的是氣壓差”
“等等，”克勞迪婭忍不住問道：“刨除掉那些石像鬼，這地方的技術水平起碼相當于20世紀中葉的地球。他們就沒想過自救？
比如用機器重新壓縮大氣空氣，把高壓氣體重新注入到地下氣室，恢復氣壓差。”
“很難，或者說，沒有意義。”
李晟說道：“這地方沒有太陽能，沒有化石能源，
所有能量，包括氫燃料引擎的氫氣，都來自于地下氣室提供的地熱能。
換言之，如果有一種機器可以壓縮空氣，它的能量來源本身也是地下氣室。
壓縮一立方米空氣，要消耗多于一立方米空氣的氣壓差。”
“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原理，”
萬里封刀從牙縫里吐出話語，“不可逆熱力過程中。熵的微增量總是大于零。在自然過程中，一個孤立系統的總混亂度，即熵不會減小。”
“就是這樣。”
李晟打了個響指，“封閉環境下，熵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氣壓差只會變小，不會加大。
因此這方世界的居民，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命運，他們的思維速度越來越慢，看其他物體的運動速度不斷加快。
比如物體飛快墜落，鐘表飛快轉動。
他們清楚知道這一點，所以做出了選擇。”
綿月深吸了一口氣，恍然大悟，“商店老板羅賓遜提到過‘歸還教派’，說他們樂衷于發動恐怖襲擊，攻擊所有不肯待在房間里的居民。
顧名思義，這個歸還教派的教義，很可能是讓所有居民減少外出，降低消耗，以延緩氣壓差的縮小。”
萬里封刀沉吟道：“城堡大廳里，擺放了那么多城鎮居民的尸體。
他們選擇用軟管，將自己直接與城堡采氣井連接在一起——只要采氣井與大氣還剩最后一點氣壓差，他們就能維持思考，直到最后一秒。”
“拖，就硬拖。我知道我這波是等死金身，但我就是要拖住。”
李晟聳了聳肩，繼續說道：“我們的體能值消耗速度一直沒變，只是思維持續變慢，導致感官上感覺自己越來越累。
回到正題，這張手術臺設備齊全，能觀測到躺上去的人的后腦，并通過機械臂拆開頭蓋骨。
考慮到整套流程可以獨立完成，手術臺的設計者，一開始就想著自己解剖自身。
他成功了，成為第一個發現機械居民大腦運作規律，以及這個世界終極秘密的人。
當知道世界本身正在走向熱寂終焉，他會做出什么選擇？
除了絕望自盡之外，必然是將手術臺搬到市政廳，將發現公之于眾，希望群策群力，找到破局之法。
而從歸還教派的出現，以及城鎮居民的結局可知，
所有破局希望，全部落空。
手術臺的發明者，那名宇航員威爾，還是沒能拯救包括他妹妹、好友羅賓遜在內的所有人。”
綿月忍不住問道：“聚變引擎呢？核聚變引擎在原料充足的前提下，理論上接近無盡能源。
如果真像跳繩小女孩所說，石像鬼是宇航員威爾的發明，他完全可以用這項技術，恢復氣壓差，最起碼將熱寂末日推遲到千萬年后。”
“威爾確實發明了核聚變技術，但不是在此時，此地。而是在離開故鄉很久之后。”
李晟說道：“美夢之地有真有假，教堂神父被機械蟒蛇寄生奪舍，大概率是假的。
而威爾穿著宇航服，用冰鎬鑿擊金屬穹頂，大概率是真的——
在生命的最后，當所有居民都已腦死亡，獨自一人的威爾，繼續挖掘著隧道。
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麻木地挖著，然而，隧道通了。
金屬穹頂鑿穿的瞬間，內外氣壓差陡然增大，氣流源源不斷吹拂進穹頂之下，所有植物人居民的大腦又一次開始運轉。
但，歸零過的黃金葉片，已無法承載任何有效信息。
作為唯一幸存者的威爾，離開了金屬穹頂，于殺場實體游蕩，在機緣巧合之下成為了玩家，不斷變強，Lv10、Lv20、Lv40。
但當初那份遺憾與痛苦是如此強烈，以至于無數年后，還是無法釋然。
他選擇，在自己生命的盡頭，來到美夢之地，試圖彌補缺憾。”
Lv40，這個詞匯勾起了眾人回憶，克勞迪婭愕然道：“星環古戰場！
無頭馴鹿在綠皮火車上提到過，幾萬年前有個相當于人類Lv40的超凡者，在那地方和對手爆發過一場星際級別的戰爭。雙方撕裂空間，融化巖層，將陸地拋至太空。
那名Lv40超凡者就是威爾。”
“準確地說，威爾是那名超凡者曾經的自己。”
李晟糾正道：“阿爾法巨蟒棲息在星環古戰場，曾經跟米迦勒戰斗過，它跟石像鬼同根同源。
綜合以上信息，不難得出猜測，阿爾法巨蟒與宇航員威爾，一體兩面，兩者皆是那名Lv40的一部分。
前者繼承了超凡體質，后者繼承了思想與人格。
正因如此，阿爾法才死咬著宇航員不放，
正因如此，它才能跟著宇航員，進入到同一夢境。”
李晟操控醫用機械手，對著鏡面，將自己拆卸下來的頭蓋骨安裝復原，平靜道：“歸零重啟的任務名，歸零已經解答完畢，只剩下重啟了。”
他跳下手術臺，綿月下意識拿出了那把冰鎬，問道：“你要怎么做？”
李晟淡然道：“找到威爾，和他一起，鑿穿穹頂。”
“.你的氣瓶，已經沒剩多少了。”
萬里封刀沉默片刻，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拿著。”
他取出了任務道具，那件四維方盒，隨之一起遞給李晟的，還有萬里封刀自己的左側瓶裝肺。
“靠你了，別讓我，白死.”
話音落下，停斷氣體供應的萬里封刀，眼眸里失去所有神采，貼著墻緩緩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