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窗簾縫隙里漏進的第一縷陽光剛觸到床沿,方振東就醒了。
鼻尖縈繞著冷氣機運作時特有的、帶著金屬味的涼風,他下意識地往被子里縮了縮——來到這個國家三個月,他還是沒習慣這種不分季節的恒溫。
宿舍是兩室一廳的格局,60平方米的空間對他來說奢侈得像是一個皇宮。
如果皇宮里有電冰箱的話;臥室里的席夢思床墊軟得讓人腰疼,每次躺下都像陷進棉花堆里。
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想起老家的大雜院里的老房子,父親和母親睡的硬板床,夏天靠蒲扇降溫,冬天揣著熱水袋取暖,他和妻子擠在布簾擋著的小隔間里,女兒、兒子睡著雙層床。
一家祖孫三代口擠在不到30平方米的空間里,連轉身都得側著身子。來之前,他最大的盼頭就是新廠蓋好職工樓,哪怕分到一間15平米的單間,也夠他和家人有個住的地方——可這個在夢里想了無數次的目標,在這里似乎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甚至,就是這樣的單身宿舍,里面的設施,環境,都遠遠超出他的想象。而這么好的房子,在大多數時候是閑置的——沒有人愿意住這樣的宿舍,相比于這種宿舍,年青人更愿意住城區的公寓,那里有豐富的夜生活,而結婚的呢?則會住在政府提供的洋樓別墅。
而研究所的宿舍……幾乎沒有什么,這一棟公寓樓,一共只有十幾個人住在這里,而且都是來自各國的工程師或者交流學者。
就這樣,方振東起身拉開窗簾,樓下車庫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走到客廳,盯著墻上的掛鐘——七點整,自來水龍頭一擰開,就有溫熱的水流嘩嘩淌出。這種24小時不間斷的熱水供應,是樓頂上的太陽能熱水器提供的,他第一次用的時候差點燙傷手,現在卻也能熟練地調溫洗漱了。
鏡子里的自己,穿著來時帶的的確良襯衫,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和樓下那些人比起來,簡直就像乞丐一般——這里沒有人穿的確良。
因為是周末,所以研究所食堂并不提供餐點,這意味著方振東只能自己做飯,或是到餐廳用餐,后者實在是太貴了一些。
不是他所能負擔的,所以,他的早餐很簡單,就是從食堂餐廳里帶來的面包,那里永遠飄著黃油和面包的香氣。餐臺上有著在琳瑯滿目的食物。既有西餐,也有中餐。方振東大多數都是選擇米飯、炒菜。
只有到周末的時候,才會從食堂里取幾塊面包,充當周末的食物,對此,并沒有人會說什么,也不會有人在意。
每到周末,那些本地同事們的注意力,都不在吃飯上,他們聊著周末去海邊度假的計劃。他們說哪家酒店的泳池更干凈,哪個海灘的日落最漂亮。
這一切都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他的周末要么在宿舍啃面包翻譯資料,要么去圖書館查文獻,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宿舍樓下的便利店。
不過,今天,他還是決定違背紀律,出去逛逛,雖然他每個月400南元的生活費,但是因為研究所提供食宿,所以,倒也沒有什么開支,他想著要去逛逛,看著能不能買些什么紀念品。
周末的公交站臺擠滿了人,方振東跟著隊伍上了車。車窗外,街道兩旁的商鋪掛著巨幅廣告牌,穿著時髦的行人手里拎著印著外文的購物袋,小轎車在馬路上排成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
這些人跟他長得一樣,黑頭發黃皮膚,他們說著相同的語言,可是他們臉上的神情,那種從容和舒展,是他過去從未見過的。
事實上,從到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覺到這些人與自己的不同。
他們總是喜歡笑,對身邊的人,對陌生人,喜歡笑,而且很有禮貌……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樣呢?
回應著別人的笑容時,他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同樣是一天三頓飯,為什么這里的日子能過得這么舒坦?
公交車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下,方振東下車時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吸引。街邊電器行的櫥窗里,一臺彩色電視機正播放著新聞,畫面里是聯合國大會堂的場景,領口扣子風機扣的代表正舉著話筒發言,激昂的聲音透過玻璃傳出來:
“……SEA、美國、蘇聯對月球的瓜分行為,嚴重違反《外太空條約》!月球屬于全人類,任何形式的圈占都是歷史的倒退!都是逆歷史潮流而動,都必定遭到全世界人民的反對……”
櫥窗里的畫面切到月球地圖,插著三面不同國家的國旗。
從月球危機到現在的分割月球,SEA、蘇聯還有美國,他們三個國家,就那樣在元旦即將到來的時候,在三寶顏簽署了《月球以及外太空條約》,不僅直接瓜分了月球90的面積,甚至就連同其它星球的瓜分也制定的相應的規則。
“誰發現誰占有!”
他們把在殖民時代的規則帶到了這個時代,那怕是表面上他們進行了一些修改,甚至還打著“為了更好的探索太空”的名義。
可是事實上呢?
就是一場新的殖民而已,而且完全沒有考慮到其它國家的利益。
對于這一切,方振東都親眼目睹了,他從電視新聞看到條約公布之后各國的憤怒,也看到了大國的霸權。
可是他感受最多的是什么?
不是憤怒,而是震驚!
方振東站在路邊看著屏幕上代表發言時義正辭嚴的樣子,眉頭皺成了一團。
他想起出發前,廠里的老工程師跟他說:
“出去好好看看,學習他們的科技,學習他們的知識,學會如何操縱現代化的工廠。”
可現在他看到的,遠不止工廠——人家不僅早早的就已經把腳印踩在了月球上,而且還在月球上建立了基地,在那里采礦,就像在地球上一樣了。
甚至還直接把月球瓜分了!
而在家鄉,那里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人類早就登上了月球,也不知道世界變化的會這樣快。
而他呢?
他的夢想還停留在“分一套房子”,還有無數人和他一樣,為了一個安穩的住所而奔波,為一日三餐奔波著。
電視里的新聞還在繼續,主播用流利的英語解說著各國的爭議。
方振東站在櫥窗前,玻璃映出他穿著舊襯衫的身影,和里面彩色畫面里的月球、國旗、西裝革履的外交官們重疊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現喉嚨像被堵住了,只能任由那些復雜的情緒在心里翻涌——羨慕、困惑、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緊迫感,像這異國街頭的陽光一樣,燙得人睜不開眼。
這時,他身邊有人經過,那個人一邊走,一邊用的巴掌大小的移動電話打著電話。
余光看著路人,方振東的內心情緒是復雜的。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路人用移動電話時的震驚,記得第一次看到電子計算機的震驚。
在這里,別說汽車早就進入千家萬戶,甚至就連先進的電子計算機,也進入了很多普通人員,孩子們用它學習,用它游戲。
在這里,幾乎所有的一切都顛覆了他的想象,顛覆了他的認知。
人永遠無法想象得到你沒有見過的事物,而這里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見所未見,想所未想的。
就這樣,在街頭上逛了半天之后,方振東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當然,他很想買一臺彩電,但是,那東西帶回家也沒什么用,能不能收到臺都是一說。
所以買些什么呢?
衣服?
顯然也不合適的。
就這樣,在購物中心逛著逛著,方振東來到了超市。
現在的他已經適應了超市里物資的充足,周末的超市像個熱鬧的集市。方振東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慢慢挪動,眼睛掃過那些印制精美的包裝——洗衣粉的袋子上畫著穿短裙的女人,餅干盒上印著咧嘴笑的卡通熊,連衛生紙都分了好幾種顏色。
在這里,你可以買到你所需要的一切。
當然,前提是你得有錢。
他在糧油區停住腳步。貨架上的大米按產地分成了十七八種,價格標簽上的數字讓他咋舌——一斤米的價格,夠老家買五六斤,而且,米還不一定有老家的米好吃。
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因為研究所里有食堂,所以他并不需要自己做飯。
走到冷藏區,他被一排整齊的牛奶吸引。
一排排牛奶,各種各樣的品牌,既有本土的品牌,也有歐美的品牌,促銷員笑著遞來試喝杯。方振東抿了一口,冰涼的酸甜在舌尖散開,這是從未嘗過的味道。
他看著周圍的人推著滿滿一車零食、水果、速凍食品,突然意識到,這里的人連“過日子”都透著一種從容——他們不必算計著糧票夠不夠用,不必擔心冬天的白菜會凍壞,連喝牛奶都能挑揀著日期。
這就是這里的生活,一種完全不同的,超出想象的生活。
最終,他的購物車里仍然是空空的,什么都沒有買,并不是因為他不需要,而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買什么。
在他離開超市的時候,看著那些大包小包買了一大堆東西的人們,他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會買那么多的東西。
生活中真的需要那些東西嗎?
方振東并不知道,也沒有誰會告訴他答案。
等到他走出走出超市,陽光刺眼,他突然覺得這富足的異國,看起來是如此的陌生。
他就樣看著周圍的一切,這時,他的腦海中想到了他聽到的那個詞——未來之城。
“或許,這也就是人們稱這里是未來之城的根本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