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從沒覺得當國王開心過。
從輩分上來說,他算是前國王同父異母的弟弟。
當他出生時,他哥哥都二十多歲了,父親則年滿五十。
由于私生子的身份,他沒被當做國王來培養,從小就與母親住在一座偏僻安靜的郊外小城堡里。
他見過父親的次數屈指可數。
在他的記憶中,關于父親的形象極為模糊。
在去年十一月加冕為國王之前,他甚至都沒進過琥珀港的王宮。
只因為他是個卑賤的、遭人唾棄的、沒有繼承權的可憐私生子。
當莫里斯成年時,他的父親早已故去。
由于他一貫謹小慎微,國王哥哥倒也沒太過為難他,甚至還給他安排了一樁不錯的婚事。
二十歲那年,莫里斯迎娶了一位失去丈夫的年輕寡婦,得到一塊不大不小的伯爵領地,成功躋身貴族行列。
之后的二十余年里,他就一直待在那塊位于王冠領地北部的伯爵領內,安安心心過他的小日子。
他對王位不感興趣,或者說,是不敢有興趣。
因為私生子在北境王國沒有合法的繼承權,亦不能使用父親的姓氏,地位非常低下。
能得到一個伯爵的頭銜,擁有一塊自己的領地,莫里斯已是心滿意足,不敢再有不切實際的妄想。
可偏偏他哥哥好不容易弄出來的幾個兒子接連夭折,偌大的北境王國竟沒有一位合理合法的繼承人。
唯二有一定資格繼承王位的人,除了當弟弟的莫里斯,就只剩下南境的國王女婿。
莫里斯是私生子不假。
但他身上毋庸置疑流淌著烏瑞尼斯家族的高貴血脈,是初代北境之王的后裔。
漸漸地,開始有風聲傳入莫里斯的耳中。
不斷有宮廷官員造訪他的城堡,信誓旦旦說是能將他扶上王位。
他身邊的人也都鼓勵他爭取繼承權與王位。
尤其是他的妻子與兒子。
前者渴望王后的尊貴地位,后者則妄想著能繼續承襲王位。
但莫里斯并不覺得那頂王冠有多么閃耀。
他在琥珀港與王宮內毫無根基。
哪怕真的成為國王,也只會淪為少數宮廷高官的提線木偶。
更何況北境王國早已不再是烏瑞尼斯家族一家的天下。
三大公爵盡皆野心勃勃。
尤其是那個沼地公爵,很早就開始聯絡地方權貴與宮廷高官,其對王位的覬覦可謂是路人皆知。
莫里斯深知,一旦他的哥哥離世,北境立刻就會卷入一場慘烈的王位爭奪戰。
就算他順利繼承王位,那也只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國王。
其他三位公爵,甚至包括南境的那個國王女婿,都可以憑借索取王位的理由發動戰爭。
誰叫他們與王室都有血緣或者姻親關系呢?
前任國王是在去年三月殞命,莫里斯卻一直拖拖拉拉到十一月才同意繼位。
主要就是因為他心中糾結且畏懼。
但最后他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了。
宮廷官員一波波地往他的城堡跑,都是來勸他繼承王位。
妻子也整夜整夜地吹耳邊風,甚至還放出狠話,如果莫里斯不接盤這個王位,她就要徹底與他翻臉。
長子和兩個小兒子也在其中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最終,莫里斯只能無奈同意繼承王位,就此成為了北境王國歷史上第一位私生子出生的國王。
他的加冕典禮倉促而潦草。
按照慣例,國王加冕必須要得到三位大公爵與琥珀港大主教的共同見證。
可典禮當天三位公爵無一人在場,甚至連使者都沒派一個過來,屬于是明擺著不認同他這個國王。
琥珀港大主教倒是親自到場,但在主持各項儀式時很是敷衍。
畢竟莫里斯的出身比較低,大主教屬于是捏著鼻子來為他加冕。
成為國王后,莫里斯根本就來不及體會新身份帶來的威權,而是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
那會沼地公爵早已暗殺掉河灣伯爵,拿下了號稱永不陷落的河灣堡。
隨后公爵又招降了寒風伯爵在內的數位實權伯爵,兵鋒直指科倫城,并且隨時有可能沿靜河順流而下直抵琥珀港。
好在那會已是冬季。
隨著大地與河流冰封,莫里斯得到了寶貴的喘息時間。
在加冕為國王之后,他被賦予‘烏瑞尼斯’的姓氏,并憑借王室的名號逐漸拉攏了一批愿意為他而戰的地方貴族。
比起私生子國王,這批貴族更看不慣沼地公爵繼承王位。
在他們眼里,西邊的三塊公爵領全是卑賤的鄉巴佬。
高貴的王冠怎么能落到鄉下人手中呢?
就算莫里斯是個私生子,那也是前前任國王的私生子。
說到底,這批貴族其實是在懼怕沼地公爵的集權統治,他們寧可擁護弱勢的私生子國王以保持自治權。
莫里斯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才終于拼湊出了一支五千人的軍隊。
這支軍隊來自不同的貴族領地與不同的城市,別說歸屬權了,就連指揮權都不明晰。
反正莫里斯是指揮不動這支軍隊。
后面的事就很簡單了。
聽聞科倫城被包圍,一幫貴族都嚷嚷著要生擒沼地公爵,并紛紛向國王請戰。
莫里斯迫于無奈,只能帶兵向著科倫城趕去。
一支東拼西湊出來的軍隊,自然無法戰勝沼地公爵精銳的宮廷騎士。
在科倫城北,在那座沼地公爵精心準備的戰場上,莫里斯輸掉了一切。
兩千士兵命喪當場,其余士兵四散而逃,他僥幸撿回條命,在親信的護衛下逃回了琥珀港。
自此,莫里斯徹底失去了貴族們的信任。
或者說貴族們從來就沒信任過莫里斯。
他們只是需要一面名為‘烏瑞尼斯’的旗幟罷了。
此戰之后,王冠領地的貴族們要么與沼地公爵暗通款曲,要么回到各自的領地上等待新王的加冕。
就當時那情況看,莫里斯似乎已經再無翻盤的可能。
絕大部分貴族都認為北境即將改朝換代。
但沒幾天,科倫城被屠的噩耗傳到了琥珀港。
這一事件為莫里斯帶來了轉機。
琥珀港的市民們害怕遭到沼地公爵的劫掠與屠殺,恐懼與流言在城市中蔓延。
最后,他們轉而開始堅定地支持王室與國王。
琥珀港與王室密切合作,這在北境王國的歷史上是非常少有的情況。
別看王宮就在琥珀港內,可這琥珀港卻是一座實打實的自治市。
市長由市議會選舉產生,各重要部門的官職也都由市議會全權任命。
國王只是擁有收租權利的地主,無權干涉城市內的主要事項。
為了地租的多寡,城市與國王在歷史上曾數次爆發沖突,甚至還出現過市民們用臭雞蛋砸王室車駕的奇景。
但就因為科倫城的那場屠城,王都琥珀港堅定地站在了王室一邊。
在市議會的組織下,有能力的市民們紛紛武裝起來,湊出了一支三千多人的城防部隊。
市議會甚至還撥出一大筆特殊款項,從南境買來一支擁有上千軍隊的雇傭兵團。
眼下,這支傭兵團正在乘船趕來的路上,估計再有半周就能抵達琥珀港。
城市的鼎力支持,成為了莫里斯最大的底氣。
貴族們拋棄他?無所謂!我還有堅固的城墻與勇敢的市民!
但沼地公爵的使者并不知道這些內情。
見莫里斯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堅決態度,使者只得善意提醒道:
“陛下,我最后再提醒您一次,如果您現在投降,公爵大人依然愿意維持原來的條件,您將會得到一塊足以匹配公爵地位的富庶領地,還能.”
可他話音還未落下,莫里斯竟猛地一拍扶手,右手權杖直指使者鼻尖,怒喝道:
“住口!趁我還能忍住怒火前,你最好趕快滾蛋!回去告訴洛泰爾,他此生都不可能得到這根權杖,永遠!”
一瞬間,使者竟然能從這個瘦弱的私生子身上感受到堪比沼地公爵的恐怖壓迫力。
就在一個月前,這位使者曾奉公爵的命令造訪王宮。
當時,莫里斯雖然沒答應公爵的條件,但至少還是對他客客氣氣的。
眼下,使者意識到事態有變,因此不敢再多言,只能帶上公爵的勸降信,灰溜溜地離開王宮。
當使者騎著馬,帶著幾名侍從穿行在琥珀港街道上時,大批市民聞訊而來,將他們團團圍困起來。
與此同時,城中央的大教堂傳來恢弘的鐘聲。
一聲、兩聲、三聲.二十五聲。
大教堂的銅鐘足足敲響了二十五次。
使者面色瞬間慘白,而周圍的市民則爆發出熱烈的呼喊聲。
在北境的自治市中,當城市的鐘聲響起二十五次時,就意味著城市即將遭受戰爭,這是通知市民們武裝起來的戰前宣言。
“滾出這里,可恥的鄉巴佬!”
“粗魯的野蠻人,你們一輩子都別想進入琥珀港!”
“不要妄想將琥珀港也變成科倫城,我們會讓你們見識這座城市的力量!”
在市民們犀利言辭與臭雞蛋爛蔬菜相結合的多層次攻擊下,使者帶著幾名侍從狼狽地向城門逃竄。
王宮里,國王莫里斯靠坐在他的寶座上,靜靜聆聽悅耳的鐘聲。
琥珀港名字的由來,就源于北境特產的琥珀寶石。
在王冠領地的北部丘陵地帶,存在著豐富的琥珀礦脈。
向南境出口琥珀礦石,曾一度是王室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
久而久之,這座北境最大的港口就得到了‘琥珀港’的美稱。
琥珀在王室中同樣存在特殊含義。
北境之王的印璽就是由一塊大型琥珀礦石整體雕刻而成,其邊長超過十二厘米,可謂價值連城。
國王的寶座也擁有豐富的琥珀元素,扶手與靠背的尖端都鑲嵌著拳頭大小的獸形琥珀雕刻,寶座背后則嵌有一整塊橢圓形的琥珀盤。
莫里斯瞇著眼,輕輕撫摸著扶手上的琥珀獅頭,他第一次覺得,當國王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只因為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這抹曙光中不僅源自琥珀港市民的支持,更源自一封來自谷底公爵領的信。
就在今天上午,懸掛著白鷹旗的船只沿著靜河順流而下,開進琥珀港,并帶來了一支小規模使團。
這自然就是曾在三河城停留過的那支使團。
他們帶來了谷地公爵的親筆信,順便還將給利昂送信的那個商行管事也帶了過來。
“哈哈.哈哈哈.”
一想起信上的內容,莫里斯竟忍不住仰頭掩面而笑。
自繼位以來,他一直都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
就在眼下,城外都還有沼地公爵的圍城大軍。
可莫里斯卻感覺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相信,只要市民們能始終站在他的一邊,那他就一定能將沼地公爵拒之門外。
而且,若是他能夠堅守兩到三個月,輸家就一定是沼地公爵。
這一切自然源于信上的內容。
谷地公爵在信中聲稱,等到今年六月份,他一定會組織起一支可觀的軍隊救援琥珀港。
當然,莫里斯并不怎么相信谷地公爵。
在他眼里,這廝同樣覬覦王位,是個十足的野心家,與沼地公爵唯一區別,就是這廝沒啥實力,只能眼巴巴地盯著王位。
比起所謂的公爵,莫里斯竟更愿意相信白河的林恩。
據使者所說,那個林恩現在已經占據了整個白河流域,手下擁有數千士兵。
如今林恩正與三河城爆發劇烈沖突,隨時都有可能占據三河城,并配合谷地公爵徹底切斷沼地公爵的退路。
士兵的數量或許還需商榷,但林恩的存在卻是毋庸置疑。
因為忠于王室的商人也提供了類似情報,說是有一股不明勢力擊敗了白河流域的男爵同盟,占據了整整六座男爵領。
這對于莫里斯而言,這無疑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如果一切屬實,那沼地公爵的強硬態度可都是裝出來的,他正面臨著來自身后的巨大威脅。
莫里斯只需要堅守琥珀港,往后拖延,一切就都能迎來轉機嗎?
不管別人信不信,莫里斯反正是信了,哪怕需要將希望寄托在一個野心家與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匪首身上。
因為他不得不信。
畢竟沼地公爵的承諾,他信不了一個字。
只要他投降,等待他的必然是比死還要恐怖的折磨。
笑完之后,莫里斯招來殿外的侍從,命令立刻召集王宮內外的重要人物,他有重大事項要宣布。
約莫半小時后,大批人員抵達殿內,男男女女都有。
包括莫里斯的妻子與三個兒子、六名御前會議重臣、大主教在王宮的代表、琥珀港市長與若干名議員,以及已故國王的小女兒,看起來陣容很是豪華。
莫里斯先是公布了谷地公爵的那封信以及林恩的存在。
而后他坐在王座上,當眾宣布:“赫爾曼建議我為白河領的林恩授予伯爵頭銜,我覺得這個建議非常美妙,諸位可有不同意見?”
國王授予伯爵頭銜這事非同小可。
伯爵可是僅次于公爵的貴族頭銜,尤其這林恩還占據了白河流域,若當真授予他伯爵頭銜,就等于承認了他對這塊領地的所有權。
不過白河流域本就是沼地公爵的領土,莫里斯承認起來毫無壓力。
他是國王,名義上整個北境王國都是他的領土,他確實有這個權力。
唯一的問題在于,這林恩的來歷與身份一概不明,貿然授予其伯爵頭銜,或許會有損王室威嚴。
可在莫里斯看來,他一個私生子都能當國王,這王室的威嚴早就是個屁了。
臺下眾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最終由御前會議主席兼王國首相站出來回道:“陛下,我贊同您的決定。”
就最近這兩個月,王國首相已經換過三次了。
前一任逃跑,莫里斯再找人頂上。
現在的王國首相,就是莫里斯的兒時玩伴,必然對他言聽計從。
御前會議的其他高官也都紛紛附和,原來的官員都跑了,他們也都是莫里斯臨時找人頂替的。
就在此時,一道清脆的女聲在大殿中響起:“陛下,我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