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慶逾坊,夏府。
夏姑娘正因賈琮升官得意,滿心都是傾慕喜悅,正在陶醉沉迷之時,聽到王夫人送來勞什子嫁衣紅料。
如同沸湯澆入冰水,瞬間便感大敗興致,心念賈琮偏聯想到寶玉,像是佳肴撞上狗屎,實在抽搐惡心。
夏家乃是豪富之家,什么好料子買不起,要蠢的吃土的婆娘來送,沒事爬出來惡心人,當真掃興之極。
但賈琮的光采耀眼,就像是最絢麗的夢,已讓夏姑娘深陷于執念,即便讓她飲鴆止渴,她已義無反顧。
雖然她極厭惡這門親事,這卻是她私欲覬覦,唯一可得逞的途徑,如今婚期將近,自然更不能撕破臉。
皺眉讓丫鬟送衣料進來,沒過一會幾個內院婆子,捧了五六匹上等紅料進屋,桌上擺的紅光華麗燦爛。
傳話丫鬟說道:“姑娘,送料子的王大娘,是親家太太內管家,太太讓姑娘也去見個面,以后也好相處。”
夏姑娘被王夫人壞了心情,正冒出滿腹邪火,氣道:“什么王大娘,我去見她作甚,一個奴才也有這臉!
你去和太太回話,說我身子不爽利,不好過了病氣,總之怎么說圓了隨你,說歪半個字我就撥了你的皮!”
那丫鬟見夏姑娘突然發飆,想到姑娘將要出閣,最近越發喜怒無常,連忙應了話語,忙不迭逃出了閨房。
夏姑娘嘴里嘟囔:“一個狗奴才上門,我娘陪著還不夠,還想讓我見她,給你記著賬,以后定揭了你的皮!”
寶蟾是夏姑娘的貼身丫鬟,知道她為何生氣,因姑娘念叨賈琮,正在發浪得美,偏生賈太太送紅緞子過來。
姑娘春秋大夢被戳破,自然要惱羞成怒,也算王婆子倒霉,偏這關頭惹上姑娘,以后姑娘必定會作踐死她。
寶蟾見桌上的上等紅緞,紅艷斑斕,光彩爍爍,心中羨慕,說道:“姑娘,料子既送來了,姑娘不妨看看。
姑娘長得這么好看,嫁入賈家自要穿最好的紅嫁衣,讓他們也瞧瞧,娶到姑娘這樣的人物,是多體面的事。”
夏姑娘本對王夫人送紅料子,心里極其不自在,但是聽到寶蟾那句,讓他們也瞧瞧,想到他們也包括賈琮。
忍不住看向那些上等紅料子,料子都是大紅底色,上面織精美暗紋,有牡丹紋、蓮花紋、蝙蝠紋、竹葉紋。
寶蟾上前拿起那塊蓮花暗紋紅緞,她記得寶玉最愛穿大紅金蓮紋,笑道:“姑娘,這塊金蓮紋的料子最好看。”
卻見夏姑娘拿起一塊竹葉紋紅緞,說道:“沒見識的丫頭,這金蓮紋俗不可耐,這竹葉暗紋紅緞才俊雅大方。
你沒見琮哥兒愛穿月白銀竹紋袍子,能被他這種大才子相中的花色,才算是最俊秀大方的,我就喜歡這一塊。”
寶蟾聽得抽搐膈應,姑娘真是缺心眼,她要嫁的是寶二爺,大紅嫁衣的花色卻去般配賈琮,也是越來越瘋了。
忍不住說道:“姑娘,這竹葉紋雖然好看,但大婚上好像太過素雅了些,還是牡丹紋、金蓮紋的又亮眼又富貴。”
夏姑娘罵道:“寶玉那娘氣歪歪的貨,日常最喜穿大紅金蓮紋,一副浪貨發騷樣子,殺了我都不穿什么金蓮紋。
他是個缺心眼下流種子,難道我也要去迎合他不成,賈家如今可是翰林門第,書香官宦,顯擺富貴氣讓人笑話。”
寶蟾聽了這話頓時語塞,她大字也不識幾個,自然說不出夏姑娘的道理,而且她也不敢多說,以免夏姑娘生疑。
賠笑說道:“姑娘說的有理,賈家如今可是書香門第,上回咱們去拜見國公夫人,她還說寶二爺要去國子監讀書。
還是賈琮為了拉扯寶二爺,走門路送寶二爺入國子監,寶二爺看著就是聰明喜性,用心讀書幾年必定就能進學的。
到時候也能考舉人中進士,姑娘那個時候也能做官家太太,那時寶二爺和賈琮也不差多少,我們夏家也要得體面。”
夏姑娘聽了忍不住大笑,笑聲銀鈴般悅耳,只是充斥著揶揄和不屑,笑道:“你這沒腦子東西,正兒八經的蠢貨。
我雖去賈家的次數不多,可我早已經看出,琮哥兒看寶玉的眼神,那是極瞧不上他,心里還不知怎么嫌棄作踐他。
他送寶玉入國子監,哪里是為了拉扯他,不過礙于他老子的臉面,隨便糊弄騙鬼呢,入國子監難道都是舉人進士?
上回我故意送他四書五經,你瞧瞧他那種德性,正經書沒讀幾部,偏去學什么魏晉的狂誕不羈,憑他也配這嘴臉。
他不過是人前掩飾,自己是個讀不進書的蠢物,就他這樣也能進學中舉,那國子監里的讀書人,要都死絕了才行。
你別被他那個做派騙了,他和琮哥兒可是同歲,一輩子可曾做成什么事,要不是老太太偏寵她,他根本不算東西。
以后別再說他進學做官的蠢話,聽著叫人好笑惡心,他沒這個氣數,注定是吃白米的廢物,怎也扶不起的劉阿斗。”
寶蟾聽自己姑娘話語刻薄,聽得她心里毛骨悚然,寶二爺生的這么俊俏福氣,還有風流手段,哪有姑娘說的不堪。
姑娘暗中看上了賈琮,為了他瘋瘋癲癲的,把別的男人都看成廢物,寶二爺可是真可憐,怎就遇上這種命硬堂兄。
夏姑娘不屑說道:“如今賈家兩房還沒分家,但終究是要分的,這是世家大族的死規矩,二房要是沒人支撐就敗了。
就憑寶玉這個做派,連養活自己都難,不過夏家有的是銀子,白米養個廢物也容易,到時我瞧他還怎么混說祿蠹。”
夏姑娘一邊胡扯,一邊打開那匹大紅金竹紋布料,在窈窕嬌軀上纏一圈,對著妝鏡不住打量,來回擺弄轉圈比對。
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雪白兩頰泛起紅暈,美眸水光盈盈,整個人嬌艷如火,仿佛可以焚盡一切,令人莫名心悸。
又說道:“這賈太太最嫉恨琮哥兒,是個沒臉蠢貨,可是這會送料子,倒是有些眼光,這竹紋料子還真合我心意。”
寶蟾聽了這話,背心忍不住冒冷汗,親家太太好心給姑娘送嫁衣料子,姑娘卻挑相好喜歡的花色,她也不怕雷劈。
親家太太要是知道此事,多半要立刻活活氣死的……
夏姑娘又說道:“其他幾匹料子就送回去,娘必也要送回禮的,我案上有兩本大學和中庸,是用心讀過做了批注。
你拿過去交給我娘,就說是我送寶玉的回禮,他如今入國子監讀書,我這未過門的媳婦兒,總要有個禮數意思的。”
寶蟾有些戰戰兢兢,說道:“姑娘,寶二爺好像不喜歡書本,上回你說了一堆,他還鬧出過脾氣,是不是不太好。”
夏姑娘說道:“賈家如今是翰林門第,家中子弟讀書是正理,我就要進門,自然要隨大流應門風,管他喜不喜歡。
你再提醒我娘,回禮日落時分送榮慶堂,那時寶玉老子下衙回府,我要讓賈家人知道,我是主意正經的姑娘,哼!”
榮國府,榮慶堂,日落時分。
日頭西斜,夕陽映照,榮慶堂外朱紅廊柱、畫棟雕梁,都被涂上金紅光影,四下一片輝煌燦爛。
自宮中給賈琮頒旨封官,賈家東西兩府連續幾日,門庭若市,客似云來,直到今日才消停下來。
賈政得尚書李德康關照,也在西府外院待客二日,官衙上官看重關照,金陵舊案流毒未明,讓他時刻喜憂參半。
內眷女客往來頻繁,各家除熱絡家門情誼,迎春作為東府長小姐,受到了多家勛貴關注,口語間多有議親之意。
賈母對這種事樂見其成,因迎春已過及笄之年,也到了議親的年華,只是趕巧遇上大孝,一時還不能定議罷了。
迎春原本只是大房庶女,原本做不得勛貴嫡妻,但有賈琮這個兄弟,有意不僅是豪門勛貴,而且還都是長子嫡正。
這讓賈母心中十分得意,如今邢夫人形同廢棄,賈母雖也有份做主,但是對各家并不說死,只以大孝來暫時周旋。
況且賈母也顧忌到賈琮,知道他將姐姐當命根,絕不讓她吃半點虧,當年他整治大同孫家,賈母如今還歷歷在目。
弟弟雖不能給姐姐做主,但賈母即便看中那家,沒有賈琮點頭同意,賈母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家中已不同以前。
況且賈母知道迎春心思,知道她本舍不得兄弟,根本沒有出閣心思,左右還有兩年大孝期,賈母自然不愿做壞人。
而且迎春有賈琮這兄弟,年紀再大些也不愁嫁,讓賈母擔憂是元春,年中出宮已經過雙十,二房如今又淪為偏房。
元春想嫁入勛貴嫡長房,那已經是不可能之事,即便勛貴次房正妻,只怕也已經是極難的,多半官宦正房或續弦。
而且大孫女想要好結果,必還要靠著賈琮拉扯,賈琮接旨榮升之后,元春從宮中送來賀禮,賈母思之更有些揪心。
所以賈母這次有些上心,倒想著賈琮早日凱旋,他回京后官職愈發隆重,賈母指望他拉扯堂姐,幫襯找個好歸宿……
自從賈琮出征之后,賈母覺得孫女們寂寞,便每日都叫來用飯,這些日子榮慶堂即便無客,也是一片熱熱鬧鬧的。
等到日落時分,迎春黛玉等姊妹得賈母傳話,皆入榮慶堂說話,彼此喝茶閑聊,等天光消盡,便陪賈母一起用飯。
賈母又王夫人和李紈同來,如今大房發達榮盛,二房相比越發輕弱,賈母自然多拉扯,兩房和睦,寶玉才得安穩。
等到日頭愈發西沉,林之孝家的來報,說夏姑娘已挑好嫁衣料,夏太太讓人送了回禮致謝,人和禮物在堂外候著。
黛玉探春等人精明,覺得夏家行事機巧,二太太送的衣料,即便要回禮數,該送去東路院,偏送老太太跟前招搖。
王夫人聽了卻滿意,覺得夏太太做事老練,知道老太太最疼寶玉,便知在老太太跟前周正,二房這本親算找對了。
夏家的回禮看著清簡,卻也十分精致體面,二盒秘制龍涎香,二個上用鮮花鴛繡紗枕,一對汝窯天青色雙耳瓷鼎。
送禮的是夏家陳婆子,上回也是她來送禮,回去因粉飾兩句,被精明的夏姑娘察覺出,差點要打斷腿扔出去喂狗。
這會她可是小心翼翼,生怕在觸犯夏姑娘,況且這會又送書,實在讓她有些提心吊膽,等進得堂中立刻打量四周。
見寶玉并不在場,她著實松了一口氣,說道:“老太太,太太,姑娘知姑爺入國子監讀書,明年必定是要蟾宮折桂。
姑娘讓送來兩本大學中庸,還是姑娘仔細讀過,還親手做了批注,送給姑爺入監讀書賀禮,盼姑爺也能讀書得意。”
迎春、黛玉、探春等人聽了這話,神情各自古怪,她們都知寶玉不是讀書材料,夏姑娘用心良苦,將來必定失望。
王夫人本覺夏家回禮入榮慶堂,是機巧世故之事,心中正有些得意,聽夏姑娘又送寶玉書本,頓時臉色有些發僵。
原本覺得娶個商賈之女,總不像官宦小姐做派,看重虛榮讀書功名之事,自然不會因羨慕賈琮,而看輕自己寶玉。
如今看來事情有些不對,兒媳婦雖不出身官宦,竟也是個癡迷讀書之人,這已送了兩回書本子,怎愈發不對勁了?
賈母笑道:“你們姑娘總歸是大家閨秀,倒是極懂大道理,只是寶玉還在國子監,不能過來見面,以后來日方長。”
陳婆子小心翼翼寒暄幾句,賈母又讓鴛鴦親自送她出內院,史湘云等陳婆子出堂,迫不及待拿起兩本書仔細翻看。
她性子外向爽利,不比黛玉探春細密,又是好奇心極強,知道夏姑娘不僅送書,還親自做了批注,便想看個稀罕。
只是略翻了幾頁,笑道:“三哥哥有一套自批的四書,是他考學的寶貝,我閑時翻閱過的,多少還懂些圣人之言。
夏姑娘的書中批注,雖比不得三哥哥深湛,但也很有些心得,這些書花心思讀過的,沒想到她還是正經讀書姑娘。”
黛玉微微一笑,卻沒有說一句話,探春與夏姑娘有過接觸,多少品味出不對,且心中生了嫌隙,自然也不去接話。
只迎春不想冷落湘云,說道:“這也是樁好事,夏姑娘熱衷詩書,這也是大家閨秀之風,寶兄弟得此良配是福氣。”
史湘云從小在賈府走動,王夫人知道她飽讀詩書,是個頗有才情的姑娘,她贊夏姑娘批注很好,那必定是沒錯的。
王夫人心里有些膈應,自己也算千算萬算,沒想著出身皇商門第的媳婦,竟然也是個愛讀書的,還真是活見鬼了……
倒是李紈著實夸了幾句夏姑娘,說她知書達理,滿腹詩文,主意很正,將來進門必定是佳婦,相夫教子能成氣候。
眾人對這事閑聊幾句,不說的也不接話,會說的自然都是好話,賈母又讓人擺席開飯,話題很快便轉向了別處去。
賈母問道:“聽說寶玉都是日落后既回,監了的師傅倒沒有留堂,怎么這會子都不見他過來,可是夜里還要讀書?”
王夫人說道:“雖是日落放學,但國子監到家要小半個時辰,老太太多半已用飯,或已飯畢,寶玉不便來打擾的。
況且寶玉如今也懂事,每日放學回家之后,用過飯都是要讀書的,我也盼著他能搏個前程出來,所以便沒叫他來。”
賈母聽了很是嘆息憐惜幾句,唯獨探春嘴角微抿,雖賈環現住監讀書,但探春常回去看趙姨娘,所以知道些底細。
寶玉如何不想來西府游蕩,只不過老爺在家鎮著,不是待客,便是下衙早于寶玉,雖懶于考教,卻督促寶玉讀書。
據說寶玉但凡走出書房,老爺發現便要訓斥,太太也不敢忤逆老爺,寶玉多半是苦不堪言,大家不過廝混過日子。
等一頓飯吃過,眾人漱口吃茶,閑聊片刻就散了,姊妹們結伴返回東府,正是月朗風清,夜風脈脈,清涼如水。
湘云笑道:“沒想到寶玉媳婦是個雅人,比起寶玉還要有學問,以后她嫁進門后,我們姊妹又多個能說上話的。”
黛玉笑道:“還是云妹妹的性情本真,喜怒隨心,看什么都覺得真切,總是這么無憂無慮。”
湘云問道:“林姐姐,你又打什么啞謎,怎么聽著像話里有話?”
探春目光閃動,問道:“林姐姐,是不是夏家回禮入榮慶堂,你覺得有什么不妥。”
黛玉說道:“老太太都不覺得,我又何必多嘴,夏姑娘是寶玉媳婦,其實也不關我們事。”
探春說道:“其實是我覺得不妥,只是又說不出意思。
我們姊妹閑話私語罷了,哪有怎么多顧忌,家里多口人,心里多些琢磨總是好的。”
黛玉說道:“這事倒和三妹妹相干,畢竟夏姑娘可是你二嫂,我今早就已經聽說,二舅媽給夏家送去紅料子。
夏家要回禮數也在常理,送去東路院才是正理,偏日落時分送入榮慶堂,西府可是三哥哥府邸,這豈不古怪。
寶玉銜玉的名頭自小就響亮,他讀書的諸般趣事,早就流傳到外頭,我那位塾師賈雨村,當年在姑蘇都聽聞。
夏姑娘和寶玉定親已小半年,她家是皇商世家,但凡這樣門第手段厲害,市井設鋪,人流往來,消息極靈通。
連賈雨村這等無關之人,千里外能聽說寶玉之事,夏家怎可能不知的,夏姑娘聘嫁之女,必知寶玉不喜讀書。
她既然知道寶玉的痛處,為何還三番兩次送四書五經,且每每都送入榮慶堂,顯現賈家眾人目中,豈不古怪。
我心中揣測,她不在意寶玉是否愛讀書,她只在意賈家是翰林門第,科舉已成門庭家風,她這作為多有深意。
或許她忐忑出于皇商大賈之家,這才數次送經書至榮慶堂,彰顯她是雅尚詩書之人,可做賈家榮睦門風之婦。
其實新嫁之婦,想得夫家關愛,即便有這等心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夏姑娘頗有心思,非凡俗之輩可比。
或許大嫂子說的有理,她將來進門可為佳婦,腹有才情,相夫教子,也算是寶玉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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