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慶站在福寧殿內,迎著趙孝騫陰鷙的目光,額頭的冷汗潸潸而下。
這位皇城司的一把手說來也是倒霉,最近汴京發生的事不少,一樁接一樁沒停過,但皇城司解決事情的能力卻不強。
甄慶正在安排查向太后和娘家外戚名下的田產,這頭還沒查出結果,戶部侍郎石仲先卻莫名其妙一頭撞死,導致官家被朝臣千夫所指,名聲大損。
盡管這事兒跟皇城司沒有直接的關系,但皇城司未能防微杜漸,導致如今的后果,甄慶感覺自己的責任也不小。
“官家恕罪,是臣失職,沒有事先發現端倪,以至于出了這么大的事,損害了官家的圣名。”甄慶突然跪地請罪。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朕沒那么不講道理,這事兒怪不到皇城司頭上。”
“臣謝官家寬宏大量。”
“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那就解決它。石仲先的死肯定不簡單,皇城司去查一查,他最近與什么人來往,是否有書信為證,包括他和家人名下的田產家資,以前為官的履歷等等,都查清楚。”
趙孝騫語氣淡然:“朕想知道,這件事到底是何人指使,牽扯到了多少人,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臣遵旨。”
甄慶誠惶誠恐地告退,趙孝騫瞇著眼,盯著他離去的背影,神情陷入深思。
他有種預感,皇城司可能查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
對方不論用了什么手段,逼迫石仲先宮門自盡,在做這件事之前,必然已抹掉了所有可疑的痕跡,無論人證物證,皇城司想要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是容易的事。
而對方的目的,其實也顯而易見。
他們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趙孝騫妥協,放棄施行方田均稅法,保證自己和天下豪強地主的利益。
今日趙孝騫方知,當年王安石推行變法是何等的艱難。
自己堂堂大宋天子,都被人這般陰謀算計,可想而知,王安石變法時不知被人針對得多激烈。
變法的結果好壞且不說,那是方法的問題,但王安石堅持變法的精神,無疑是非常可貴的。
趙孝騫也要堅持變法,因為他是皇帝,而且是個立志有生之年創下大宋盛世的皇帝。
既然要創下盛世,首先就要把百姓的口袋充盈起來。
人人有錢有糧,那才叫盛世,不然憑啥?就憑君臣在朝堂上扯著嗓子喊兩句,盛世就來了?
欲造盛世,自然要解決土地的問題,這是大宋存在的核心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所謂的“盛世”簡直就是個笑話。
甄慶走后,躺在福寧殿側殿養胎的狄瑩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盈盈走到趙孝騫身邊。
“官人,妾身都聽說了,朝堂輿論對官人很不利呀,你……現在心情可好?”狄瑩小心翼翼地道。
趙孝騫展顏一笑:“朕的心情還不錯,夫人的心情如何?”
狄瑩小嘴兒一癟,道:“妾身本來心情也不錯的,但朝堂上那么多人罵官人,妾身的心情便不好了。”
趙孝騫急忙道:“那可不成,夫人肚里懷著孩子呢,壞心情可不能影響了他,夫人不必管外面的事兒,朕自有安排。”
“妾身是心疼官人,明明官人為了天下蒼生而奔波忙碌,可卻要被人罵,聽說還有人要求官人下罪己詔,簡直放肆,妾身為官人不值……”
趙孝騫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臉,道:“夫人看清楚,這是什么?”
狄瑩滿頭霧水,道:“是官人的臉。”
“來,上手捏捏,手感如何。”
狄瑩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不解地道:“這……就是臉呀。”
“夫人覺得它厚不厚?”
狄瑩這才明白他要說什么,頓時白了他一眼,道:“都這般時候了,官人還有心情玩笑。”
趙孝騫笑道:“只要朕的臉皮足夠厚,別人罵得再難聽也影響不到朕,況且……”
趙孝騫的笑容漸冷,緩緩道:“這件事只是開始,到底誰笑到最后,還不一定呢。”
夫妻倆正聊著,鄭春和突然入殿稟道:“官家,戶部尚書蔡京宮門外求見。”
趙孝騫一怔:“蔡京?他來做什么?”
沉吟片刻,趙孝騫吩咐召見蔡京。
沒多久,蔡京來到福寧殿內見禮。
趙孝騫打量著他,笑得很親切:“蔡尚書,咱們算是老熟人了,但自朕登基后,你我倒是很少單獨見面,今日蔡尚書可是稀客呀。”
蔡京卻二話不說,一撩官服下擺便跪下了:“臣萬死,不知戶部竟出了這等敗類,是臣的失職,請官家治罪。”
趙孝騫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馬笑道:“石仲先的事,與蔡尚書無關,你不必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蔡京卻執拗地道:“臣忝為戶部尚書,卻忽視了約束戶部官員的舉動,沒能提前察覺石仲先的惡毒心理,終究導致今日的惡劣后果,污損了官家的圣名清譽,臣有罪!”
趙孝騫心頭一動,含笑道:“蔡尚書的意思,你不認同石仲先所為?”
蔡京語氣都變得激烈了:“臣當然不認同,不僅不認同,臣覺得石仲先簡直是亂臣賊子,得而誅之!也就是他死得便宜了,他若沒死,臣必請旨嚴懲,教他生不如死!”
趙孝騫的笑容愈深。
蔡京是戶部尚書,石仲先是戶部侍郎,說來蔡京是石仲先的頂頭上司,石仲先自盡于宮門,此舉影響十分惡劣,按說蔡京確實是要擔一點責任的,但不會太嚴重。
可蔡京今日卻主動進宮,言辭激烈地譴責石仲先。
趙孝騫立馬察覺到,蔡京今日是來表明立場態度的,但同時,他譴責石仲先的語氣很激烈,或許還有別的目的。
歷史上的蔡京,名聲不大好,是個奸臣。
但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奸臣也是能用的,任何人存在于朝堂上,都有他的用法。
奸臣如果待在合適的位置上,或許能發揮巨大的作用,也能解決很多麻煩。
看著蔡京那張剛正不阿的臉,趙孝騫突然心頭一動,生出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章惇這個宰相,事實證明用得不怎么順手,趙孝騫一心改變朝堂和天下,建立新秩序,但章惇始終無法與自己同心同德,有時候趙孝騫還不得不分出心神跟他斗心眼兒。
說實話,趙孝騫對章惇的耐心真的耗盡了。
目前這個階段,趙孝騫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全心全意站在自己身邊,無條件支持自己的宰相,而不是一個看似正直,實則迂腐守舊,無法與自己保持相同節奏的宰相,這樣的人只會給自己添堵。
眼前的蔡京,似乎是個不錯的人選。
奸臣有奸臣的用法,趙孝騫始終覺得,只要皇帝有足夠的信心掌握朝堂,那么就算重用奸臣,他發揮的作用興許比所謂的忠臣更大。
再說,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政事堂那些表面正義凜然,實則暗地里阻撓,以軟態度反對的宰相們,他們真的是忠臣嗎?
此刻趙孝騫心念一動,望向蔡京的目光頓時變得意味深長。
他現在依稀能察覺到,蔡京今日覲見的真實目的了。
趙孝騫是聰明人,蔡京當然也是。
朝堂如今鬧成這般樣子,蔡京意識到屬于他的機會可能來了,今日覲見,是蔡京對圣意的一次試探,試探官家對政事堂,對宰相章惇的態度。
為石仲先自盡來請罪,不過是表面的理由罷了。
抬眼與蔡京的眼神相觸,蔡京的目光毫不躲閃,與趙孝騫平靜對視。
從蔡京的眼神里,趙孝騫看到了他對權力的渴望和貪婪,那種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得到的光芒,是那么的熾熱。
如今的蔡京,是戶部尚書,說來已是位高權重。
但對蔡京來說,還不夠。
因為他還未入政事堂。
如今的大宋朝堂里,政事堂之下皆螻蟻。
真正手握大權,決定國家走向,官員升貶,蒼生命運的,只有政事堂。
而在石仲先自盡這件事發生以前,蔡京早已察覺到官家與政事堂幾位宰相生了嫌隙,并且這道裂縫已越來越大。
一切都因推行新政而起,君臣政見不合,對國家是不是好事,蔡京并不知道,但他清楚地知道,對自己絕對是好事,他的機會來了。
今日,他進宮覲見官家,就是為了抓住這個機會。
“官家,臣以為,石仲先應該是被人指使,背后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他自盡,以此達到那些人的目的。”蔡京一臉正義地道。
趙孝騫挑眉:“他們有何目的?”
蔡京進宮之前顯然已打好了腹稿,聞言毫不遲疑地道:“他們為了自己的私利,逼官家妥協,放棄施行方田均稅法,天下的田畝不經查,查不得,查清楚了天下隱田,不知多少人會損失巨量的錢財。”
“這些人為了阻止官家,是拼了命也要達到目的的,它關乎著太多人的利益了,臣甚至以為,死一個石仲先,不過只是開始,若官家還是不妥協,那么將有更多的朝臣自盡,所謂的‘死諫’,逼官家妥協。”
趙孝騫沉默片刻,緩緩問道:“不知蔡尚書怎么想?你認為方田均稅法可行否?”
蔡京精神一振,眼神閃過幾分激動,并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他知道,官家已經出題了,他必須給出讓官家滿意的完美的答卷,才有可能抓住這數十年難遇的一次機會。
蔡京深吸了口氣,精神高度緊張且凝重。
他拿出了當年考科舉時的認真態度,甚至比當年的態度更認真百倍。
這一次的考試,關乎自己人生的前程。
“臣以為,方田均稅法必須施行,而且迫在眉睫,一刻都不能等了!”蔡京擲地有聲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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