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查辦民變事件的目光很毒辣,畢竟是他們的傳統手藝了。
甄慶出了汴京,當即便將目的地定在了下邑縣,并且目標非常明確,先找到下邑知縣陳素。
民變是在下邑縣爆發的,下邑縣城也成了亂民占領的兩個縣城之一,如果下邑知縣死在亂民之中,皇城司自然會找別的人,誰知下邑知縣命大,居然逃了出來,那就不必客氣了。
這座宅子是會亭鎮上一戶地主的府邸,從宅子的規模就能看出,這地主發了不小的財,府邸規模甚至比汴京的一些權貴官員還大,里面的擺設也更豪華。
下邑知縣陳素在民變之后逃出縣城,選擇的第一個落腳地點就是這座地主宅院,顯然這位知縣跟地主的關系不一般。
此刻的陳素站在甄慶面前,神情忐忑緊張。
一個小小的知縣,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惡名昭著的皇城司,而且還是一把手,現在他都說不清究竟是幸運還是倒霉。
甄慶面沉如水,一雙銳利的目光如鷹隼瞄準了獵物,準備在半空中向下俯沖。
安靜的前堂內,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氣氛在漸漸蔓延。
陳素的身軀抖得越來越厲害,臉色比死人還白。
皇城司為何找上自己,陳素心里大概有數。
民變是在下邑縣爆發的,僅這一條,作為知縣的陳素就難辭其咎,朝廷問罪下來,他這個知縣是第一責任人。
安靜的氣氛并沒有持續多久,甄慶已有些不耐煩。
皇城司以前辦的大案要案,目標人物不是朝堂大佬就是親王郡公,眼前這個小小的知縣能被皇城司親自審問,簡直是他家祖墳冒青煙了。
“陳素,民變是如何發生的,你最好說實話,皇城司的手段你或許沒體會過,但你一定聽說過,本官也不想把場面搞得血淋淋,所以,大家互相配合一下,我問,你答,不準一字作虛,可好?”
甄慶此刻仍然和顏悅色,這個人物太小太卑微,甄慶怕話說重了嚇死他。
陳素當即惶恐點頭,然后不假思索地道:“上官明鑒,民變真的與下官無關,是一個名叫劉澤寧的監察府官員來到下邑縣后,民變便爆發了。”
甄慶的眼睛瞇了起來。
陳素或許自己不知道,短短的一句話,他已暴露了太多信息。
首先是扣黑鍋的語氣,與南京留守李淮的奏疏簡直如出一轍,就像二人提前串好了口供似的。
其次,應天府及轄下七縣的官員,似乎都達成了某種默契,相信此刻就算皇城司找到別的知縣來審問,他們的口供應該都是一模一樣,這顯然不對勁。
看著面前神情緊張惶然的陳素,甄慶緩緩道:“你的答案,本官很不滿意,剛才就當你失言了,咱們重新走一遍。”
“陳素,下邑縣民變發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記住,這件事是在你的治下發生的,你若還不肯說實話,朝廷問罪下來,可是夷三族的下場,本官勸你說話之前想清楚,莫害了你父母親人的性命。”
甄慶的語氣很緩慢,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陳素終于變了臉色,尤其是聽到“夷三族”時,更是渾身劇烈抖了一下,表情愈發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陳素突然咬牙道:“下官并未失言,民變確實因劉澤寧而起,下官治理下邑縣多年,從未出過事,劉澤寧一來,民變就爆發了,朝廷若要冤枉下官,我無話可說!”
甄慶笑了,眼中卻毫無笑意:“好!雖然不知南京留守拿捏了你什么把柄,讓你這樣豁出性命幫他圓場,你這寧死不招,鐵骨錚錚的樣子,倒是引起了本官一點點興趣。”
“既然事情不能和風細雨地解決,本官也沒時間與你周旋,該讓你見識一下皇城司的手段了。”
說著甄慶拍了拍掌,前堂外的庭院里,緩緩走來一行人。
陳素忍不住扭頭望去,見這群人都穿著絳色官袍,應該是一群宦官,可這群宦官卻有些詭異,他們面色慘白,似乎常年不見陽光,走路的姿勢也是非常陰柔,渾身仿佛沒有骨頭似的隨風飄揚。
為首的一名宦官大約四十來歲,身形微胖,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只是這微笑怎么看都透著一股詭異的陰森的味道。
隨著這群宦官緩緩步入前堂,堂內莫名吹來一陣陰寒的冷風。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這股陰冷的寒風里,陳素似乎聽到了一陣凄厲的慘叫聲,痛苦哀嚎聲,伴隨著這群宦官的步履,仿佛無數冤魂縈繞在他們周身,跟著他們走進來。
這畫面令人毛骨悚然,陳素的臉色更蒼白了,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甄慶微微一笑,指了指為首的那名微胖宦官,熱情介紹道:“這位,名叫劉單,皇城司冰井務由他執掌,為了撬開你的嘴,本官親自將他請出了汴京,出一趟遠差。”
“這位劉都知,可是多年沒出過京了,這次特意為了你而來,不得不說,你家祖墳定址的時候,應該是風水沒掐對。”
說話間,劉單領著一群宦官走到甄慶面前,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天寒地凍的,非要勞動我走一趟,路上多難走,你難道不知?馬車都快把我顛散架了!”
甄慶指了指面無人色的陳素,笑道:“事不宜遲,勞煩劉都知快干活吧,官家可等著消息呢。”
提起官家,劉單也不敢抱怨了,轉過身看著陳素,仿佛一名經驗老到的屠夫打量半扇豬肉,琢磨著該從何處開始下刀庖解。
“這就是下邑知縣?甄勾當給句話,審過之后要死的還是要活的?”劉單直接問道。
甄慶道:“最好留口氣,事情還沒結束,總不能死無對證。”
“明白了,看好吧,保準留口氣死不了,不過他身上被折騰成啥樣,我可就不管啦。”
甄慶還沒說話,卻見劉單突然出手,一記耳光冷不丁狠狠扇上陳素的臉。
陳素猝不及防,臉被扇到一邊,下意識便慘叫出聲。
劉單瞇眼盯著陳素慘叫時驚恐又憤怒的模樣,然后點了點頭:“能審出點東西來,這貨不是什么寧死不屈的人,用點手段什么都能招。”
甄慶愕然半晌才明白,原來剛才這記耳光根本只是試探,對陳素性格和堅韌程度的試探,看他有沒有可能如實招供。
顯然陳素挨了耳光后的表情和反應,給了劉單滿意的答案。
冰井務果然名不虛傳,在刑審這個領域,絕對是專家里的專家。
“一個時辰夠不夠?咱們還有許多事要辦,許多人要審呢。”甄慶神情有點焦急地看了看天色。
劉單也看了看天色,點頭道:“夠了,一個時辰內解決,等消息吧。”
說著劉單揮了揮手,道:“把人架到后院,你們吃飯的家伙都拿出來,今日狠狠賣一回力氣,官家可等著呢。”
身后的宦官們一言不發,從隨身攜帶的皮囊里掏出各種五花八門樣式奇怪的刑具,兩名宦官將陳素一左一右架起來便朝后院走。
看著劉單等人消失在前堂,甄慶的臉頰微微抽搐了幾下。
作為皇城司一把手,甄慶平日都不敢去冰井務,因為那里面實在太變態了,他這個惡名昭著的特務頭子都在里面待不下去。
“落到這位活閻王手里,你家祖墳是真有問題啊,不過……遷墳大約是來不及了。”甄慶喃喃道。
夜里的風雪似乎更陰冷了,寒風穿透單薄的衣裳,慢慢滲進骨縫里。
距離下邑縣城郊外不到十里的一座廢棄的山神廟里,劉澤寧渾身血污,雙臂緊緊環抱,三天未進一粒米的他,此刻嘴唇干枯,面色慘白,身子不停地打著擺子。
是的,劉澤寧沒死。
當他帶著數十名禁軍來到下邑縣轄下的一個村莊時,進村后便發現周圍的人神色不對勁。
他帶來的數十名禁軍自然也看出來了,低聲稟報之后,劉澤寧察覺事不尋常,正打算默默地退出村子,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村子里的地主帶著佃戶莊丁,已將他和禁軍團團包圍。
劉澤寧看著圍上來的人群,隨意一掃便知自己落入陷阱了。
因為圍上來的佃戶莊丁的人數實在太多,多得違反了常理。
這個村子的房屋明明不到百間,可圍上來的青壯佃戶至少有五百來人,很明顯這是一場針對他的設伏。
為首的地主很囂張,根本不跟他講道理,也不等劉澤寧拿朝廷王法之類的話警告,地主便悍然下令拿人。
身邊的數十名禁軍身負使命,自然不會坐視,雙方頓時起了沖突。
刀劍亂拳之下,是根本收不了手,也不可能注意輕重的,當即便有幾名青壯被禁軍劈翻,然后便聽地主凄厲大吼:“監察官員打死人了!他們逼得我們沒活路了!”
劉澤寧聞言一顆心頓時沉入了谷底,他知道,一場以他為中心的風暴,已經爆發了。
隨著地主的這句煽動,周圍的數百名青壯佃戶仿佛被點燃了似的,不要命地沖向劉澤寧和禁軍。
一場混戰開始,事態終于無法控制。
下邑縣的民變,也是因此而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