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公爵領,白鷹堡。
公爵赫爾曼枯坐在空曠寂靜的大廳內,他身形瘦削,昔日還算俊朗的臉龐如隆冬的樹葉般凋零。
錫巖領的那場慘敗,仿佛徹底抽走了他體內的魂魄。
戰爭的過程其實沒什么好說的。
本來,他臨時拼湊出來的軍隊就號令不齊,戰斗力又參差不齊,也就他麾下那幾百公爵親衛還有點精兵的樣子。
對面的鏡鐵伯爵不僅兵強馬壯,又占據地形優勢,還攜大勝之威。
雙方在初冬的山谷中不期而遇,打了一場都沒做好充分準備的遭遇戰。
誰輸誰贏一目了然,戰爭過程簡直乏善可陳。
無非就是赫爾曼A了上去,然后打出GG,僅此而已。
但他那會又不能不打,以貴族騎兵的尿性,向前沖鋒尚有一絲活路,掉頭逃跑只會被敵軍追上之后步步蠶食,還不如閉著眼睛拼一把呢。
戰敗后,谷地公爵赫爾曼在百余親衛的拼死護送下逃出戰場,慌不擇路逃回了白鷹堡,掏空家底湊出來的軍械輜重也都便宜了鏡鐵伯爵。
如今,赫爾曼只能困守孤城。
鏡鐵伯爵卻是一路高歌猛進,沿途的城市、修道院與貴族領地無不望風而降,不日或許就將殺到白鷹堡下。
逃回老巢后,赫爾曼也不是沒反思過自己的戰略冒進。
但他復盤過來復盤過去,始終發現自己并無選擇。
鏡鐵伯爵可是明牌叛亂,還攻占了隔壁的錫巖領,若是不殺殺他的氣焰,公爵領上的中小貴族都會漸漸倒向他。
若是赫爾曼始終堅守在白鷹堡內,那等到明年開春,他就將事實上失去公爵的權威與尊嚴。
在尚武的北境,沒有貴族會效忠于一名膽怯如鼠的公爵。
趁著還有一部分貴族愿意出兵討伐鏡鐵伯爵,赫爾曼只能征召他們做殊死一搏。
這場慘敗,無非就是將結果提前了三四個月罷了,并無本質區別。
而且萬一要是贏了呢?
哪怕概率極低,但萬一呢?
在真正開牌之前,玩命的賭徒總是幻想著自己會贏,并癲狂地押上全部籌碼。
赫爾曼大抵就是這種心態。
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抬頭望去,只見妻子正牽著兩個女兒向他緩步走來。
赫爾曼的夫人是領地上的伯爵之女,其父是少數愿意向公爵效忠的伯爵。
在那場殘酷的山谷遭遇戰中,夫人的伯爵父親戰死沙場,家族菁英也悉數葬送。
夫人帶著兩個女兒走到赫爾曼身前,接著她松開女兒們,俯下身溫柔地摟住丈夫,想要盡可能地為丈夫帶來溫暖與信心。
“大人,請重新振作起來,白鷹堡尚在您的手中,您麾下也還有愿意為您而戰的騎士,您依舊是我最驕傲的谷地公爵。”
這對夫妻的關系在領地上堪稱模范。
赫爾曼雖然偶爾會找情人消遣,卻從不會將情人帶回宮廷。
他找情人純粹只是為了生個兒子,在宮廷內與夫人的關系也始終融洽。
唯一的遺憾,就是夫人并未給他誕下合法繼承人,只生下了兩個女兒。
感受著妻子身上的溫度,赫爾曼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點血色。
他反手抱緊妻子,將腦袋用力埋入溫暖的懷抱中,喃喃道:
“別擔心,我沒事,我才是谷地唯一的公爵,沒有人能徹底擊垮我,家族的榮耀會始終庇護著我。”
慘敗之后,宮廷內的官員已逃散大半,一部分親衛隊的騎士也在夜晚不辭而別。
眼瞅著樹倒猢猻散,赫爾曼心如死灰,也只有最親近的親人才能為他帶來些許溫暖。
長女海拉與妹妹海蒂看著父母摟抱在一起的樣子,相顧無言。
兩個大人雖然嘴上還在逞強,可城堡內的大伙都明白,眼下已經是谷地家族二百年來的最大危機,稍有不慎就是‘亡國滅族’。
以北境三大公爵的自主性,將他們的領地稱為公國并不過分。
姐妹里,年長的海拉看得最為清楚,父親已經幾乎沒有翻盤的希望了,要么逃跑,要么就是留下來死守,然后就守死。
根據東邊傳來的最新情報,鏡鐵伯爵已經組建出了一支超五千人的大軍。
那些戰敗的貴族大多投靠到了他的麾下,領地上的墻頭草們也都聞風而動,紛紛向他效忠。
而白鷹堡目前有多少守軍呢?
拋開沒接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征召兵不談,真正有戰斗力的職業士兵就三百人不到。
如此恐怖的兵力差,再加上天壤之別的士氣差距,這仗壓根就不知道該怎么打,死守都不一定能守得住。
與妻子摟摟抱抱一陣后,谷地公爵赫爾曼終于松開了妻子,而后他對兩個女兒微笑著招了招手:“來,快過來,讓我抱抱。”
很快,兩個女兒就都坐到了赫爾曼懷中,一條大腿坐一個,還差點沒坐下,也就是他有練武的功底在,有足夠的力氣支撐起兩個女兒。
“海拉,我都好幾年沒抱過你了,不知不覺,你都已經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還有海蒂,你是越來越可愛了。”
赫爾曼抱著一對漂亮女兒,只覺心情又好了不少。
海拉看著近在咫尺的父親,想說些什么卻又全咽了回去,最終只是靠在父親的肩膀上,輕輕嘆息。
年僅十二歲的小海蒂不懂得遮掩自己的情緒,坐在父親的懷里默默流著眼淚。
漫長的沉默之后,還是赫爾曼先開了口:“你們收拾下行李,明天一早就離開白鷹堡。”
說罷,他便將女兒們放了下來。
可下一秒,小海蒂就重新撲進了父親的懷里,急切地問道:“那你呢,父親?”
赫爾曼輕柔撫摸著女兒的腦袋,語氣中透著無限柔情:“我是公爵,我得留下來,我必須要保護家族的榮譽。”
家族榮譽并非天生就能傳承,而是需要每一代的族人用鮮血與勇氣來捍衛。
白鷹堡建成至今,還從未被外敵所攻破,赫爾曼并不希望這一光榮傳統在他手上終結。
他要誓死捍衛這座建在山巔之上的堅固城堡。
若是這座城堡注定要陷落,那他一定會在此之前就戰死。
妻子并未反對丈夫的決定,她將大女兒海拉摟入懷中,故作鎮定地問道:“那我們該去哪?”
赫爾曼不假思索地回道:“去西邊吧,去草原上的蒼狼堡,塞繆爾會庇護你們。”
塞繆爾就是草地公爵的本名,他與赫爾曼同為公爵,近期還結為了盟友,有義務庇護對方的家眷。
雖然塞繆爾惡名在外,是劫掠無度的馬匪公爵。
但若是赫爾曼當真以死殉國,這位馬匪公爵必然會照顧好他的遺孀與遺孤。
事實上,離開白鷹堡后一共有兩個方向可以逃難。
往西是去塞繆爾的蒼狼堡,往東則是去林恩的三河城,往北的金鹿堡則完全不予考慮。
因為鏡鐵伯爵那檔子事,赫爾曼早已記恨上了與鏡鐵伯爵聯盟的林恩,自然不可能讓妻子與女兒們逃去三河城。
而且林恩的花邊新聞最近可是滿天飛,從三河城回來的使者還都會添油加醋地描繪一番。
赫爾曼自然不能將女兒們往‘火坑’里推。
可就在這時,長女海拉掙脫了母親的懷抱,質問道:“父親,為什么不是去三河城?”
“為什么要去三河城?你還在想著那個林恩?”赫爾曼瞬間瞪圓了眼,語氣也重了起來。
海拉壓根就不怕赫爾曼那吃人的眼神,如連珠炮般回道:“父親,林恩的實力您最清楚,他最近可是攻占了整個湍流郡,麾下軍隊的數量與質量都遠超鏡鐵伯爵。
如果,我是說如果您真出了意外,我還有機會借助林恩的力量為您復仇!”
赫爾曼當場暴怒,他抱著懷里的小女兒,騰地一下就從公爵寶座上站了起來:“你這沒良心的女兒,你已經在盼我死了是吧?”
海拉傲然挺胸,有理有據地反駁道:“父親,您誤解了,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三河城是比蒼狼堡更好的選擇,就算真要逃,也是要逃去三河城,草地太過貧瘠,以塞繆爾的實力,他不過是能保護我們,卻無法為我們復仇!”
但赫爾曼壓根就不理會這些,只是反問:“所以,你還在想著嫁給林恩,是嗎?”
海拉再次辯駁:“我為什么不能嫁給林恩?他未婚,我也未婚,他是伯爵,我是公爵之女,我難道就配不上他?”
由于林恩有意封鎖了消息,外界目前尚不知曉克蘿莉斯就藏身白河領。
大部分北境貴族都認為這前朝公主已經隨私生子莫里斯逃亡南境了。
主要克蘿莉斯的母家就在南境,她逃回南境算是合情合理,沒道理留在日益動蕩的北境。
赫爾曼的音調愈發高漲,甚至接近怒吼:“這就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他根本就沒想娶你,你難道就沒看出來?他現在只想維持與瓦薩的同盟,他們兩個都是無恥貪婪的野心家!”
好歹是公爵,這點眼力他還是有的。
林恩是個什么態度,他早就看出來了。
但海拉看得比父親更遠,她淡定地回道:“父親,局勢是會變化的,等林恩與瓦薩分別占領靜河兩岸的土地,他們之間必然會爆發沖突,北境的未來只容得下一位王者。”
“不行,我不允許你去三河城。”赫爾曼堅定搖頭,并看向妻子,叮囑道,“你要替我盯緊海拉,務必要將她帶去蒼狼堡。”
可赫爾曼萬萬沒想妻子竟然在這關鍵時刻‘背叛’了他。
只聽公爵夫人緩緩回道:“大人,海拉已經是位大姑娘了,她早就到嫁人的年齡了,如果真如她說的那樣,或許去三河城才是最好的選擇。”
海拉今年足足有十八歲了,在普遍早嫁的北境都快成大齡剩女了。
但這也實在是沒辦法,誰叫赫爾曼搞不出個兒子來呢?
領地的繼承權都在海拉身上,誰娶了她誰就能獲得谷地公爵領的宣稱。
正因為此,赫爾曼才遲遲沒下定決心將女兒嫁出去。
“你,你們.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赫爾曼目瞪口呆地望著妻子與長女,只覺遭到了最狠厲的背刺。
他話音剛落,懷里的小女兒海蒂就幽幽道:“父親,您就允許姐姐任性一次吧。”
“怎么連你也變壞了?”赫爾曼聞聲低頭,看向懷里漏風的小棉襖,頓時眼前一黑,差點原地栽倒過去。
不是,這林恩究竟有什么魔力啊,海拉都沒見過他,卻鐵了心要往三河城跑。
妻子和小女兒平日里一貫溫柔,這會卻也跟著海拉鬧事。
這還讓人怎么活?
赫爾曼認為這世界都瘋了,變成了他無法理解的模樣。
但其實是海拉私下里做通了母親與妹妹的工作,說服她們為自己說話。
而林恩派遣的信使這會還在路上呢,距離白鷹堡尚有一定距離。
海拉主要是被他展現出來的驚人實力所折服,認為他更有希望角逐最終的王冠,順帶還能為自己的父親報仇雪恨。
但在赫爾曼的眼里,海拉就是個死心塌地要追隨鬼火黃毛的傻瓜女兒。
那林恩不僅花心好色,還忘恩負義,是頭為了利益能拋棄一切的貪婪餓狼。
跟著這種男人怎么能獲得幸福?
“父親,塞繆爾的長子早已成婚,我若是去了蒼狼堡,他只會將我隨意嫁給一個沒能力的小兒子,而林恩卻至今未婚,您不能阻止我奔向更好的人。”
海拉最后的一席話殺死了比賽。
赫爾曼坐回寶座上,痛苦地閉上眼:“好,你走吧,我不會再干涉你了。”
林恩并不知道,遙遠白鷹堡的海拉正在朝他奔赴而來。
從十二月開始,他就一門心思撲在了練兵上。
全領地近萬士兵,有一半都是新招入伍的,這些新兵若不狠狠操練,上了戰場純粹只能幫倒忙。
且北境未來的戰爭將會更加殘酷。
各地勢力在完成重組后,都會將整頓軍隊放在第一要務,后續的戰爭將會極度考驗軍隊的組織度與裝備水平。
“忠!誠!”
河沼縣的軍營內,當身披黑色披風的林恩從軍陣前走過時,老五安德烈麾下的一千新兵已經能將口號喊得整齊響亮。
哪怕迎著漫天風雪,這批新兵依然能夠昂首挺胸向前列陣邁步。
視察工作結束后,林恩與安德烈在軍營里對坐小酌,他稱贊道:“老五,這批新兵練得不錯,這才兩周不到就已經很像回事了。”
安德烈抿了一小口熱乎乎的蜂蜜酒,樂呵呵地回道:“這幫新兵底子都很好,而且他們對大哥的忠誠可都是發自真心,就現在這北境,哪還有比白河領更讓人安心的家園?就算是為了保護家園,他們在戰場上都得拼命!”
這批新兵可都是優中選優出來的,老五訓練起來也很舒服。
且有大半新兵都是流民出身,他們在王冠領地見識過真正的地獄,相當珍惜眼前寧靜美好的生活。
要知道林恩可是給這批流民及其家屬都提供了免費的糧食以及住所,還直接賜予了他們自由民的身份。
為了報答領主老爺恩情,這批士兵在訓練時格外賣力。
就在兩人就著小酒享用午餐時,書記官維克多帶著滿身風雪快步走進軍營。
“大人,王冠領地的決戰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