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內靜寂無聲,周邊侍女們佇立在那里,仿佛無人注意的銅柱。
但胡夫人卻并不會真的忽略他們。
她知道,房間內發生的一切,最終都會稟告給長史,亦或者是——王后。
因而她深吸一口氣,死死攥住女兒的手腕,見她因吃痛皺起眉頭,這才一字一頓的說道:
“因為那些榮耀,是我應得的。”
“我嫁給你阿父時,他只是一文不名的窮書生。是我,是我帶著族中給出的嫁妝,扶持他,令他四處游學,拜得名師!”
“等到你們兄妹出生,又拿了嫁妝田地,助他辦了梧桐學宮。”
“學宮中吃穿住行,一應采買,佃戶農莊,瑣事紛紛。包括你與你阿兄的生活用度、宴請名師,全都是我在操持!”
她枯瘦的手掌越發用力,年輕女郎眉頭皺緊,眼淚要掉不掉,此刻只喃喃看著她,可憐兮兮小聲道:
“阿母,痛……”
但胡夫人卻死死盯著她,壓根不放松分毫,只再次認真說道:
“這天下有識之士不知凡幾,可能創建學宮、收徒若干、名揚一方的,又有幾人?那些財帛,莫非憑空唾手就可得嗎?”
“阿燕,你說,這些是不是我該得的?!”
胡夫人的眼睛眨也不眨。
這幾日消耗使得她的容色比之以往越發滄桑憔悴,眼角的紋路也是遮掩不掉。
但那一雙精光四射的雙眼所看到的,卻是年輕的女兒喏喏低下頭,嘴唇蠕動著,卻又不知說些什么。
只一個勁兒的掙扎著擰動手腕:
“阿母,你抓疼我了……”
胡夫人突然一陣泄氣。
知女莫若母。
女兒性格柔軟,善良——但這本也不是缺點,誰做無憂少女時不是這樣充滿柔軟心腸的呢?
持家理事雖有些糾結猶豫,但多數時間也能有條理的進行。
她原本很是開心,只覺得女兒多歷練一些時日,來日操持家族頂門立戶也不在話下。
可如今看來……
胡夫人微微嘆息著,將前傾的身子緩緩挪正,卻是慢慢松了手,又靜靜坐了回去。
她不再說話,女郎一邊埋怨地揉著手腕,看著上頭微紅的印記。
一邊又抿了抿唇,再小心瞧瞧阿母的神色。
想說些什么,卻又閉了嘴。
過了會兒她才小聲道:“阿母,你莫要生氣,我都聽你的。便是……”
又咬咬牙:“端茶送水,為奴為婢……”說出這句話時,豆大的淚珠已然落了下來:“我也可以的。”
胡夫人看著她這般情態,并不為女兒的順從感到開懷,反而咬咬牙,神色愈發堅定。
秦時召見了她們。
沒別的,這是她自來如今,還未曾見過這樣當場和離的果斷女子,因而有些好奇罷了。
至于胡夫人說讓自家女郎留在烏籽身邊端茶送水之類的……她并未放在心上。
說句難聽些的,那些在咸陽宮久經訓練的侍女們,做的比她家女郎要好出許多。
更何況既然時文斷字了,那自有別的差遣可做,何必大材小用。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有些事要講人權,可有些事,她偏不講。
那沽名釣譽的月梧當堂痛斥她牝雞司晨,企圖踩著她的名聲、天下女子的未來做踏云梯,此乃大不敬。
她沒能下狠手的,姬衡為了她的尊嚴,也是王室的尊嚴不容冒犯,因而另作懲處。
這也可以看作對她的愛護與關懷。
這家女郎若真是世間良才,她破一破例也就罷了。
但聽烏籽回稟,分明也只是個普通人。
那她又何必要為了這樣的人,來違逆姬衡的好意?
哪怕他壓根不在意這些。
便是要做,也確實只能像胡夫人所說那樣,為奴為婢罷了。
說到底,這位夫人不僅處事果斷,看待事情倒也很是能明白本質。
為此,倒是值得一見。
胡夫人帶著女郎,很快又轉到正堂來拜見。
“坐吧。”秦時淡淡吩咐著。
而對方恭敬應下后抬起頭來,就見高階之上的王后端坐在那里,一手捧著茶盞,另一手則慢慢翻動著桌上的——
桌上的那種新式紙張。
胡夫人只大概看一眼,就將心頭的震撼藏于胸中,而后又重新低眉斂目,靜靜安坐在凳子一角。
而女郎阿燕卻是瞪大了眼睛,又認認真真看了看王后,這才在接觸到烏籽靜靜的眼神后,仿佛被刺痛一樣低下頭來。
她心想:王后雖美,卻也并不是世所罕見的美人啊!怎么這般幸運,居然就做了王后?
甚至、甚至也沒有什么王后的氣派,裝飾那樣簡單樸素,仿佛秦國國力撐不起似的……
她若是有這樣身份,用心裝飾著,其實也不輸于人的。
可如今,錦衣玉食的未來一朝傾塌。接下來要面對的,卻是要去王后面前端茶倒水……
此等身份落差,叫阿燕不由心中酸澀,眼圈又紅了紅。
巧了,胡夫人也心中嘆息:
秦國國力日漸鼎盛時,聽聞六國各送有姝麗女子入宮中,以博其恩寵。
但在最后,在大王日漸成熟、手段愈發不容質疑的如今,卻是這突然出現的女郎做了王后。
坊間不光傳王后仁善愛賞,也傳她貌美如仙。
可如今她來看著,對方一身墨綠織金袍服安坐在那里,只前襟處有造型精致的踏云神鹿鑲琉璃金飾一對。
烏發蓬松如云,亦是簡單束著,只在鬢處有一枚更簡單的珍珠簪。
這樣的裝扮,若論其繁復錦麗,便是連本地豪強家族的婦人也比不上。
便是那珍珠碩大圓潤,乃是咸陽宮獨有的,可只那么一顆簡單鑲嵌……
胡夫人看著自己手腕上的兩串嵌寶金鐲,此刻不動聲色縮了縮手腕。
而對方面容端麗秀致,明眸皓齒,氣度從容,實在令人見之可親,難以忘懷。
可若說絕美,卻也稱不上。
胡夫人心中苦笑:
是啊。
大王富有四海,天下何等美人不能收入宮中?可偏偏是這位做了王后,還獨得恩寵。
可見男人們常提的女子容貌,雖確實能引得別人關注,可立身根本,卻向來不在容貌。
來啦!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