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霍夫斯冰川的底部,當地時間8月29日的凌晨兩點鐘。
“限制級異能者,編號1002——姬……姬……明……明……”
企鵝狀的廣播設備里傳來了沙啞的聲音,就好像電視機失去了信號那樣。聲音斷斷續續的,忽而抽搐,令人聞而悚然。
姬明歡應聲從床上醒來,他睜開眼睛,在黑暗里靜靜地盯著天花板的企鵝廣播看。過了整整好一會兒,那陣詭異的動靜才終于停了下來。
一時間,監禁室又變得如同深海般幽寂,安靜得讓人聽見耳鳴。
“剛剛那是怎么回事,救世會的設備都這么草臺班子么……”
姬明歡咕噥著,緩緩地爬起身來,坐在床上疑惑地環顧四周。
往常導師通報的時候,監禁室的燈光一般會先一步亮起來,把他從睡夢里喚醒,可此刻室內卻黑漆漆一片,見不著半點兒燈光。
正當他這么想著,視野中的那扇大門忽然緩緩地敞開了。隆隆的響聲蓋過了耳鳴,這一會兒,映入眼底的是一條空無一人的走道。
姬明歡不解地看去,只見走廊上邊漫著刺眼的強光,空蕩蕩的看不見半條人影。
“老東西,你又在搞什么鬼?”他歪了歪眉毛,看著走道,卻對頭頂的廣播設備問道。
然而,導師這一次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監禁室內靜悄悄的,走廊上也靜悄悄的,姬明歡瞇起眼睛,默默地坐在床上等待了一會兒,門外也沒有走來任何一個研究者的身影。
半晌,見等待無果,姬明歡便下了床,赤著腳往監禁室外一步一步地走去。
他走進了不見盡頭的光幕里。
光暈如海潮般灑在了臉上,他閉上了眼睛,伸出手摸著墻壁,沿著墻壁邊緣一直往前走起。片刻之后,他的右手忽然在墻上摸了個空。雖然他閉著眼看不清楚,但他猜得出來那是一個房間。
房門正打開著。姬明歡挑了挑眉毛,停下了腳步,轉身走進了房間里。
背對著光幕,他緩緩睜開眼睛,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形銷骨立的男孩。男孩正抱著膝蓋蜷縮在角落里,垂著頭,額發遮住了眼睛,嘴里輕聲地念叨著什么。
而這個男孩姬明歡是認識的,兩人曾有過一面之緣,那是神話級奇聞“宙斯”的持有者——吳青潔。
過了一會兒,吳青潔神色局促地抬起頭來,看向了姬明歡的臉龐。
“你怎么了?”姬明歡盯著他的眼睛,好奇地問,“看起來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我還以為你們不會來見我,我一直很想和你們玩。”吳青潔喃喃著,蒼白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微笑,“但你們從不來找我,一次也不……”
姬明歡垂著眼,解釋道:“導師說你需要獨處,所以我們才從來沒找過你。”
“我需要朋友,我才不需要獨處……我已經獨處得夠多,也夠久了。”
“你還好么?”
“我不好……整個人都不好,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裂開了,”吳青潔喃喃地說,“那個全身都是閃電的人,一直在對我說話,但我聽不清,他好像在提醒我什么,但我什么都聽不清楚……我也不想聽,真的好累。”
聽到這,姬明歡忽然想起了閻魔凜,不過她那是罪有應得,吳青潔是無辜的,他只是被迫往體內植入了宙斯的碎片,才會落得這種下場。
吳青潔頓了頓,忽然壓低了腦袋,“謝謝你來看我……從來沒人來看過我。”
姬明歡沉默了一會兒,在他身旁倚著墻面坐了下來。
“你叫做‘吳青潔’,對么?”
“對。”
“如果你離開了這里,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
“交朋友,交不會害怕我的朋友。”吳青潔低聲說,“我知道你們不會和我交朋友了,但你們別告訴其他人,我是很危險的人,不然他們也不肯和我交朋友了……“
姬明歡沉默了。
良久過后,他壓低了聲音,“對不起啊,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精神病……所以聽了導師的話,一直對你不聞不問。”
吳青潔搖了搖頭,“我就是精神病人……他一直在對我說話,我做什么都沒辦法專注。雷聲好吵,他的聲音好吵,有時耳鳴聲好大,我連你在說什么都聽不清了。”
他沙啞地說道:“導師為什么對你們那么好,卻對我很糟糕呢?因為我很不穩定,不是一個乖小孩嗎?可我也有在努力聽他的話……我也想和你一樣啊,只是我做不到。”
“在導師眼里,其實我們都一樣。”
“真的么?”
“對。”姬明歡點點頭,“在他眼里,我們只是……”他頓了頓,知道自己不能把該說的話說出口,不然吳青潔要么會被電暈,要么會被腦中的烙印控制。
于是他扭頭看向吳青潔,改口說道,“總之沒事的,過幾天就結束了……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再過幾天就都結束了,那時你就解脫了,不會再像現在這么痛苦。”
“真的么?”
“嗯,”姬明歡點點頭,“那時你不會再聽見雷聲,也不會耳鳴,不會出現幻覺,也許你能交到很好的朋友。”
“你不可以當我的朋友么?”
“你值得更好的朋友。”
“雖然知道你在敷衍我……但是謝謝你。”
“不客氣,我得走了。”
姬明歡與吳青潔告別過后,便從墻邊起身,沿著原路返回到了監禁室內部。
他知道導師在大半夜忽然開了門,是想要讓他和吳青潔見一面,以此慰籍吳青潔即將失控的心理狀態。
但其實這都是可有可無的,只不過高高在上的憐憫而已。
等到人造人正式完工,這些神話級小孩都會淪為導師用完就扔的犧牲品。導師不可能會放過他們。人造人就是他用來清理這個世界的工具,一把完全服從于他的利刃。
不一會兒,姬明歡便走回了監禁室里。
他和吳青潔的監禁室很近,隔不了多遠,這倒是一個值得一提的情報,說不定入侵救世會的那一天可以用上。
姬明歡才剛回到臥室不久,忽然,監禁室外又走進了一個人影。
他好奇地抬眼看去,只見對方身披大白褂,黑色的發絲扎成了丸子頭,黑眼圈一如既往的重,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慵懶。
柯奧潔娜來了。
這倒是一個讓姬明歡意想不到的客人,他原以為柯奧潔娜在幾天之前離開救世會過后,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了才對。
“打工女,你回來干嘛?不是放假了么?”姬明歡愣了一下,而后下了床,十分自覺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桌子邊上。
“我自由了。”柯奧潔娜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走了過來,開口便說。
“哈?”
柯奧潔娜拉了一把椅子,隨隨便便地在桌子前坐了下來。
“什么叫做你自由了?”姬明歡歪了歪頭,不解地盯著她看。
“字面意思,從今天以后我都不用來救世會上班了。”柯奧潔娜托著腮,肘子抵在桌面上,垂著眼打了一個呵欠。
“你辭職了?”
“倒不如說被開了,剛被導師開除了。”
“哦,那恭喜你。不過小心被他們滅口。”姬明歡想了想,然后說。
“滅口就滅口吧,總比天天在這種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上班要強。”柯奧潔娜歪了歪頭,“在鯨中箱庭都比這里有意思,雖然箱庭人都抽瘋得挺嚴重的,動不動就在我面前跪下,搞得我也想給他們磕幾個頭了。”
“先不吐槽箱庭人,導師真的放你走了么,我怎么不信呢?”
姬明歡托著腮抬眼看向她。
“導師都已經把救世會高層殺干凈了,你說呢?”柯奧潔娜緩緩地說,“本來就是那些高層不讓我走,現在他們都死了。”她頓了頓,“導師剛剛找上了我,他對我說,從明天起,我就可以不用來這里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垂著眼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補充道:
“其實我以前和你們一樣。”
“和我們一樣?”姬明歡問。
“十多年前,我也是一個被關在救世會里長大的小孩,只是后來我長大了,被派往鯨中箱庭當一名臥底。”
“猜到了……”姬明歡聳聳肩,“他們肯定也用了什么手段,才讓你擺脫不了救世會,從而心甘情愿地為他們做事,對吧?”
“他們綁架了我的奶奶。在這里的時候,我每半年都可以和她見一面。”
“現在呢,你奶奶怎么樣了?”
“你猜?”
柯奧潔娜輕聲說著,解開了頭頂的丸子頭,黑色的發絲散落而下。
“救世會把她放了么?”
“不。”柯奧潔娜搖了搖頭。
“那是什么原因?”
“就在昨天,我奶奶病死了。”柯奧潔娜說著,聳了一下肩膀,“所以,我也已經沒有待在這里面的理由了,導師正好給我下了許可,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這里。”
“真諷刺。”姬明歡漫不經心地說。
他低垂著眼,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
“其實我還挺同情你們的。”柯奧潔娜淡淡地說,“我是走了,不過你們應該走不掉了……嗯,這也不是什么秘密。”
“的確不是什么秘密。”姬明歡心說,導師都開始明牌發瘋了。
“總之,這是你最后一次見到我了。”柯奧潔娜懶洋洋地說,“接下來我估計要先回家躺個十天半個月,然后再隨便找座美食多的城市旅旅游,羨不羨慕?嫉不嫉妒?”
“不羨慕,你能離開這里挺好的。”
“為什么?”
“我怕到時我把你也一起宰了。”姬明歡移開了目光,“辭職快樂哦,打工女,不過以后可千萬別回來了,這可不是值得留念的地方。”
“你口氣倒是挺大,不愧是我們的限制級小孩哥。”柯奧潔娜微不可見地冷笑了一聲。
而后她伸出手來,摸了摸姬明歡的頭頂,“再見,小屁孩。”
姬明歡頓了頓,“不過你的語氣能不能別搞得我好像已經死定了一樣,真晦氣。”
“誰知道呢,我只知道這里沒人想讓你活著走出去,哪怕一個都沒有。”
柯奧潔娜說完,便從桌前起身,轉身走向監禁室的出口。
過了一會兒,她在敞開的金屬大門前方駐足,微微側頭,臉龐籠罩在恍惚的強光里。
扭頭看著靜坐在桌前的病號服男孩,柯奧潔娜就好像看見了十年之前同樣穿著病號服的自己,如同籠中鳥那般,日復一日地從白色的病房里睜開眼睛,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一切都是那么的蒼白,讓人好像忘記了世界本來的色彩。
世界本該像萬花筒那樣鮮艷、美麗。
可惜的是,十年之后她得到了自由。可被關在這里的其他孩子,卻再也得不到自由了。
柯奧潔娜思緒連篇,她最后瞥了姬明歡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像是在對身后留在身后的男孩低語,又好像是在對自己的過去告別,又一次地,她輕聲說道:
說完,柯奧潔娜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姬明歡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監禁室才收回目光,心說打工女可真傻啊,明明就有機會走的,卻非得回來看一看奶奶的死狀,要是導師不讓她走那怎么辦?
監控室的大門還未閉合而上,忽然,他聽見一陣槍聲,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猛地從廊道上響了起來,好像閃電劃過平靜的大海,撕裂了漫長的死寂。
“嘭——!!!”
一剎那,整條走廊都籠罩在震耳欲聾的槍聲里。
姬明歡愣了一愣,旋即緩緩地抬眼望去,只見金屬大門已經快闔上了,在那一條即將消失的門縫里,還能看見柯奧潔娜的背影。
她的身影搖搖晃晃,僵硬地佇立了一會兒,旋即便緩緩地倒在了地上,歪過頭來,頭頂上有著一個子彈開的口,正淌出大量的鮮血,劃過她的臉頰。
柯奧潔娜盯著監禁室內發了一會呆,和姬明歡對上了目光,她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也空蕩蕩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臉上那沉重的眼皮緩緩地闔上了,整個人都靜靜地躺在地上,白大褂染上了血色,衣擺像被折斷的鳥翼般耷拉在血泊里,半天沒有動靜。
姬明歡愣了愣,這時他還看見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無框眼鏡的男人。
導師用左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他的右手里正握著一把奇特的左輪手槍,看上去應該經過救世會的技術改造。
這時金屬大門的門縫徹底合上,姬明歡再也無法透過縫隙看見監禁室外的景象。
監禁室內黑黢黢的,姬明歡倚著椅背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說的也是,導師的目標是把所有的超人種都殺干凈,他怎么可能會放過你……真傻啊,打工女,你會不會后悔自己回來了?”
思緒落到這兒,姬明歡忽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后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那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花板發呆。
柯奧潔娜,死了。時間是08月29日的凌晨4點鐘。
此刻距離冰島之戰開始,還有最后68小時的倒計時。