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業想親手造人,這個念頭不是一天兩天了。
北疆這片土地上,死人實在太多了。
他原以為,有了黃泉宗的城隍體系日夜巡查,再加上酆都城的建立,北疆在未來兩三年內,除了那些壽元將盡的老人,應該不會再有大量的死亡。
但事實證明,他想得太過簡單。
一場突如其來的野獸襲擊會死人,一場悄無聲息的疫病會死人,甚至是部族內部的斗毆與仇殺,都在源源不斷地制造著新的亡魂。
這些都是凡人之間的煩惱,城隍體系再厲害,也分身乏術,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將每一條生命都保護得滴水不漏。
以至于酆都城才剛剛建立不久,城中新收容的亡魂數量,就已經以萬為單位來計算。
雖然其中大部分是因為北疆各大勢力格局變化,沖突不斷所導致的。但陳業很清楚,即便將來北疆徹底穩定下來,隨著人口基數的大量增長,各種意外死亡的人數也只會隨之增加。
再不想辦法讓那些亡魂轉世輪回,酆都城遲早要被塞滿。
可問題在于,傳說中的六道輪回,早就不知道湮滅在哪個紀元了。陳業空有滿城亡魂,卻沒有“投胎”的門路。沒想到今日,竟然在這里柳暗花明,讓他學到了一門“烘爐煉體術”。
只要能夠用這爐火將別的東西煉制成可供魂魄棲居的肉身,那或許就能暫時解決投胎的問題。
雖然不是正統的十月懷胎,但也足以解這燃眉之急。
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修復一具受損的肉身,與憑空創造一具全新的肉身,顯然是兩碼事。
這“烘爐煉體術”的本質,其實是利用爐火催發肉身本身的愈合與生長特性,同時可以煉化異種血脈來抵消這個過程中產生的巨大消耗。
說到底,愈合的主體,仍然是那具肉身自己。
就像陳業當初給魂火尊主捏造幾個飛蛾分身一樣,用的是他自己的血肉,只不過是以八九玄功的神通來轉化形態。
歸根結底,必須先有“活體”,才能煉制出完整的“肉身”。
但“投胎轉世”這件事,絕對不能這么玩。
倘若以陳業自己的血肉作為煉制肉身的“引子”,那會導致無數轉世后的新生兒,都成為他血脈上的近親。這種關系,甚至比親生父子還要緊密,血脈幾乎完全一致。
就算將來,他將這門捏造肉身的權限分發下去,交由他人操作,但只要還需要原始的血肉作為引子,就必然會在人間造成大量血脈相近的群體。
長此以往,必然會引發難以預料的倫理問題。
所以,只有從源頭上解決血脈的問題,才能算是真正的“輪回”。
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純粹的死物來煉制肉身。
陳業取來了骸骨、泥土、金屬等各種材料,準備分別進行嘗試。
骸骨最好處理,畢竟它本身也算是血肉的一種,只是已經徹底死透了。用這種物質進行轉化,結果與用活體血肉差別不大,只是消耗的靈氣要多上許多倍。但是,這也帶來了與活體煉制同樣的問題,那便是煉制出的新生命,其血脈會與骸骨原本的主人一模一樣。
陳業投入幾根獸骨,就煉出了一條鱗甲粗壯的大蛇。看其形態,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妖獸,被斬殺之后,骨頭被用來搭建這座白骨之城。
骨頭不行,泥土似乎也不太行。
陳業消耗了大量的靈力,也只是將一捧泥土變成了一團能夠自行蠕動、表面還不斷冒著氣泡的不可名狀之物。看著惡心不說,一旦陳業停止靈氣注入,那團東西馬上就會“死亡”,重新變回一灘爛泥。
金屬就更不用說了,陳業不管怎么催動爐火,輸入靈氣,那些堅硬的金屬也沒有絲毫要轉化為血肉的跡象。
至于植物、真菌等物,這“烘爐煉體術”似乎也只能在本物種的范疇內進行煉化和催生,無法實現跨物種的改變。
也就是說,你要造人,首先就得往爐子里塞一塊人肉進去。
接連幾次的失敗,讓陳業不禁陷入了沉思。
當初傳說中的女媧娘娘,到底是怎么用一把泥土就造出人來的?
這種想法要是被旁人聽了,多半會覺得陳業好高騖遠,癡心妄想。那可是遠古的創世圣人,其神通偉力,也是區區凡人能夠模仿的?
但陳業自己卻不這么想。
修為越是高深,就越是能理解法術的本質。
所有的法術,在最初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其實都可以稱之為獨一無二的神通,只有創造者本人會,也只有他能用。但后來,隨著研究的人越來越多,一些原本獨一無二的神通,便被拆解、歸納,最終成了可以被傳承和學習的“法術”。
神通與法術本質一樣,陣法與法術,本質也一樣。
你可以說,因為缺少某些關鍵的材料或者條件,所以無法施展某個法術。但再厲害的神通,其根本的原理也是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模仿的。
哪怕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做到完全一樣,但只要懂得了其中的原理,便能知曉什么是可行的,也自然能知曉為何不行。
這就是修行。
從古至今,無數修士嘔心瀝血,就是將這門修行之法傳承下來。
女媧娘娘捏一把泥土就能造人,自然是奪天地之造化的大神通,但這并不代表陳業就完全學不會。
尤其是在他掌握了這門“烘爐煉體術”之后,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這門法術藏著一絲“捏土造人”的玄妙在里面。陳業覺得自己只要肯花時間,一定可以好好地研究一番。
“可惜,沒把光陰箭帶在身上,不然給自己捅幾箭,說不定現在就悟了。”
陳業正低聲嘀咕著,飛廉魔尊卻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旁。
飛廉魔尊看著烘爐中那些還在蠕動著的不可名狀之物,皺眉問道:“你小子在忙活什么呢?”
陳業頭也不回地回答道:“正在琢磨那烘爐煉體術。”
飛廉魔尊笑了一聲:“這有什么好琢磨的。這法術雖然有些門道,但也遠不如你的八九玄功。單單是變化如意這一項,就比什么烘爐煉體厲害得多。
“剛才那萬骸老魔還跑到我這里來哭訴,說你毀了他百年的苦功,想讓我幫他出頭。我還以為你突然改了性子,要學他們吃人練功了。”
陳業搖了搖頭,解釋道:“吃人倒是沒興趣,我只是想試著造人。”
說著,陳業便將自己關于酆都城亡魂和轉世輪回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飛廉魔尊。
聽完之后,這位活了幾百年的大魔頭,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驚愕。
“陳業,你真當自己是天下共主了?竟然連生死輪回這種事情都想要插手?我原以為我的野心就足夠大了,所求的也不過是想當個天下第一,把正魔兩道都抓在自己手里。而你,你竟然想要掌控人間所有生靈的生老病死,你真不怕自己遭天譴嗎?!”
陳業有些疑惑:“這是哪里來的誤會。只不過是酆都城里的亡魂太多,長此以往不是個辦法,只能想辦法讓他們轉世罷了。我又沒有幾十萬具新鮮的肉身給他們奪舍,自然得想辦法自己造。”
飛廉魔尊冷笑一聲:“那有什么分別?等你能捏土造人了,你就等于掌控了生死輪回的權柄。今天你只管酆都城那十幾萬亡魂,那明天呢?”
飛廉魔尊盯著陳業那雙清澈的眼睛,心中卻覺得這小子裝得可真像。
一旦陳業真的研究出了這門“捏土造人”的法術,從今往后,天下人恐怕都要奉他為主。
修士求了一輩子,圖的是什么?不就是個“長生”二字嗎?
倘若陳業能隨隨便便就捏造出一具全新的肉身,讓人的魂魄可以不斷輪回,甚至還能保留前世的記憶,試問天下又有幾人能夠拒絕這等誘惑?
到那個時候,根本不需要任何強制的手段,天下人心自然歸附。
而陳業,也必將順理成章地將酆都黃泉的那一套規矩推廣到整個天下。屆時,人人皆在這六道輪回之中,而陳業,便是這六道輪回的唯一主宰,人間至高無上的神靈。
好大的志向,好狂的霸氣。
最關鍵的是,這件事,陳業還真有可能做得成。
如今的他,已經算得上是正道魁首,黃泉宗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就連那覆海大圣都成了他的靠山,單論武力,已然凌駕于天下所有宗門之上。若是再等他將這六道輪回的體系建立起來,那便是連人心都被他徹底收服,再沒有比他更穩固的天下共主了。
飛廉魔尊回想自己這數百年來腥風血雨的人生,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后生可畏。自己爭斗了一輩子,也從未想過能用這種釜底抽薪的方式來一統天下。
若是在以往,飛廉魔尊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將陳業這個潛在的巨大威脅當場拍死,以絕后患。
但如今,他卻完全不敢動手。
否則一旦惹怒了那位不知深淺的覆海大圣,自己這點修為,恐怕也不過是人家掌中的一只螻蟻。
陳業看著飛廉魔尊臉上那變幻不定的神色,時而感慨,時而震驚,時而又充滿了唏噓……忍不住開口說道:“尊主,你恐怕是想得太多了。就算我真能悟出這輪回之法,也不會用它來一統天下啊。”
飛廉魔尊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呵呵,嘴上說得倒是好聽。難道如今的北疆,不是在聽你們黃泉宗的號令行事?你雖然沒有稱帝,但北疆上下以你為尊,這跟凡間的皇帝又有什么實際的區別?”
名號從來都是虛的,握在手里的實權才是真的。陳業對整個北疆的掌控力,與皇帝沒有任何區別。
陳業卻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若六道輪回當真建立,那它便是一套天下人都可以享受的規則,而非我一人可以掌控的私器。不會說誰需要向我低頭,才能進入這輪回之中。”
“我當初建立酆都黃泉,其本意,不過是為了給那十幾萬枉死的魂魄一個安身之所,如今也是一樣。等到這套規則能夠自行運轉,我自然會放手。尊主忘了,我終究是要飛升成仙的,不可能一輩子在凡間蹉跎歲月。”
飛廉魔尊死死地盯著陳業,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偽,然后當場拆穿他的謊言。
但是,他怎么看,陳業的臉上都寫滿了誠懇,仿佛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發自肺腑的真話。
“此話當真?”
飛廉魔尊甚至不惜動用了言出法隨的神通,試圖逼迫陳業吐露真言。
然而,在神通的影響下,陳業依舊神色如常,坦然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誰會沒事找事去掌管什么六道輪回,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我現在連黃泉宗里的那些雜事都懶得去管。”
陳業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前世傳說中,地藏王菩薩掌管輪回那么久,最終將自己管成了一個要滅佛滅仙的瘋子。他可不想步其后塵,成為下一個瘋子。
說到底,從他踏上修行路開始,一路走到今天,所作所為都是源自“于心不忍”這四個字。
飛廉魔尊卻還不死心,繼續用言語試探道:“就算你大公無私,我佩服你。但你的傳人呢?你能保證黃泉宗的下一任宗主,依舊能有你這般心境嗎?說到底,六道輪回的誘惑太大,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夠承受得住。”
陳業卻說:“那將這六道輪回之法,公開給天下所有人不就行了。人人都可以輪回,人人都可以長生,那自然就不會再有人能用它來掌控天下了。”
飛廉魔尊聽了這話,更加震驚。這次,他差點把自己的眼珠子都瞪了出來。
這個提議,比陳業一人獨掌六道輪回,還要瘋狂百倍。
“如此重器,怎可輕易拱手讓人?!你可知一旦如此,天下必將大亂!所有人為了能夠不斷輪回,必然會陷入無休止的紛爭之中,最終血流成河!”
飛廉魔尊光是想一想那個畫面,就覺得不寒而栗。若是人人都能掌握煉制輪回之體的方法,那只會導致無盡的爭搶與廝殺。資源會被迅速地壟斷在少數強者手中,天下大亂,戰火連連,必不可免。
這與滅世又有何區別?
陳業卻搖了搖頭:“尊主說得好像如今這世道就沒有爭斗一樣。正魔兩道相互仇殺了數百年。凡人皇朝為了區區一寸土地,就能殺得血流成河。紛爭本就不可避免,而且我也不是說,要將這六道輪回之法隨隨便便就公開。”
“酆都城的根基在于香火。赤練龍佛以天下人心中不平不甘之氣為食,酆都大帝的神通,則專門用以懲治天下惡人。黃泉宗這兩尊香火神祇,從我創造它們的那一天起,便仔細定下了規矩,足以保證它們能做到大公無私。
“所以,等我將來飛升,這六道輪回的運轉,便會交由這兩尊香火之神來掌控,自然可以做到不偏不倚。”
飛含魔尊聽了,卻還是搖頭:“你想得太好了。香火之神,只能保證一時的安穩。幾百年,幾千年之后呢?你能保證香火愿力不會將你的酆都大帝,變成一個自私自利的神嗎?成也香火,敗也香火,神祇也有墮落入魔的一天。”
原以為自己這次的反駁,正中了陳業的軟肋,沒想到陳業聽完,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看著飛廉魔尊,說道:“尊主,你如今的樣子,可比我更像一個心懷天下、大公無私的正道修士。”
飛廉魔尊罵道:“呸!少在這里顧左右而言他!你還不是一樣沒有解決的辦法?!”
陳業收起笑容,鄭重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我也不能保證酆都大帝在千年之后依舊能公正不阿。但尊主可曾聽說,這世間有哪一個國家的律法是天衣無縫,絕對沒有任何錯漏的……”
陳業話鋒一轉,反問道:“難道就因為有錯漏,就不要律法了嗎?
“世間規矩本就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初天庭與靈山掌管一切,有人不甘不愿,終于打了個天昏地地,天庭破碎,靈山諸佛也盡數消亡。凡人王朝也是如此,等到民不聊生,自然會有人揭竿而起,推翻舊的秩序。
“這六道輪回之法,也是一樣的道理。今日若能有所成就,便是比昨日好上一些。他日若是這六道輪回真的成了害人之物,也自然會有后人站出來,將其推翻。
“當今世上,或許只有一個陳業,但往后那千百年,總會有趙業、李業出現,我又何必去為后人的事情操心?”
連天庭都碎了,這世上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一個新生的事物,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進步,那也是進步。
六道輪回也是如此。至少,它比如今這惡無惡報,善無善報的混亂規矩要好上一些。
往后若是有誰不樂意了,大可以站出來,將這一切都推翻,再教這天地,換一套新的規矩便是了。
聊到這里,陳業突然靈光一閃。
天地運轉的規矩?
好像,是這么個道理。
泥土如何能轉化成人?
泥土中會生出青草,被牛羊吃了,就能轉化成牛羊血肉,這些血肉被人吃了,也會轉化成人的血肉。
陳業擊掌而起,高興道:“我明白差在哪里了,強行以泥土轉化當然不行,應該順應自然,才能將泥土化為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