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蘿莉斯站在二樓窗臺,眺望西北方向的琥珀港城墻。
城墻上又是接連兩天的激戰,戰火的焦糊味已然飄到了她這處王宮角落里的小小宮殿。
可即便琥珀港的局勢危急如斯,國王莫里斯卻依舊沒有放松對這位小公主的監視與控制,布置在宮殿外圍的侍衛也是一刻都沒撤過。
哪怕城墻兵力吃緊,莫里斯也不過是調走了一半的侍衛,依然還留了十余人日夜監視。
克蘿莉斯的存在,本身就是珍貴的政治籌碼。
若是落到一名野心家的手中,頃刻間就能轉化為北境王冠的合法宣稱權。
因此,早在她的父親,也就是前任北境之王病故之前,就已對她嚴加看管。
長達半年的王位空缺期里,留在宮廷內的高官們也并未放松對她的監視。
當然,克蘿莉斯絕非坐以待斃的性子。
她擁有可靠的親信侍從與情報渠道,能時時刻刻探查外界動向。
在此期間,她曾有數次離開王都的絕佳機會。
只是她不想走,或者說她也有些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去北境的其他勢力?那不是白白給野心家們送合法宣稱?
回南境的娘家?結果貌似也差不了多少。
克蘿莉斯與她姐姐姐夫的關系比較差,這是因為她的舅舅曾經在繼承問題上得罪過奧托三世。
逃回娘家那就是害了娘家,說不定還會被親舅舅綁起來送給奧托賠罪。
若是不幸落入奧托手中,她最好的結局都是被軟禁終生。
說白了,與她目前的處境也沒啥區別,甚至還有可能更差。
莫里斯剛繼位那會,克蘿莉斯還對這位叔叔抱有過一絲期待。
事后來看,私生子國王全然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
當然,這也與糜爛的北境局勢分不開關系。
若是放在一百年前,以莫里斯平庸的權謀水平,當個和平時期的混子國王還是沒啥問題的。
可時代變了。
王室衰頹、群雄并起。
沼地公爵更是能在一年之內兩次圍攻琥珀港,全然不將‘神圣’的王權放在眼里。
在過去的三天里,為了抵御洛泰爾麾下的精銳宮廷騎士,城內的武裝市民大批戰死,士氣已然有崩盤的風險。
非職業的民兵,終究還是比不過職業化的武夫。
就眼下這局勢,王都岌岌可危,城外的洛泰爾隨時有可能殺入城來。
若是僥幸抵御住了洛泰爾的瘋狂攻勢,南境的奧托三世隨時還能給私生子國王來一發最為致命的背刺。
那些來自南境的自愿軍與雇傭兵就是一道隨時可能落下的鋒銳鍘刀。
只能說莫里斯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夜幕降臨,前來送餐的侍女滿臉擔憂道:“殿下,城內的狀況愈發糟糕了。”
克蘿莉斯拿起刀叉切割剛剛出爐的新鮮雞肉,氣定神閑道:“嗯,我都知道。”
靠著手中的情報渠道,城內的情況她不說是了如指掌吧,至少也可以說是洞若觀火。
據她的估算,若是沼地公爵的瘋狂進攻還能再持續一周,那么琥珀港大概率就會被攻破。
不過沼地公爵那邊的情況她卻不甚了然。
這種近似癲狂的攻勢真能持續一周嗎?
她覺得不好說。
在北境乃至狄厄瓦斯大陸,唯有死亡是唯一公平的事情,任你地位再高、武力再強、盔甲再厚,死了就是真死了,三圣教的神術也救不回來。
總不能說城內的武裝市民怕死,城外的宮廷騎兵就不怕死了吧?
宮廷騎兵的命也是命啊。
就算是沼地公爵,也沒法強逼幾千宮廷騎兵排隊送死,因為在此之前這些騎兵就會先將公爵給做掉。
侍女抱著托盤,忽然壓低聲調:“殿下,我認為,您應當盡早做好準備。”
“不必擔心,我有我的計劃。”說罷,克蘿莉斯叉起一片軟嫩的雞腿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慢慢品味。
沼地公爵沒有足夠的水上力量封鎖琥珀港碼頭,甚至連靜河航道都沒法切斷,也不敢切斷。
靜河算是全北境王國的生命線,大大小小的城市與貴族領地都要靠這條航線來運輸物資商品。
沼地公爵有膽子圍攻琥珀港,卻還沒蠢到得罪北境的全部勢力。
因此琥珀港依然能夠從南境的沿海自治市得到源源不斷的物資,北境也有小部分貴族愿意為王室提供支援。
同時,國王莫里斯還能依靠靜河航道聯絡內地的貴族們,此前出使白河領的布倫伯爵就是走的靜河航道。
正是靠著這些外部物資,琥珀港才能一直堅持到現在,城內的權貴們才能享用到新鮮美味的食物。
莫里斯雖然變相軟禁了克蘿莉斯,但在日常生活上倒也不至于太過刁難她。
至于她口中的計劃,自然就是提桶跑路了。
琥珀港大概率是沒救了,反正以私生子莫里斯的手腕與能力絕對無力回天。
烏瑞尼斯王朝也將隨之迎來終結。
克蘿莉斯只是個沒嫁人的年輕公主,對眼前的局面更是無能為力。
琥珀港的下一任主人,不是北境的沼地公爵就是南境的奧托三世。
這一次,克蘿莉斯想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或者說,她要自己決定成為誰的‘戰利品’。
一旦琥珀港陷落,以她的身份,無論在哪亮相都會迅速落入野心家的手中,并淪為野心家手中的政治籌碼或是生育工具。
這事是不以她的個人意志為轉移的,除非她隱姓埋名,徹底拋棄身份與姓名。
可隱姓埋名這事同樣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
凡人走過,必留痕跡,占據王都的野心家肯定會順著足跡尋找她的尸體或者下落。
北境很大,卻又很小。
除非她躲進深山老林里,不然總會被人搜出來。
既然逃不脫這該死的命運,何不委身于一位稍微順眼點的野心家呢?
譬如林恩?
說起來,克蘿莉斯對林恩的全部了解,都來源于商人的轉述,以及那三位親信管家派人送回來的幾封信。
可了解得越是不夠全面,小公主對這個男人的興趣就越是濃厚。
她很好奇,一個去年才陡然冒頭的勢力為何能迅速膨脹,就宛如一顆突然劃破夜空的耀眼流星。
白河領出現的種種奇妙工具與技術同樣令她好奇,就比如那架能夠如切蛋糕般切開黑土地的輪式重犁。
不貪圖享樂,甚至將大把金盾投入學校的馬匪領主更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最為好奇的,還是林恩這股新興勢力能夠維持多久,或者能否繼續膨脹。
這林恩,真的就只是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么?
他是否有機會成為永恒照耀的月亮或者太陽?
可若要親眼見證這一切,克蘿莉斯就必須要親自去白河領。
琥珀港的陷落,烏瑞尼斯的家族的終結,對她而言也算是一個機會,一個逃離鳥籠的機會。
城內大亂之際,莫里斯必然無暇再顧及這座偏僻的小宮殿,外頭的國王侍衛大概率也會做鳥獸散。
為防萬一,克蘿莉斯實際上已經用重金與美色收買了兩名侍衛。
她在琥珀港內多少還是有那么點勢力的。
享用完精致的晚餐,克蘿莉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用堅定的嗓音吩咐侍女道:“去休息吧,放心,有我在,我是公主,我會保護你們。”
夜晚的琥珀港依舊‘熱鬧’。
沼地公爵竟趁著夜色派出多股精銳部隊奇襲城墻的西南角。
疲倦不堪的市民們只能緊急救援西南角,鏖戰了大半個小時,才勉強擊退這波敵軍。
可城外的號角聲卻是一夜未停,營造出沼地公爵隨時都會派兵攻城的態勢。
克蘿莉斯一整晚都不敢脫衣入眠,生怕不能及時跑路。
待到天剛破曉,她剛準備瞇著眼補補覺,城墻方面卻又熱鬧了起來,原是敵軍又開始攻城了。
很顯然,沼地公爵用的是晝夜兼攻的策略,并用車輪戰的方式消耗守城方的精力。
他的大本營距離琥珀港足有三公里遠,即便城頭殺聲震天,也不妨礙白天投入戰斗的士兵呼呼大睡。
可城內就不行了,城頭一有動靜,整座城市的人都別想睡個安穩覺。
這種戰法雖然流氓,卻很管用。
與克蘿莉斯一樣,琥珀港內絕大部分人都是徹夜未眠,其中也包括縮在王宮里瑟瑟發抖的國王莫里斯。
等到日上三竿,她實在支撐不住,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克蘿莉斯,醒醒,快醒醒!”
“怎.怎么了?媽媽?”
克蘿莉斯勉強睜開眼皮,眼前正是母親卡塔琳娜焦急的臉龐。
雖是寡居的前任王后,卡塔琳娜今年其實才剛滿三十五歲,保養得也還不錯。
可她那張白皙的臉龐此刻卻是因慌亂而扭曲變形,臉上那對醒目的黑眼圈則證明她同樣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你的舅舅剛剛用信鴿發來急信,奧托要正式對北境宣戰了!而且就在信發出的那天,奧托本人已經帶領軍隊登上了駛往北境的戰船!”
卡塔琳娜帶來了一個絕對爆炸式的消息。
“真真的嗎?奧托真的出兵了?”克蘿莉斯的雙眼因驚訝而逐漸睜大,困意也隨之消失。
卡塔琳娜迅速回道:“是真的,信鴿和字跡都確認過了!”
信鴿其實是一種不怎么方便的通訊工具,唯一的優點就是‘快’。
訓練一批優秀的信鴿往往需要花費數年的時間,好不容易訓練成功,也只能充當單向的信使。
而且飛鴿送信的風險非常高,獵人的陷阱、敵人的弩箭、覓食的老鷹都有可能威脅到信鴿的生命,從而導致送信失敗。
今天這只送信的信鴿,是在琥珀港進行孵化,而后又經歷了兩年多的訓練,才被帶往南境。
一旦克蘿莉斯的娘家那邊出了變故,就能憑借信鴿將消息最快速度送往北境。
等送完了信,這只信鴿可沒法自己飛回去,還要派人乘船將信鴿送回南境才能再次送信。
至于信的內容,則都是通過加密處理,需要特定的密碼本才能破譯信中內容,這主要是為了防止敵軍繳獲或者刪改。
確認信息無誤后,下一秒,克蘿莉斯就像是安裝了彈簧的娃娃,迅速就從床上蹦了起來。
她坐在床沿,雙眉緊鎖,嘴上念念有詞:“信鴿從南境到琥珀港需要三天時間,現在是夏季,冰海上吹的是南風,去掉三天的時間,奧托的登陸時間應當是在一周之后,一周.”
卡塔琳娜聞言大驚失色:“一周?一周之后奧托就會抵達琥珀港?那我們該怎么辦?你又該怎么辦?”
對于這位前王后來說,待在修道院里度過余生就是她最好的宿命。
她身上又沒有背負宣稱權,無論誰戴上北境王冠,應該都不會太過為難她。
但她的女兒可就難說了。
卡塔琳娜明白其中關節,自然擔憂女兒未來的境遇。
計算完準確時間后,克蘿莉斯的臉上浮現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媽媽,不必為我擔心,時間還很充足,足夠我施行計劃。”
卡塔琳娜知道女兒一向聰慧,而且她早已將手頭的勢力與財富都交給女兒操持。
她心下稍安,隨后又問道:“需要將這件事告訴莫里斯嗎?”
“不,沒這個必要,莫里斯的下場已經注定了,誰也無法改變,媽媽,我們現在只能為自己而考慮,如果將這消息告訴莫里斯,整個琥珀港瞬間就會陷入無法逆轉的混亂,城外的沼地公爵今天就能攻入王宮,這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克蘿莉斯沒有絲毫遲疑,直接選擇賣了莫里斯,同時也賣了整個琥珀港。
在她的計劃里,琥珀港還需要再支撐一段時間,至少要支撐到她完成出逃的一切準備。
而且琥珀港支撐的時間越長,所能消耗掉的兵力就越多,包括城市自身以及城外沼地公爵的兵力。
這樣,當奧托登陸時,面對的就是一座殘破不堪的琥珀港,以及筋疲力竭的沼地公爵。
屆時,大概率是奧托占據琥珀港,而沼地公爵則率領殘兵敗將撤退。
魯伊王國能用于北征的軍隊是非常有限的,且奧托在北境并不得‘民心’,也就是他并不符合王冠領地本地貴族的利益。
此等情況,對誰最有利?那自然是對北境的其他野心家最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