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寶玉院。
寶玉聽襲人這話,心神一亮,懊喪的心緒,瞬間涌起暖流,立刻覺得受用起來。
他興奮的搓著手掌,自言自語道:“竟然還有這等好事,太太怎就猶豫起來,可有些胡涂了。
既然老太太慈愛憐惜,我的子嗣正該在西府養大,我也好日日走動看望,更不荒廢對老太太的孝道。
日常也能親近家中姊妹,這多好的一樁事情,何必還帶彩霞回東路院遮遮掩掩。”
寶玉這一番陶醉之言,他是說者無心,襲人卻是聽者有意,心中猛然一跳,泛起一絲古怪……
二爺平時雖然糊涂,這會子竟說了句靈醒話。
太太一直不服琮三爺得了榮國家業,從來就是個不死心的。
她縱著二爺一直留居西府,從來不提搬回東路院,就是想讓二房在西府留住根底。
如今二爺成親不得不搬回東路院,太太心中應該極不自在的。
如果讓彩霞在西府養胎生子,老太太要因著二爺的緣故,多半要寵愛這個孩子。
這就讓二房和西府多了一樁牽絆,對太太來說本是再好不過的事。
太太怎么反倒不愿意起來,還要把彩霞弄回東院養胎,這實在不像是太太的性子……
襲人被寶玉的話勾起心思,她也是寶玉房里人,明明寶玉和自己同房,依舊還是老樣子。
她還私下問過彩云,也說二爺是同樣形狀,偏生彩霞就有這個福氣,被二爺睡了幾次就有身孕。
要說襲人心中從沒有過疑慮,便是連自己都騙不過去,她心中思緒翻涌,但又毫無頭緒可抓……
寶玉被襲人勾起心思,于無限失意無助中,看到一絲陶然希望。
原本他嫌棄彩霞懷胎,讓他在俊俏女子跟前,失了公子俊雅氣度,淪為成親生子的蠢物。
這些日子他對彩霞頗為冷淡,里外都是一副愛理不理,已很久沒去彩霞房里看過一眼。
如今他成親在即,到了山窮水盡地步,不得不搬出榮華滿堂的西府。
想要挽留原本的富麗體面,還有難以泯滅的色欲覬覦,他總要尋找一些倚仗。
于是原本讓他難堪的懷胎生子,也變得有些奇貨可居起來。
寶玉心中生出期待,方才還是神情沮喪,突然就轉陰為晴,大白圓臉滿是春風。
說道:“我去看看彩霞如何,也不知養胎妥不妥當。”
襲人見寶玉興沖沖出門,心中生出說不出的怪異和別扭……
寶玉院,彩霞房間。
彩霞正坐在床邊,仔細縫制一件長袍,比起剛進寶玉院里時,她的臉色身形添了幾分豐潤。
比當初做丫鬟之時,膚色愈發白凈,血氣也越發紅潤,褪去原先青澀,多了份少婦韻味。
正在她專心針線之時,房門被推開,寶玉笑道:“彩霞姐姐,你這正在忙什么呢?”
彩霞聽到寶玉聲音,心頭不禁一慌,哎喲一聲,被針扎破手指,沁出一顆血珠。
她一邊伸手在嘴里吮吸,心中卻泛起幾許慌張。
自己剛懷上身孕,寶二爺倒新鮮幾日,常來噓寒問暖,讓彩霞心中很是感動,甚至生出歉疚和遺憾。
但是好景不長,只是沒過多久,寶二爺突然冷了面孔,對自己愛理不理,再也不到自己房中看望。
像是原本的那場溫柔體貼,不過是彩霞胡思亂想的幻夢。
再加上彩霞懷孕之后,便斷了和寶玉的房事,兩人越發疏遠起來。
沒過多久彩霞便冷了心思,對于寶玉是否顧念自己,很快變得不再在意,只是安靜的小心翼翼養胎。
畢竟腹中的胎兒,對她才是最重要,她想在賈家立足,所能依靠的這個孩子,而不是什么寶二爺……
因前頭冷過這么一場,所以彩霞對寶玉突然進屋,顯得十分意外,臉上一時驚疑難去。
寶玉看到彩霞正縫制一件長袍,用的上等雨天青暗紋軟綢,看起來倒也算養眼。
笑道:“姐姐真是個體貼人,這幾日都沒見你出房門,原來給我做過年的袍子。
我雖很少穿這等素雅花色,但只要姐姐做的我都喜歡。”
彩霞神情有些尷尬,說道:“都是我太粗心,忘了二爺喜歡富麗俏色。
我只是覺得這料子養眼,聽說二爺過年后要上學,擔心二爺心中不喜。
做件趁頭的替換袍子,給二爺添個彩頭,二爺心里也多些歡喜。”
寶玉聽彩霞如此體貼,竟懂得自己一腔心懷,知道年后去國子監讀書,讓自己十分不喜。
才特地給自己做新袍子,真情實意討自己歡心。
寶玉心中暖融融一片,這世上的清俊女兒,并不是個個清冷,總歸還有人知道自己好處。
就如同彩霞這般模樣,即便拖著重身子,還不忘一心體惜自己,不辭辛勞給自己做衣裳。
寶玉心中感動莫名,坐到彩霞身邊,拉著彩霞的手,說了一堆甜言蜜語,讓彩霞有些措手不及……
榮國府,東路院,趙姨娘院。
廂房之中,探春坐在書案旁,手中拿著本論語集注,俏臉嚴肅,纖纖玉手握著把油亮戒尺,頗有威勢。
賈環坐在書案旁側,凳子上墊著厚實軟墊,正在磕磕絆絆的背書。
他經過近月的修養,身上杖責傷痕好了大半,雖然已能就坐,但身子依舊不夠靈便。
最近探春隔日便到東路院,督促查問賈環讀書進度,對此事十分專注用心。
每次看到寶玉驕縱荒唐的言行,探春都覺得有些觸目驚心。
自己這位同父兄長,總覺得自己卓爾不絕,乃是天下少年的男兒。
卻不知他種種言行舉止,在旁人眼中何等可笑不堪。
寶玉如不是被家人溺愛縱容,何至于淪落到這等境地,探春絕不愿意自己兄弟,哪天也淪落到這種境地。
況且三哥哥給了一個蔭監名額,便是自己弟弟最好的讀書契機,她更不允許兄弟松懈錯過。
待賈環傷勢稍有好轉,能夠起身勉強走動,探春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嚴厲督促弟弟讀書。
賈環背完半本論語,雖有些磕磕絆絆,但好在全部背完,只有兩處錯漏被探春指出。
他自己倒是松了口氣,只是探春并不滿意。
訓斥說道:“這手書集注給你已有半月,你根本沒用心讀書,只是入門章句背誦,都讀得毫無順暢通達。”
賈環苦著臉說道:“三姐姐,我哪有像你這么聰明,這十天真花心思讀過,我在學里都沒這么用功。”
探春不理他辯解,說道:“再給你半月時間,年底前要背會全本,你要是敢偷懶,可給我仔細著!”
賈環雖然滿臉苦楚,但看到探春俏臉冰冷,手中緊握著戒尺,卻不敢頂嘴半句。
姐姐手中的戒尺,可是老爺親手所授,他要不停管教,保管他沒有好果子吃……
探春說道:“我問你,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作何解?
你可不要跟我說些皮毛,要是敢糊弄我,有你苦頭好吃。”
賈環打了個寒顫,皺眉苦思冥想半晌,才詞不達意說了一番。
探春俏臉發紅,眼神里浮出怒氣,罵道:“這論語你在學里早就讀過,這句之上我抄了三哥哥的注解。
你竟然半點都沒入心,讀書只知死記硬背,不求甚解,便再讀上十年,你也休想進學,把手伸出來!”
賈環嚇得臉色發白,說道:“三姐姐,我可是你親弟弟,你不用這么兇罷,我回去重新學還不成嗎。”
探春一咬櫻唇,說道:“你不服管教,我便去告訴老爺,讓他來揭了你的皮!”
賈環聽了這話,隱約感到屁股上鉆心的痛,下意識便伸出右手。
探春明眸一瞪,說道:“伸你的左手出來,休想糊弄于我,想著挨幾下戒尺,就有說辭讀書偷懶!”
賈環聽了心中發憷,自己這姐姐也太精明些,本想靠著右手挨上幾下,便說握不了毛筆,也好逍遙幾日。
沒想這等伎倆算計,根本就瞞不住三姐姐,他戰戰兢兢的伸出左手,被探春一把緊緊抓住。
掄起手中戒尺,毫不留情抽打,口中還訓斥道:“不服管教也就罷了,還敢耍心眼子偷懶,加罰五戒尺!”
廂房里響起清脆的抽打聲,還有賈環的喊痛聲,趙姨媽聽得動靜跑進房中。
咋咋呼呼說道:“三丫頭,你兄弟不聽話,你管教便是,怎還動上了,環兒身上還沒好利索呢。”
探春怒道:“姨娘可要想清楚,我不是一輩子在這家里,我教訓他都是為姨娘盡心。
環兒要是還這等松懈懶惰,無法無天,將來學的像二……,將來如果游手好閑,百無是處。
姨娘下半輩子又能去靠誰,在這大宅門里必定受盡白眼,一輩子都要活的憋屈難受。
三哥哥念著兄弟情分,愿意扶持環兒讀書,但凡他將來讀書有些成就,便是姨娘一輩子榮耀。
姨娘要是不要這體面,甘心就這樣囫圇混日子,我又何必費這個心思,我不管教他便是。”
說著把戒尺啪的放在桌上,負氣起身就要離開。
趙姨媽見女兒想尥蹶子不管,頓時有些慌了神。
她這人本也沒有多少見識,但探春那句環兒讀書有成,便是她一輩子榮耀,她卻還是能聽懂的。
趙姨娘想到東府的琮哥兒,不就是靠著讀書進學,爭來了天大的前程,風光耀眼讓人羨慕到死。
自己女兒和琮哥兒最是親近,必定耳濡目染也生了這等心思,要是環兒也能如此……
趙姨娘心中頓時火熱,說道:“三丫頭,你要是能管教你兄弟,能像琮哥兒這么了得……”
趙姨娘說了一半,便立刻住口呸了一聲,自己腸子里爬出來的貨,她自然知道是個什么料子。
要說兒子被女兒管教一番,將來能像琮哥兒那樣,那真是騙他娘的鬼,叫人外人聽了都寒磣。
趙姨娘咽了口唾沫,說道:“三丫頭,你只要教的你兄弟,有琮哥兒一二成能為,這敗家玩意隨便你打。”
說完又指著罵道:“你這蛆了心的東西,你姐姐管教你是為你好。
你要是敢犟半句嘴,你姐姐抽過你,我接著過來揍!”
探春見生母說話粗魯,越發氣得俏臉通紅,在一旁無奈跺腳。
趙姨娘見她氣色不對,討好般說道:“你好好管教你弟弟,千萬不用手軟,我回去歪一會兒。”
趙姨娘剛出門,便聽了探春喝道:“把手伸出來,不用心讀書,就休想躲過去!”
廂房內又傳出噼啪抽打聲,還有兒子的慘叫聲,趙姨媽嘴角微一扯,不敢再聽下去,逃一般便回了正屋。
探春抽過十戒尺,這才停下了手,賈環左手掌心一片紅腫,臉色發白,呲嘴咧牙,卻不敢大聲喊痛。
探春見弟弟這等神情,硬著心腸不讓自己松氣,說道:“環兒,不是做姐姐太過厲害,是你一向太過頑劣。
如今再不好好管教,再過幾年便是管教,也沒什么用處了。
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能再糊里糊涂過日子,你是庶出之子,如果讀書無成,一無是處。
大宅門里就要一輩子遭人白眼,以后即便有了妻兒,也要跟著你吃苦受罪,那你還做什么爺們?”
賈環聽了這話,似乎心有觸動……
說道:“我知道三姐姐為我好,可我就是庶出,再用功讀書,不還是庶出。”
探春雙眸閃光,似有神采,說道:“什么沒出息的話,庶出也可以事事成就,一樣可以頂門立戶。
三哥哥便是庶出,當年他在東路院過得什么日子,你可是知道。”
賈環聽了這話,似乎有些來勁,說道:“三哥哥雖和我一樣庶出,可他小時候過得比我磕磣多了。
我聽姨娘說過,三哥哥十歲那年,因打破了大老爺一件紫玉如意,被大老爺打的斷了氣。
旁人都以為他要沒命,多虧他奶娘和丫鬟守了兩夜,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大老爺真不是東西。
老爺雖然也會揍我,但也不會這么狠心,我比三哥哥活的可體面多了……”
探春見賈環一副不著調神情,似乎覺得自己比堂哥命好,有些洋洋得意,還有點幸災樂禍……
頓時氣得俏臉漲紅,一把抓過戒尺,罵道:“你敢調侃三哥哥,我看你是找打!”
賈環見姐姐發飆,不禁嚇了一跳,自己實在得意忘形,忘記姐姐對琮三哥最護短,自己這不是踩火眼子嗎。
連忙口不擇言辯解:“三姐姐,我說錯話了還不成,大老爺和琮三哥都是東西……”
探春不理會賈環胡言亂語,繃著臉說道:“你既知三哥哥當年苦楚,如今又為何名動天下,事事得意。”
賈環說道:“因為三哥哥讀書厲害,每次下場都得魁首,哪個也比不過他。
學里的代儒老太爺說過,三哥哥這么大的能為,讀書還這等刻苦,他一輩子只見過這一個。
老太爺還說三哥這樣的人物,即便不生在國公門第,生在寒窯破戶之中,一樣也能冒出頭。”
探春看出弟弟臉上的興奮之色,神情微微松緩。
說道:“老太爺這話說的極好,環兒你可要記仔細了,只要肯用功讀書,不管是什么出身,總會冒尖出頭。
三哥哥和你一樣庶出,當初沒顯名之前,過得比你還好艱難,但他就靠著自己上進,有了如今的榮耀體面。
三哥哥既然可以做到,你只要肯下苦功夫,必定也能讀書有成。”
賈環有些半信半疑,說道:“三姐姐,三哥哥這種人物,天底下也不多見,哪里是人人都比的 我便是拼了命讀書,也難像他這么厲害……”
探春說道:“三哥哥這樣的人不多,但是天下讀書進學之人,卻有成千上萬,難道你連他們一個都不如。”
賈環聽了這話,低頭不語,不知在想些什么。
探春目光微微閃動,說道:“我知道你從小就羨慕二哥哥,覺得他得家里人寵愛,事事都很風光。”
賈環梗著脖子說道:“寶玉這人不比我好半分,讀書一樣是個棒槌,他不過是因為嫡出,便事事壓我一頭。
個個都慣著他像天王老子,偏我就一文不值,我不服氣!”
探春淡淡說道:“一個人不服氣,不是什么壞事,只是不服氣要用在正道上。
二哥哥出身比你尊貴,但你只要肯定努力讀書,你也會有他沒有的長處。
老爺也不會對你苛求,讓你像三哥哥那樣進士及第,名入翰林,天下聞名。
但凡你用心讀書,將來能夠進學,稍許有所成就,你就能風光得意,家里就沒人敢小瞧你,老爺也會器重你。
不管你是庶出嫡出,你半點都不會比別人差……”
探春說完話,靜靜看著賈環,發現兄弟眼神中透出一縷光亮,以前從沒見過的。
賈環說道:“我懂三姐姐的意思,我一定用心讀書!”
探春聽了他這話,心中生出幾分莞爾,這混蛋小子打著不走牽著倒退。
提到寶玉兩字,居然比十下戒尺有用許多……
探春將注解論語還給賈環,起身便準備回東府。
賈環突然說道:“三姐姐,我聽姨娘說十五那日,老太太在大花廳開場聽大戲,三姐姐能不能帶我去聽?”
探春眉頭微微一皺,如今她最忌諱賈環去西府,至于緣故卻不好對人言。
不耐煩說道:“不許你去,這些聲色犬馬擾亂心志,安心留在家里讀書。”
賈環臉色漲紅,說道:“我,我也不單是去聽戲,好久沒見到彩霞……”
探春聽了一半話,便柳眉挑起,俏臉嬌紅,明眸里都是怒色。
她沒等賈環說完話,打斷喝道:“你給我住口,以后再敢提她,惹出事情,你就是一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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