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中烏云翻滾,幾欲壓頂。
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磚墻落下,滴入青磚上的水坑里,砸出了漣漪。
潮濕的空氣之中,一道穿著馬褂的身影快步小跑。
腦袋后面拖著辮子的中年人,一路小跑著來到了書房前。
房門外,舉著燈籠的小廝行禮。
燈籠里那昏黃的光暈,在雨霧之中形成一團模糊的光斑。
“老爺”
站在門口的中年人喊了一嗓子,不多時的功夫,房間內傳來了回應。
“進來。”
中年人進門,關門,上前見禮。
“說吧。”身穿寬袍大袖,頭戴魯笠,腳蹬布鞋的老爺,放下了手中的書卷“那些泥腿子,哪里來的那么多雞子?”
“回老爺話。”
中年人低著頭,小心翼翼的回應“奴婢去了幾個村子打探。”
“那些雞子,都是從拜上帝會那邊領的。”
“拜上帝會?”面白微胖,留著山羊胡的老爺微微蹙眉“我倒是聽過,在桂平這兒鬧的有些兇,前幾年還抓了匪首,遣返原籍。”
“可都是一群窮鬼,靠砸神像聚龍人手,他們哪里來的這么多雞子?”
林道提出的入會送雞子業務,對于拜上帝會的發展,起到了助推器的作用。
桂平縣的許多地方,都涌現出了大批的信徒。
他們領到了雞子,很少有人會直接吃掉,而是發賣換錢。
如此大量的雞子涌入市場,自然也是引起了有心人的關注。
畢竟雞子的數量太多了,就算是全縣的所有老母雞一起下蛋,也沒這么多。
“老爺”
中年人繼續回應“奴婢冒名入了拜上帝會,領了幾回雞子,表現積極。”
“昨天跟著發雞子的人,一塊兒去了搬運。”
說到這里,中年人取出了一個紙箱子,恭敬遞上“都是從金田村搬出來的,一箱三十個雞子。”
“昨天單單是奴婢看到的,就搬走去各村至少有五十幾箱。”
接過紙箱,仔細打量了一番。
老爺依舊皺眉“這箱子,沒見過。”
放下了箱子,老爺思索“金田鎮的金田村?”
“是。”
“村子里有多少雞?”
“金田村很大,人也很多,可母雞撐死也就一二百只。”
“嘿”
老爺笑著捋須“有意思,真有意思。”
“何三,你再跑一趟,務必找出這些雞子的來源。”
“奴婢領命!”
何三是何老爺家的家生子,何老爺則是桂平縣有名的鄉紳。
家中不但有兩千多畝田地,而且還中過秀才。
認識幾位衙門里的老爺。
在這桂平縣內,一張片子遞進衙門里,幾乎沒有擺不平的事兒。
何三為人機警有腦子,假裝積極表現,一心向著拜上帝會靠攏,很快就被收納為積極分子。
他終于是見著了林道。
也見著了,林道借住的院子里,堆積如山的,裝滿了雞子的箱子!
更加了解到了,拜上帝會是要造反!
他急匆匆的趕回何家,將此事上報給了自家老爺。
聽聞這個消息,何老爺急忙打算稟報官府。
可現如今的問題在于,桂平縣衙幾乎被團滅,只剩下了典史與巡檢。
吏部重新選官還需要時間,典史與巡檢更是只顧撈錢,什么事兒都不管不問。
沒辦法,何老爺只能是派人去省城稟報。
實際上,在他之前,已經是有地方鄉紳派人去省城了。
原因也很簡單。
拜上帝會,早在幾年之前就已經開始在桂平縣及其附近活動。
當時就是地方鄉紳們舉報,導致馮云山被捕,洪秀全逃亡,石達開被通緝。
無論是拜上帝會還是天地會,與這些地方鄉紳們,都是天然對立。
派人去省城告狀的,是金田村的大地主謝啟發,隔壁界垌村的藍老爺,以及江對岸王謨村的劉老爺等人。
原因很簡單。
林道借住的是金田村地主,韋昌輝的家。
韋昌輝是地主出身,家里有著二百六十畝的田地。
可他家實際上是暴發戶,與同村乃至于隔壁村的鄉紳們,關系很差。
畢竟這些鄉紳們都是地頭蛇,巧取豪奪沒有背景的暴發戶,收獲必然遠大于那些泥腿子們。
馮云山來傳教,備受欺壓甚至被鄉紳誣陷入獄過的韋昌輝,很快就加入了造反的行列之中。
如今林道大規模發放雞子來招攬人手,地方鄉紳們自是萬分警惕,派人去衙門送信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府城那邊的反應很慢,不是不想派人來抓捕,而是忙的焦頭爛額難以脫身。
這幾年天災人禍不絕,尤其是人禍尤重。
瘋狂的鄉紳們不斷巧取豪奪,導致土地兼并現象愈演愈烈。
官府更加瘋狂的壓榨,疲玩泄沓,殘民以逞,貪墨成風,苛捐雜稅壓根就不給百姓們活路。
寺廟與響聲們,發放的利錢與典當業的盛行,導致大量自耕農與半自耕農破產,淪為佃農或游民,生不如死。
再加上極為激烈的土客矛盾。
以及長期大規模的過度墾殖,導致的生態環境不斷惡化,山區森林面積銳減,水土流失加重,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脆弱。
進而災害頻發,幾乎是連年不斷。
多種不給百姓們活路的環境,導致天地會發起了大規模的起義。
如今為了鎮壓天地會起義,府城的老爺們早已經是焦頭爛額。
實在是分不出精力來,去對付一個小小的,還未造成什么危害的拜上帝會。
畢竟這可不是,派出一隊衙役就能解決的事兒。
得調兵!
可,廣西本就駐兵不多,而且精力都用在了對付天地會上。
只能是暫緩。
林道這里,其實已經有所察覺。
只不過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這個時代的環境就是如此,只要能夠聚攏起來足夠多的,活不下去的窮苦百姓就行。
“這個先等著,按住傷口暫時死不了。”
“這個沒救了,抬出去。”
“先搶救這個”
“把吊水撐起來!”
林道很忙,正在帶著一群五大三粗的學徒們,緊張救治傷員。
這些傷員,都是從隔壁梧州府,一路跋山涉水運送過來的。
他們全都是攻打梧州的天地會成員。
他的神醫之名,如今甚至已經傳遞到了梧州去。
天地會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心思,將有身份的傷員一路輾轉用船從潯江上運送到這兒來。
林道絲毫沒有嫌隙,盡力的免費救治。
畢竟都是反清的英雄好漢。
只不過,天地會的人見識了林道的神奇醫術,甚至萌生了‘請’他去梧州的念頭。
后來是見著拜上帝會人多勢眾,沒辦法之下方才打消了念頭。
“手穩一些。”
林道教導挑選出來的學徒“就當是用針縫衣服,把傷口縫合起來。”
他不可能一個人辦完所有事情,擴充技術人員就成了必須要做的事情。
這些學徒們雖然手笨的很,可也只能是先行培訓了。
待到所有的傷員都被救治完成,帶隊的天地會頭領上前與林道見禮。
“神醫大恩,我等兄弟沒齒難忘!”
“這里有些小心意。”頭領將一個包裹遞過來“還請笑納。”
包裹里裝著些金銀器物,是起義的天地會攻破鄉紳之家繳獲。
“諸位都是反清義士。”
抬手將包裹推回去,林道正色“在下深敬之!”
“我救你們,是因為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可不是為了財貨!”
頭領感激不已,納頭便拜。
“神醫大恩”
“陳舵主有言,神醫若是有什么差遣之處,只管言語就是,我天地會上下,必定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天地會,就是洪門。
其下有著眾多的分支。
像是漕幫,哥老會,袍哥會,三合會,安親會,致公堂等反清復明組織。
雖然分支眾多,卻是一致的對外稱天地會,對內則稱洪門。
各路分支首領,皆是總舵主,其下設各堂堂主。
當然,因為人員復雜良莠不齊,有堅定反清的好漢,也有叛徒。
早在幾年之前,廣西的天地會就已經爆發了多次起義。
有西江流域的艇軍,左右江地區的張嘉祥軍,以及湘桂邊境的雷再浩與李沅發軍等。
這其中,雷再浩與李沅發抗清到底,最終在兩年前兵敗被殺。
而艇軍之中的張釗與田芳等首領,則是降清。
至于張嘉祥,身為天地會堂主,卻是接受了清妖的詔安。
歷史上更是一路追殺太平軍至江南大營,官至江南提督。
至于林道眼前的這些天地會,則是出自潯江上的艇軍,其總舵主是陳亞貴。
前兩年艇軍起義的時候,張釗與田芳等人降清,陳亞貴就帶著不愿意降清的兄弟們,繼續反清。
到如今,甚至已經開始圍攻大城了。
沒辦法,活不下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兵源補充非常容易。
要知道,如今的螨清天下,人均耕地面積只有一畝七分地左右。
廣西這里更慘,人均耕地只有一畝左右。
這是人均,主要田地都集中在了螨清貴族以及地方鄉紳地主的手中。
加上土地貧瘠畝產量低,還要付地租給地主。
遇上了水旱之災,佃農辛苦耕種一年,還賺不回一年口糧,大量農民破產成為流民。
再加上鴉片戰爭期間,廣西官府曾招募大量鄉勇去參戰。
戰爭結束后全部裁掉,這些人一下子失去生計,也加入流民大軍,為起義提供了充足的兵員。
林道囑咐韋昌輝去準備飯食,他自己則是熱情的招呼一眾天地會成員吃飯。
落座之后,他詢問眼前的中年頭領“這位兄弟,高姓大名?”
“好教神醫知曉。”
頭領抱拳回聲。
“在下羅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