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姬明歡的四具機體分別所在的勢力到達霍夫斯冰川,還需要約莫四個小時。
彼時正好是09月01的凌晨0點,也就是黑蛹與各方勢力約定好的時間點。
而在這一切到來之前,姬明歡決定去見一見救世會的小孩們。
因為他心里知道,這有可能是他們見的最后一面了。
“我要去見他們一面。”
救世會F2層的電梯里,姬明歡靠著墻壁,如是說。
“去吧,門都開著。”導師回道。
姬明歡聳了聳肩膀,默默地掠過導師的身旁,走出電梯。
光幕迎面鋪了下來,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伸手扶住墻壁,沿著墻壁的邊緣往前一直走,一直走。
他心里暗暗決定,先摸到誰的監禁室,就先見誰。于是,他就這么漫無目的地走在光幕里。
不一會兒,右手摸了個空。
姬明歡心想在他面前的應該是一扇敞開著的門,于是微微睜開眼,模糊地瞅了一眼。
確認那的確是一個監禁室過后,他便挪步走入其中。
脫離了廊道上炫目的光幕,他終于得以把眼皮抬起來。
只見此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火紅色長發的女孩。
她的臉上有小雀斑,五官不算精致,微微的嬰兒肥,身上則是穿著一套白色的病號服。
“第一個就碰見大姐頭了么?”姬明歡想,“是不是該求她等會用棒子敲鯊鯊的時候,力氣輕一點?”
這一會兒,孫長空正趴在床上,雙手捧著面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很吃力地看著一本漫畫。
漫畫的名字是《進擊的巨人》。
其實孫長空看不懂,但她經常聽見其他小孩在聊這個漫畫,于是也跟導師要了一本來看。看著看著,她就有點不耐煩地瞇起眼睛,甚至打起哈欠,雙腿一起一落,噠噠地踢著床板。
姬明歡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而后挪步向她走去。
“誰?”
這時,她聽見腳步聲,便挑了挑眉毛回過頭來。
下一秒鐘,看見來的人是姬明歡,她露出了驚訝的小虎牙,愣在原地——孫長空去過很多很多次姬明歡的臥室,卻從來沒見過他來自己的房間玩。
哪怕一次都沒有。
于是這一會兒,她的第一反應先是新奇,就好像在國外留學了很久,回國后卻在家中客廳看見了一名外國同學那樣,第二反應才是困惑和不解。
回過神后,孫長空臉上頓時露出了又開心又驚奇的表情。
“姬明歡?你怎么來了!”
說著,她一溜煙地從床上落了下來,坐到了正墊在地上的筋斗云上方,像一陣風那樣飛向了姬明歡。
迎面吹來的狂風,拂起了姬明歡的頭發。
他看著女孩近在咫尺閃閃發亮的眼睛,不自覺移開了目光。
“我沒事干,過來陪你聊聊天唄。”姬明歡漫不經心地說,“畢竟以后可能就沒機會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眼環顧一圈,孫長空的房間里有一個架子,架子上擺著一些零食。地上有一臺游戲機,一臺CD機,還有零零散散的動畫片CD。
姬明歡盯著那些CD的封面,不管孫長空玩的、看的,都是他和孔佑靈、馬里奧他們無意間聊過的游戲和動畫片。
雖然是鄉下來的小孩,但她真的在很努力地融入他們,可能是不想在他們聊天的時候,自己卻一頭霧水,感覺好像被排擠了那樣吧。
想到這里,姬明歡的眼神微微一暗。
“你臥室的門為什么沒關?”姬明歡抬頭看向孫長空,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孫長空搖搖頭,“我看見門沒關,于是在外邊繞了很久。”
“然后呢?”
“然后……”孫長空低了低頭,咕噥道,“我本來想去找你玩的,但在路上碰上了導師,他讓我回來。”
“這樣啊,看來導師今天打算搞什么大動作。”
“大動作?”孫長空揚起腦袋,眼前一亮,“我們可以出去玩了?”
姬明歡沉默了一會兒,自嘲地說。
“對啊,我們今天應該可以出去玩吧。”說完,他移開目光,在心里補充道:可惜這次是自相殘殺的那種“玩法”。
回想起那日在倫敦見到的“齊天大圣”,姬明歡很難不認為即使自己的機體在這段時間提升得再大,沒有突破抑制劑的限制,仍然不是孫長空的對手。
想到這兒,他便嘆了口氣,伸出手來,不自覺摸了摸脖子上的金屬項圈。
只要有辦法把這個項圈解開,他就有把握掀翻整個救世會,限制級1003這種殘缺品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怎么了?”孫長空忽然問。
“孫長空。”
姬明歡忽然開了口。孫長空愣了愣,這是姬明歡第一次用她的名字稱呼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不叫她‘大姐頭’了。
“孫長空,不管接下來發生什么,我都在你身邊。”姬明歡抬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知道么?”
“雞米花,你忽然發什么神經呢?”孫長空嘴上這么說著,臉卻是微微一紅,“知道啦,知道啦。”
她說到這,停頓了一會兒,偏過頭抱住筋斗云,“我知道,你會在我身邊的。”
姬明歡靜靜地看著她,嘴唇微微動了動。
他很想說:你快跑吧,跑的越遠越好,馬上就會有很糟糕的事情要發生了。
可是這個女孩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導師的精神烙印還在,孫長空就隨時都會變成一具傀儡。
如果可以,姬明歡想回到幾年前,找到那時還在山上當野孩子的孫長空,告訴她你別亂跑了,等下不小心鉆進孫悟空的神話遺跡,那你的人生可就完蛋了。
可估計就算這樣,這個臉上灰不溜秋的女孩只會一臉奇怪地看著他,以為他要和自己一起玩才編了這么奇怪的故事,然后露出震驚的小虎牙來,向他伸出手來。
“那就好。”姬明歡輕聲說。
“你今天怎么又開始奇怪起來了?”孫長空歪了歪頭,“雖然我不討厭。”
“你要活下去,等9月5號那一天我再陪你過一次生日。”
“真的?”孫長空一愣,“可是大家不是都說,生日一年只能過一次么?我不是已經提前把生日過完了嗎?”
“在我們中國,有人過國歷生日,有人過農歷生日。”姬明歡淡淡地說,“還有人,國歷生日和農歷生日一起過。”
“你沒在耍我吧?欺負我是鄉下來的不懂事?”
“我耍你干嘛?”
“那我也要給你慶祝兩次生日。”
姬明歡一愣。
“可以呀。”他點點頭,“只要活下來,想慶祝一百次都可以,規矩是活的,人是死的嘛。”
孫長空雙眼放光,盯著他開心地點了點頭,姬明歡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火紅色的發絲像是水一樣從他的指縫間漫過。
“你摸我的頭干嘛?”她抬眼問。
“大姐頭,我不認你做大姐頭了。”姬明歡忽然說。
“為什么?”
孫長空感覺他很莫名其妙。
“因為……我對不起你。”
“你哪有對不起我?”孫長空一愣一愣地說,“你不僅當我的朋友,還給我過生日,教我玩游戲。”
她頓了頓:“姬明歡,你對我最好了。”
“對不起。”
“你到底在對不起個什么啊?”
“沒什么,只是……對不起。”姬明歡輕聲說著,抬眼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
“姬明歡,你生病了嗎?”孫長空咕噥著,伸出手抵在姬明歡的額頭上方。
“孫長空,我接下來要去找其他人了,既然導師不讓你出去,那……你要在這里待著么?”姬明歡想了想,垂著眼問。
“嗯,我怕他一生氣,你不是也出不去了?”
“說得對。”
“不過我可以讓筋斗云帶你去。”孫長空說著,松開了抵在他額頭上的手,“都是瞎逛,坐著它比較快。”
“好吧,那讓你的筋斗云陪我一次,就當是最后一次。”
姬明歡漫不經心說著,便挪著身子,坐到了她的筋斗云上方。
孫長空挪出了位置,她和姬明歡一起坐在筋斗云上發呆。
“怎么了?”
孫長空沒說話,垂落的紅色發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忽然湊了過去,以一個快得反應不過來的速度,輕輕地抱了一下姬明歡。
姬明歡愣住了,輕輕地回擁了她一下。
“雞米花,你如果再對我說‘對不起’,我就咬你哦。”說著,孫長空輕輕咬了一下姬明歡的耳朵,留下一個牙印。
她低聲說:“我可是山上來的野孩子,可兇了,和你們不一樣。”
“我……”
姬明歡感受到耳尖傳來的疼痛,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他把頭倚在她的肩膀上,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聲,對她輕聲說:
“大姐頭,我真的怕了你了。”
過了一會兒,筋斗云飛出了監禁室,漫不經心地飄蕩在救世會的基地內部。
在告別了孫長空過后,他第一個找到的是菲里奧的寢室,和孫長空一樣,他的寢室大門也敞開著,筋斗云暢通無阻。
姬明歡坐在筋斗云上,好奇地看了一圈,大狗狗的寢室里有一臺電腦,一條滑滑梯,一臺高科技跑步機。
這一會兒,菲里奧正坐在床邊,耷拉著腦袋,用棉簽清理著自己的狼耳朵。
姬明歡心說別的動物都是飼養主幫忙掏耳朵,你還能自己掏耳朵,不愧是乖狗狗。
菲里奧忽然聳了聳鼻子,聞見了他的氣味,當即放下棉簽豎起耳朵,扭過頭來,“姬明歡?你怎么和筋斗云在一起?”
“來找你玩啊,大狗狗。”姬明歡說,臉上沒什么表情。
“你的臥室門也沒關?”
“嗯,不然怎么來找你?”姬明歡說著,坐著筋斗云飛了過去,伸手抓住他的尾巴,上下晃了晃,“大狗狗……如果我說你可以見到你老爹,那你會怎么想?”
“見到我爸爸么?”菲里奧的表情一下子變了,糾結而惆悵。
“嗯。”
“他……他真會原諒我么?”菲里奧問。
“會的吧,他會擔心死你的。”
“不會因為媽媽的事情怪我?”菲里奧囁嚅著問。
“當然會,但他很快就會原諒你。然后一切都會和以前那樣,你們還可以在一起生活。”姬明歡不假思索地說著。
“我想見他。”
“那就對了,但前提是你得活下來。”姬明歡輕聲說,“在關鍵時刻,一定要想起來你是誰……你已經因為媽媽的事后悔過一次了,應該不想再后悔第二次了吧?”
“我不想后悔。”
“嗯,我先走了,我還要去見其他人。”說著,姬明歡松開了菲里奧的尾巴,坐著筋斗云往外飛去。
很快,他便找到了商小尺的監禁室。
這位中二少女的監禁室里養著一兩盆花,還擺放著一兩盆仙人掌。書架上擺著很多《少年JUMP》的漫畫,大多是火影忍者封面的。
正如姬明歡猜測的那樣,她尤其喜歡宇智波佐助,所以書架上還有很多她自己用鉛筆畫的描邊圖,用膠紙貼在了一起,像是一個合訂本。
這會兒,商小尺正趴在床上,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用畫筆在紙頁上畫畫。她的眼睛耷拉著,眼角一顆小小的淚痣,顯得神情很專注。
“我進來咯。”姬明歡開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商小尺當即抬起頭來,扭頭盯著他。
她愣了很久很久,“叛徒,你來做什么?”
“來找你聊聊天啊。”姬明歡微笑著說。
商小尺沉默了一會兒,咕噥道,“叛徒,別以為跟我套近乎,你就不是叛徒了……呵呵,事到如今,我已經不需要羈絆這種東西了。”
“你還是這么的……有精神。”姬明歡微微一笑,“你的漫畫書可以借我看么?”
“不可以。”
“那我可以看看你畫的畫么?”姬明歡漫不經心地問。
商小尺的臉瞬間紅了,猛地扭過頭來,蹙起眉頭,惱羞成怒地正想發火,只見姬明歡已經從書架上拿起她的畫畫本了。
“原來你還會畫畫,畫的比我們家企鵝怪獸還厲害。”
姬明歡一邊翻著她的畫本,一邊贊嘆道。
“真的?”商小尺呆呆地問。
“嗯,企鵝怪獸只會涂鴉,你畫的比她細致很多。”
商小尺愣了愣,忽然淺淺勾起嘴角,她低頭看了看鋪在床上的畫紙,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了一眼姬明歡。
“你喜歡仙人掌么?”沉默了片刻,商小尺忽然問。
姬明歡愣了一下,而后扭頭看著角落里的仙人掌,不知道為什么,他似乎能想象出商小尺每天抱著膝蓋蹲在那兒,靜靜地盯著仙人掌發呆的樣子。
她肯定經常會想象自己也是一株植物,就像仙人掌那樣。
但她是一棵大樹,一閉上眼,她身上的荊棘和樹枝就會往外生長,總有一天把她的四肢都覆蓋住,讓她喘都喘不過氣來。
每一個神話級奇聞的持有者都會被詛咒,這不是人類能駕馭的力量,更別談商小尺還是一個孩子,每天閉上眼睛,面對那枝椏瘋長、像蒼穹一樣宏偉的“世界樹”,她只會感到恐懼、不安,然后進一步意識到自己有多渺小。
所以,她會看著那株仙人掌發呆很久吧,想象自己是一株小小的植物,不需要思考,就安靜地立在那兒。
“我感覺仙人掌很像你。”姬明歡忽然說。
“為什么?”商小尺不解。
“性格帶刺,別扭的要死,這樣是找不到朋友的。”
商小尺一怔,而后囁嚅著說:“果然,叛徒就是叛徒,不能理解我。”
“但你就是這樣,所以才特別啊。”姬明歡說,“就算是仙人掌,你也是一株最特殊的仙人掌。外表那些刺看著很可怕。但伸手觸碰一下,會發現其實刺都是軟的。”
他頓了頓:“你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想自己被傷害,所以才裝成了仙人掌。”
說完,他扭頭看向商小尺,沖她輕輕笑了笑。
商小尺看著他的眼睛,不自覺紅著臉呆在原地。
“你在亂七八糟地說什么呢?”商小尺環抱身體,扭頭冷哼一聲,“可別以為我會上當。”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見見其他人。”
“還會回來陪我聊天么?”
“也許。”
說完,姬明歡便把畫本放回了書架上,向商小尺揮手告別,而后坐著筋斗云離開了監禁室。
姬明歡去見了孔佑靈和馬里奧。
倒不如說,直到最后他都沒找到孔佑靈和馬里奧、吳青潔三人的監禁室——他坐著筋斗云在救世會的F2層兜了一圈,卻怎么都沒找到還打開著的監禁室。
“你們都去哪里了?”
這么想著,姬明歡一個人回到寢室,金屬大門緩緩閉合而上。
他有點累了,躺到了床上,接下來就要用四具機體全力以對了,可某種不好的預感卻一直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姬明歡抬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頭頂的企鵝狀廣播設備,而后開口問:
“孔佑靈、馬里奧、吳青潔……他們都去哪了?”
如他所料,導師沒有回應。
一片死寂里,姬明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手臂遮住額頭。如今在導師眼底,他早就已經失去談判的權利了。
同一時刻,世界的另一角。
冰島某一處的深山野嶺,深夜,一輛敞篷車正行駛在雪地上,車燈割裂夜幕照亮了前方。
此時此刻,一個頭戴機械盒子的男人正坐在駕駛座上,手持著方向盤。
而在他后方,敞篷車的露天車廂里正坐著四個人影,他們分別是安倫斯、黑客、綾瀨折紙、流川千葉。
敞篷車的頭頂,夜空中盤旋著一片鴉群,那是漆原理在為他們探路。
“馬上就能見到那個叛徒了啊。”黑客看著手機上的地圖,“按照行程,還有兩小時,我們就能到霍夫斯冰川。”
綾瀨折紙沒什么反應。
黑客用眼角的余光瞅了她一眼,換了個說法,“馬上就能見到夏平晝咯。”
和服少女緩緩抬起頭。
“話說你見到夏平晝的時候,想做什么?”黑客說,“團長說不定會把他干掉哦;不過當然,還得先弄明白他為什么把我們引到冰島來。”
他頓了頓:“大小姐,你不會想把他綁回來吧?”
綾瀨折紙又一次垂眼。
流川千葉微微一笑:“綁回來也不錯,我可以幫你們研究一下他在想什么。”
“少來了,醫生,誰不知道你的能力對小貓情圣沒用。”黑客說。
“沒辦法,這是因為我看不見他的情緒。”流川千葉搖了搖頭。
“所以,你不知道見到他得怎么辦么?”黑客犯賤似的,又一次對大小姐問,“可別到時候被小貓情圣偷襲了哦。”
“你就別刺激大小姐了,小屁孩。”安倫斯說著,伸出手來揉了揉黑客的頭頂,“安靜一點不可以么,不然陪我和醫生玩兩局撲克牌?”
“少來了,誰不知道你是他喵的第一賭徒。”黑客揣緊棉衣的衣領,“騙騙新人可以,騙我就算了哈,我不會上當的。”
“恭維了,第一賭徒在天上飛呢。”說著,安倫斯抬手指了一下飛行在頭頂的黑色烏鴉。
“安靜一點,聽你們說話簡直是對我這個開車的精神污染。”
“他……”
這時,綾瀨折紙忽然低低地開了口。
黑客一愣,扭頭看向她。
“他還好么?”她問。
黑客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誰知道啊,待會見了面你不就知道了?”說著,他偏過頭去,看向被夜色籠罩著的雪山。
雪山上靜謐一片,黑黢黢的松林一動不動,風雪沙沙作響。頭頂的青色極光美得令人窒息。
任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