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與太后的爭吵,算是宮闈隱秘,消息沒有傳出去。
但在外人不知的層面,官家對太后已經展開了行動。
接下來幾日,趙孝騫專門陪著狄瑩,對朝堂的反對聲置之不理,外面都快吵翻天了,后宮倒是一片祥和。
趙孝騫除了陪狄瑩,也陪趙昊,這幾日帶著趙昊到處亂逛,趙昊的性子倒是越玩越野,膽子也越來越大。
后來發展到他居然敢爬上大慶殿外的白玉欄桿,然后往下跳,幾乎兩層樓的高度,跟在后面的鄭春和以及一眾宦官宮女魂都嚇沒了,幸好被趙孝騫眼疾手快地抱下來。
毫發無傷的趙昊仍沒心沒肺地傻笑,鄭春和人都快嚇癱了,跪在地上臉色蒼白,不停喃喃念叨著祖宗保佑,蒼天有眼什么的。
對于趙昊的這種危險行為,趙孝騫也嚇了一跳,然后毫不客氣地一巴掌狠狠落到他的屁股上,嚴厲警告不準爬那么高,否則大巴掌侍候。
也不知趙昊聽沒聽懂,反正哭嚎了幾嗓子后,倒是安分了幾日,沒再做危險的動作了。
時已近入冬,汴京的天氣越來越寒冷,處在中原這塊平原地帶上,到了冬天不僅干燥,也比南方更冷。
汴京周圍沒有山脈的遮擋,寒流來臨根本無從攔截,這年頭棉花等產物還沒有普及,是一種非常金貴的奢侈品,所以到了冬天,汴京的大街小巷基本沒什么行人在路上走,全都躲在屋子里取暖。
政事堂內,趙孝騫翹著二郎腿,面前坐著章惇,蘇轍,蔡卞等人,眾人的臉色不好看,只有趙孝騫神情淡然,不喜不悲。
在眾人面前,新政司鄭朝宗正手執一份冗長的文稿,對宰相們宣念著條款。
這是新政司最近幾日的商議結果,冗長的文稿要表述的內容其實不多,可以說很簡單。
里面有各種數據,各種現狀,以此來佐證大宋推行方田均稅法的必要性。
“方田均稅法”是王安石提出來的,也是新政的主要內容之一。
而在趙孝騫之前,朝廷不是沒有推行過。
是的,它曾經被推行過,時間很短暫。
早在仁宗年間,一個名叫“郭諮”的官員,就向朝廷提出“方田均稅”。
郭諮當年是大理寺丞,他的一位朋友名叫楊偕,時任河北路轉運使,當時他發現河北明明是魚米之鄉,擁有廣袤的平原和耕地,但朝廷收上來的賦稅卻少得可憐,與河北實際的田畝數量嚴重不符。
楊偕作為轉運使,收取地方糧賦是有KPI任務的,收不上來會被問罪,楊偕憂心忡忡之時,作為好友的郭諮于是提出幫忙。
郭諮下到地方,實地考察之后,發現地方豪強地主勾結官員,兼并土地,并且隱瞞名下實際田畝數,以此偷逃漏稅,現象十分嚴重。
于是郭諮向朝廷上疏陳情,將實際情況告之仁宗,仁宗當即下旨,令郭諮查辦。
郭諮到了地方后,直接動用官府的力量,根本不理會地方官府對本地田畝的造冊,而是直接下到地方,實際丈量土地。
是多少土地,就收多少賦稅,不管誰是地主,總之朝廷的土地,就必須向朝廷交稅。
郭諮用這個法子,首先從河北路查起,然后將這個法子擴散到河北各個地方。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那一年河北收上來的糧賦,比往年多了好多倍,朝廷國庫莫名其妙發了一筆橫財。
于是郭諮提出的“方田均稅”,便被當時的朝臣們記住了,尤其是被王安石記住了。
到了后來,神宗熙寧五年,王安石主持變法,便將郭諮提出的“方田均稅”也列入了變法新政條款之中。
當時方田均稅推行之后,短短數年間,朝廷共計查出京畿五道地方豪強地主隱瞞田產兩百四十八萬余頃。
記住單位,是“頃”,不是“畝”。
這還僅僅只是京畿地區查出來的隱田數量,若是推行到天下,數量可能會更驚人。
可惜,這條新政最后終究還是沒能推行到天下。
它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王安石查完京畿地區后,被天下豪強地主瘋狂反撲,誓死反對,最后方田均稅法在元豐八年被神宗下旨廢止。
后來那幾年里,“方田均稅”幾廢幾立,反復多次,直到如今,章惇拜相后,雖說名義上仍舊推行新政,可方田均稅作為新政里最重要的條款,卻沒人敢提,沒人敢碰了。
此刻的鄭朝宗站在官家和諸位宰相面前,拿著文稿侃侃而談。
鄭朝宗分析問題很精辟,也敢于說實話說真話。
盡管實話真話不好聽,在座的宰相們臉色黑得如同被人潑了墨,可鄭朝宗對宰相們地難看的臉色視若無睹,仍然語氣緩慢且堅定。
“……所謂‘方田均稅’,此法其實分為兩個部分,一曰‘方田’,二曰‘均稅’,‘方田’者,丈量清查地方實際田畝也,‘均稅’者,將地方上的土地分為五等,按照等級不同,向朝廷交的糧賦也不同。”
鄭朝宗無視宰相們的臉色,而是抬頭直視趙孝騫。
“臣稟官家,當年介甫先生主持變法,方田均稅清查京畿五路州府田畝數,查出隱田兩百四十八萬余頃,給朝廷國庫增加了數倍的收益,此事臣且先不提。”
“臣要說的是,熙寧五年開始推行方田均稅法后,各地官府皆有文檔存案,曰‘京畿五路失地流民,大多計回鄉,復得其田以耕種’。”
“官家,臣以為新政之推行,其目的不僅僅是為國庫增加歲入,更重要的是,讓天下的百姓農民有田可種,有飯可吃。”
“當年推行方田均稅的結果,在座諸公應該都清楚,大量的失地流民回到家鄉,他們重新得到了田地,開始辛勞耕種。”
“故,方田均稅明明是大善之政,大德之政,對大宋社稷國祚有百利而無一害,為何諸公卻視而不見,故意縱容朝臣反對此法?臣年輕,不知其解,不知在座諸公可有愿為臣解惑者。”
這番話鋒芒畢露,意有所指。包括章惇在內,所有人的臉色愈發難看,不少人已是臉色鐵青。
趙孝騫坐在政事堂首位,表情平淡,面沉如水,一雙銳利的眼睛不時掃過在座的眾人。
擺事實,講道理,舉數據,其實結果顯而易見。
真理就是真理,經得起任何人的質疑和辯駁,它仍然顛撲不破。
如今滿朝文武反對,不是他們辨不清善惡黑白,而是自己和家族以及身后龐雜錯綜的利益關系網深陷其中,無法抽身。
政事堂內,鄭朝宗說完后獨自坐下,堂內一片死寂。
趙孝騫環視眾人,目光落在章惇身上,微笑道:“子厚先生,道理不辯不明,先生若有反對的理由,也可暢所欲言,所謂兼聽則明,朕更愿意聽一聽不同的意見。”
章惇沉默片刻,嘆道:“臣無話可說,官家若欲推行方田均稅法,臣……不反對。”
頓了頓,章惇卻又道:“可是臣不反對,但無奈勢單力薄,實在壓不下滿朝文武的反對……”
趙孝騫臉上的笑容漸漸僵冷。
嘴上說著不反對,但實際上還是不想支持。不敢公然反對,于是選擇了不作為。
趙孝騫此刻不由生出了罷相的念頭。
如果宰相與皇帝都不能同心同德,那么留著這個宰相有何用?給自己添堵嗎?
君臣之間的氣氛就這樣僵持住,章惇坐在趙孝騫身側,莫名感到渾身一陣陰冷,明明堂內無風,可他就是感覺有些悚然,胳膊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忍不住轉頭望向趙孝騫,見他垂瞼沉思,臉色難看,眼中閃爍著莫測的光芒。
章惇渾身一顫,他現在終于知道剛才那股莫名的陰冷感覺從何而來了。
官家已對他這個宰相失望至極,自己這個宰相位置恐將不保!
章惇心中一急,正要說點什么挽救一下,然而這時堂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宦官臉色蒼白,匆匆入內,朝趙孝騫躬身。
“稟官家,有事發生。”
趙孝騫抬眼瞥過,淡淡地道:“說。”
“半個時辰前,戶部侍郎石仲先,在延福宮門外跪拜許久,趁值守禁軍不備,突然起身以頭撞宮門,石仲先當場身死!”
話音落,滿座皆驚,章惇嚇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地瞪著那名報信的宦官。
其余眾人也紛紛站了起來,發出驚惶的呼聲,然后面面相覷。
戶部侍郎,可是朝中的正三品官職,可以稱得上位高權重了。
一名正三品官員,二話不說決然頭撞宮門而死,影響實在太惡劣了,絕對是驚世駭俗的大事!
趙孝騫眼皮跳了跳,卻仍然穩坐不動,淡淡地道:“可查清石仲先為何以頭撞宮門?”
宦官垂頭,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抖抖索索地道:“這是禁軍從他尸身上搜出來的書信,應該是石仲先留下的遺書。”
趙孝騫招手:“給朕看看。”
書信遞到趙孝騫手里,他展開迅速掃了一遍,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看完之后,趙孝騫突然冷笑數聲,道:“好,好得很!上疏諫止不成,直接拿性命要挾朕了,好!”
“朕現在很想知道,這里面到底多深的水,多臟的心,讓一個正三品的官兒連性命都可以放棄,為的就是惡了朕的名聲,逼朕不得不妥協!”
“不過,死一個人的分量可能還不夠,他們若是成群結隊組團來撞宮門,說不定朕就怕了,在座諸公,要不要悄悄勸一勸朝臣們,讓他們多死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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